作為汴梁城消息最為靈通的地方之一,武朝軍隊趁宗望全力攻城的時機,偷襲牟駝崗,成功燒毀女真軍隊糧草的事情,在清晨時分便已經在礬樓當中傳開了。
汲著繡鞋披著衣裳下了床,首先來講這消息告訴她的,是樓里的丫鬟,而后便是匆匆過來的李蘊了。
縱然沒敢去城墻邊幫忙,李媽媽仍是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對于師師在這段時間經常過去的事情,并沒有做出阻止。待聽說這捷報,她也已經興奮得睡不著覺,將樓中人叫起來張燈結彩,等到師師醒過來,便又立刻過來報訊。
無論如何,聽起來都猶如神話一般…
秦將軍率四千武朝精兵,趁著女真人后防松懈,突襲牟駝崗仍有上萬人駐守的大營,敗術列速、燒毀女真人大部分糧草,全身而退。
單從消息本身來說,這樣的進攻真稱得上是給了女真人雷霆一擊,干凈利落,振奮人心。然而聽在師師耳中,卻難以感受到真實。
她已經在城墻邊見識到了女真人的強悍與兇殘,昨天晚上當那些女真士兵沖進城來,雖說后來終究被趕來的武朝士兵殺光,保住了城門,但女真人的戰力,委實是可怖的。為了殺死這些人,己方付出的是數倍生命的代價,甚至在附近的傷兵∠▽,..營,被對方攪得一塌糊涂,有的傷兵奮起反抗,但那又如何,仍舊被那些女真士兵殺死了。
正因為己方的抵抗已經如此的強烈,那些死去的人,是如此的前仆后繼,師師才愈發能夠明白,那些女真人的戰力,到底有多么的強大。更何況在這之前。他們在汴梁城外的原野上,以足足殺潰了三十多萬的勤王軍隊。
四千人偷襲上萬人,還勝了?燒了糧草?怎么可能…
因為這樣的直覺和理智,即便李蘊已經說得言之鑿鑿,樓中的其他人也都相信了這件事,并且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喜悅當中。師師的心里,終究還是保留著一份清醒的。
她在這個位置上,畢竟看過太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弄虛作假、謊報軍功,又或者是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欺騙眾人,都不是什么新鮮事,眼前女真人帶來的壓力如此之大,如果是說有什么人故意弄出假的捷報來,給人打氣。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在礬樓眾人開心的情緒里保持著喜悅的樣子,在外面的街道上,甚至有人因為興奮開始敲鑼打鼓了。不多時,便也有人過來礬樓里,有慶祝的,也有來找她的因為知道師師對這件事的關注,收到消息之后,便有人過來要與她一道慶祝了。類似于和中、陳思豐這些朋友也在其中,過來報喜。
外面大雪已停。這個早晨才剛剛開始,似乎整個汴梁城就都沉浸在這個小小的勝利帶來的喜悅當中了。師師聽著這樣那樣的消息,心中卻喜悅漸去,只感到疲累又涌上來了:這樣大規模的宣傳,正是說明朝廷大佬迫不及待地利用這個消息做文章,振奮士氣。她在往日里長袖善舞、逢場作戲都是常事。但經歷了如此之多的殺戮與心驚之后,若自己與這些人還是在為了一個假的消息而慶祝,縱然有著打氣的消息,她也只感到身心俱疲。
這樣的情緒一直持續到蘇文方來到礬樓。
這些天里,蘇文方配合相府做事。就是要讓城中大戶派出家丁護院守城,在這方面,竹記固然有關系,礬樓的關系更多,因此雙方都是有不少聯系的。蘇文方過來找李蘊商議如何利用好這次捷報,師師聽到他過來,與她院中眾人告罪一番,便來到李媽媽這邊,將剛剛談完事情的蘇文方截走了,而后便向他詢問事情真相。
“…捷報之事,到底是真是假,文方你切切不要瞞我。”
跟在寧毅身邊做事的這幾年,蘇文方已經在諸多考驗中快速的成長起來,變成就外界來說相當可靠的男子。但就實際而言,他的年紀比寧毅要小,比起在風月場所呆過這么多年的師師來說,其實還是稍顯稚嫩的,雙方雖然已經有過一些來往,但眼下被師師雙手合十、一本正經地詢問,他還是感到有些緊張,但由于真相擺在那,這倒也不難回答:“自然是真的啊。”
“文方你別來騙我,女真人那么厲害,別說四千人偷襲一萬人,就算幾萬人過去,也未必能占得了便宜。我知道此事是由右相府負責,為了宣傳、振奮士氣,就算是假的,我也必定竭盡所能,將它當成真事來說。可是…可是這一次,我實在不想被蒙在鼓里,就算有一分可能是真的也好,城外…真的有襲營成功嗎?”
蘇文方看著她,而后,微微看了看周圍兩邊,他的臉上倒不是為了說謊而為難,實在有些事情,也在他心里壓著:“我跟你說,但這事…你不能說出去。”
“嗯。”師師點頭。
“秦將軍跟姐夫都在。”蘇文方微微有些得意,“自武瑞營大敗之后,姐夫一直在推進這些事情,他在女真人的眼皮子底下繼續堅壁清野,一邊還在收攏潰兵,加以訓練。如今在這汴梁城外,恐怕已經找不到什么人跟糧食了,他這才與秦將軍發動雷霆一擊,斷女真人后路。這次的事情乃是二少跟姐夫一同領隊,我這樣說,師師姑娘你可信了?”
“…立恒也在?”
“姐夫在武瑞營潰敗那一晚,身受重傷。”蘇文方道,“但即便如此,也未曾將堅壁清野的事情放下,就算相府中人,也不曾料到這事情真能起到作用。直到昨晚捷報傳來,相府上下都驚動了,年公、紀先生、覺明大師他們興奮得沒睡好覺。劫營之事還沒什么,女真人的糧草可能還保存下來了兩三成,重點是,姐夫從頭到尾。都在一絲一縷的埋伏這件事。如今汴梁周圍,人和糧食是真的找不到了,吃光了糧,他們真的要被憋死。”
他說著:“我在姐夫身邊做事這么久,梁山也好,賑災也好。對付那些武林人也好,哪一次不是這樣。姐夫真要出手的時候,他們哪里能擋得住,這一次遇上的雖然是女真人,姐夫動了手,他們也得痛的。四千多人是全身而退,這才剛剛開始呢,只是他手下人手不算多,恐怕也很難。不過我姐夫是不會怕的。再難,也不過拼命而已。只是姐夫原本名聲不大,不適合做宣傳,所以還不能說出去。”
蘇文方稍稍揚著下巴,頗為自豪。作為蘇家人,令他最為振奮的時刻,莫過于收到消息后,相府那幾位高層幕僚說出:“立恒好算計。”“立恒好狠哪。”這些話來的時候。幾個月的時間。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布好局,而后發出凌厲的一擊。猶如潛行在黑暗中的獵豹一般,不出手則已,出手便讓敵人痛徹心扉,怎能讓他不感到自豪。
只是眼前的情況下,整個功勞自然是秦紹謙的,輿論宣傳。也要求信息集中。他們是不好亂傳其中細節的,蘇文方心中自豪,卻無處可說,這時候能跟師師說起,炫耀一番。也讓他感到舒坦多了。
他的話說完,師師臉上也綻放出了笑容:“哈哈。”身子旋轉,腳下舞動,興奮地跳出去好幾個圈。她身材曼妙、腳步輕靈,此時喜悅隨心而發的一幕美麗至極,蘇文方看得都有些臉紅,還沒反應,師師又跳回來了,一把抓住了他的左臂,在他面前偏頭:“你再跟我說,不是騙我的!”
蘇文方臉上紅了紅,有些羞澀,又有些生氣,然后漲紅了臉:“師師姑娘,我蘇文方還不至于拿姐夫的事情在你面前吹牛!姐夫在外面殫精竭慮,九死一生,這樣子在女真人的正面切一刀,有誰做得到!女真人駐守牟駝崗的大將有完顏阇母、術列速,守軍又有上萬人,除了我姐夫…”
他想說除了寧毅誰能打敗他們,隨即又覺得跑題了,而且太過吹牛,臉上便漲得更紅了。師師臉上也褪去了詢問的神色,放開了他的手:“你這樣說,我已經信了。立恒他…沒有受傷吧?”
“不知道。”蘇文方搖了搖頭,“傳來的消息里未有提起,但我想,沒有提起便是好消息了。”
師師笑著,點了點頭,片刻后說道:“他身處險地,盼他能安好。”
蘇文方抿了抿嘴,過得片刻,也道:“師師姑娘聽說了此事,是不是更喜歡我姐夫了?”
往日里師師跟寧毅有來往,但談不上有什么能擺上臺面的曖昧,師師畢竟是花魁,青樓女子,與誰有曖昧都是尋常的。就算蘇文方等人議論她是不是喜歡寧毅,也只是以寧毅的能力、地位、權勢來做衡量依據,開開玩笑,沒人會正式說出來。這時候將事情說出口,也是因為蘇文方稍稍有點記仇,心情還未平復。師師卻是大方一笑:“是啊,更…更更更更更喜歡了。”
蘇文方這一拳打在空處,頗為不爽,道:“那師師姑娘是要嫁給我姐夫做小了?”問出去以后,微微有些后悔,原本該是調侃的話,可能問過了一點。事實上他與人打交道這么些年,交際手段也已經頗為成熟,只是此時在師師面前,才稍稍有些拿捏不住而已。
師師卻不在意,只是笑著:“立恒做到這等事情,只要被人知道,滿樓的姐妹們都會忍不住要將身子給她,若能做小,只是師師的榮幸呢。”
“呃,我說得有些過了…”蘇文方拱手躬身道歉。
師師搖了搖頭,帶著笑容微微一福身:“能得知此事,我心中實在高興。女真勢大,先前我只擔心,這汴梁城怕是已經守不住了,如今能得知還有人在外奮戰,我心中才有些希望。我知道文方也在為此事奔走,我待會便去城墻那里幫忙,不多耽擱了。立恒身在城外,此時若能相見,我有千言萬言欲與他說,但眼下想來,唯有去到與此戰事相關之處,方能出些許微力。至于兒女之情。在此事面前,又有何足道。”
蘇文方微微愣了愣,然后拱手:“呃…師師姑娘,量力而行,請多保重。”他自覺無法在這件事上做出勸阻,隨后卻加了一句。“姐夫這人重感情,他往日曾言,所行諸事,皆是為身邊之人。師師姑娘與姐夫交情匪淺,我此言或許自私,但是…若姐夫戰勝歸來,見不到師師姑娘,心中必然悲痛,若只為此事。也希望師師姑娘保重身體。勿要…折損在戰場上了。”
師師也沉默了片刻,隨后,臉上帶著笑容:“那我…嗯,會盡量保重自己的…”
蘇文方是蘇檀兒的弟弟,理論上來說,該是站在蘇檀兒那邊,對于與寧毅有曖昧的女性,應該疏離才對。然而他并不清楚寧毅與師師是否有曖昧。只是沖著可能的原因說“你們若有感情,希望姐夫回來你還活著。別讓他傷心”,這是出于對寧毅的敬愛。至于師師這邊,不論她對寧毅是否有感情,寧毅以往是沒有流露出太多過線的痕跡的,此時的回答,涵義便頗為復雜了。
只是一如她所說。戰爭面前,兒女私情又有何足道?
走出與蘇文方說話的暖閣,穿過長長的走廊,院子里里外外鋪滿了白色的積雪,她拖著長裙。原本步履還快,走到轉角無人處,才漸漸地停下來,仰起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面上漾著笑容:能確定這件事情,真是太好了啊。
院落一角,孤零零的石凳與石桌旁,一棵樹上的梅花開了,稀稀疏疏的紅色傲雪綻放著。
師師回到自己的院子,一些人還在這里等待著她,她告罪一番,準備進去換衣衫,眾人便來勸阻一番,道她這等女子,不該去戰場險地。師師便只是禮貌地敷衍了他們幾句,待到她穿了方便行動的衣服出來,類似于和中等幾人還在,他們大多是以往與師師交情較深的人,于和中道:戰場無情,我等都擔心于你,也知道此次汴梁城已到難解的危局,我等也想去戰場,只是一來有官職在身,無法走開,二來恨手無縛雞之力,家中尚有妻兒父母…
其實于和中有官身是對的,只是他的官職此次倒參與不到打仗里去,與后勤也不太搭,而且家中尚有妻兒父母,上了戰場也未必能殺敵…等等等等,師師都知道。她以往最懂人之弱點,無論虛榮、驕傲、貪婪、好色…都能夠理解,并且對這類人,絲毫都沒有瞧不起,于和中等人原本沒什么可能經常與她這個花魁來往,畢竟付不起錢,身份地位也不夠,但師師將他們當成好朋友,經常也約他們玩耍,認識一些地位高的人…
她覺得,人心中有弱點,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正常之事,自己心中亦然,不該做出什么指責。類似于上戰場幫忙,她也只是勸勸別人,絕不會做出什么太強烈的要求,只因為她覺得,命是自己的,自己愿意將它放在危險的地方,但絕不該如此強迫他人。卻唯有這個瞬間,她心中覺得于和中等人令人厭煩起來,真想大聲地罵一句什么出來。
但她終究沒有這樣做,笑著與眾人告辭了之后,她依然沒有帶上丫鬟,只是叫了樓里的車夫送她去城墻那邊。在馬車里的一路上,她便忘記今天早上來的這些人了,腦子里想起在城外的寧毅,他讓女真人吃了個鱉,女真人不會放過他的吧,接下來會怎么樣呢。她又想起那些昨晚殺進來女真人,想起在眼前死去的人,刀子砍進身體、砍斷肢體、剖開肚子、砍掉腦袋,鮮血流淌,血腥的氣息充斥一切,火焰將傷者燒得打滾,發出令人一生都忘不了的凄厲慘叫…想到這里,她便覺得身上沒有力量,想讓馬車掉頭回去。在那樣的地方,自己也可能會死的吧,只要女真人再沖進來幾次,又或者是他們破了城,自己在近處,根本逃都逃不掉,而女真人若進了城,自己如果被抓,或許想死都難…
不是不害怕的…
于是她選了最堅硬鋒利的簪子,握在手上,而后又簪在了頭發上。
在無力的時候,她想:我若是死了,立恒回來了,他真會為我傷心嗎?他一直未曾表露過這方面的心思。他喜不喜歡我呢,我又喜不喜歡他呢?
但反正。她想:若立恒真的對自己有想法,縱然只是為了自己這個花魁的名頭又或者是身體,自己恐怕也是不會拒絕的了。那根本就…沒關系的吧。
若是死了…
這樣的想法讓她沉湎其中,但無論如何,城墻附近的防御區。很快就到了。她從車上下去,女真人已經開始攻城。
巨大的石頭不斷的搖撼城墻,箭矢呼嘯,鮮血彌漫,吶喊,歇斯底里的狂吼,生命湮滅的凄厲的聲音。周圍人群奔行,她被沖向城墻的一隊人撞到,身體摔向前方。一只手撐在石礫上,擦出鮮血來,她爬了起來,掏出布片一面奔跑,一面擦了擦手,她用那布片包住頭發,往傷兵營的方向去了。
不遠處的那堵巨墻內外,無數的人朝著上方洶涌過去。在巨大的殺戮場中被淹沒、吞噬,重傷者在血泊中望向天空。周圍,全是廝殺的影子。
死線。
“…女真人繼續攻城了。”
斥候將消息傳過來,雪地邊上,寧毅正在用自制的牙刷混著咸咸的粉末刷牙,吐出泡沫之后,他用手指碰了碰白森森的門牙。沖斥候呲了呲嘴。
“要保護好牙齒。”他說。
海東青在天空上飛。
紅提過來時,看見他正坐在營地邊緣的一塊石頭上,看著前方的茫茫雪海。她走過去坐到旁邊,握住了他的手。
“在擔心汴梁?”
“都擔心。”
“你也說擔心沒有用。”
“但還是會忍不住啊。”寧毅笑了笑,攬住了她的肩膀。
小鎮廢墟的營地之中。凌晨才入睡,此時醒過來的平民們一面吃發下來的食物,一面看著不遠處那站成一排排的士兵的身影。
斥候已經大量地派出去,也安排了負責防御的人手,剩余未曾受傷的半數士兵,就都已經進入了訓練狀態,多是由呂梁山來的人。他們只是在雪地里筆直地站著,一排一排,一列一列,每一個人都保持一致,昂然挺立,沒有絲毫的動彈。
單調而枯燥的訓練,可以淬煉意志。
秦紹謙也在關注著汴梁城的消息,但不久之后,他便也被這些站著訓練的士兵吸引了目光,此時這支隊伍里也有些軍官是他原本的手下,也率領有精兵的,微感不解。
“這要站多久?女真人隨時可能來,一直站著不能活動,凍傷了怎么辦?”
“凍傷?”有人去問寧毅,寧毅搖了搖頭,“不用考慮。”
真正的兵王,一個軍姿可以站上好幾天不動,如今女真人隨時可能打來的情況下,鍛煉體力的極端訓練不好進行了,也只好鍛煉意志。畢竟斥候放得遠,女真人真過來,眾人放松一下,也能恢復戰力。至于凍傷…被寧毅用來做標準的那只軍隊,曾經為了偷襲敵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整個陣地的士兵被凍死都還保持著埋伏的姿勢。相對于這個標準,凍傷不被考慮。
當然,那樣的軍隊,不是簡單的軍姿可以打造出來的,需要的是一次次的戰斗,一次次的淬煉,一次次的跨過生死。若如今真能有一支那樣的軍隊,別說凍傷,女真人、蒙古人,也都不用考慮了。
而今,只能慢慢來。
由于寧毅昨天的那番講話,這一整天里,營地中沒有打了勝仗之后的狂躁氣息,保持下來的,是嗜血的安靜,和隨時想要跟誰干一仗的壓抑。下午的時候,眾人允許被活動片刻,寧毅已經跟他們通報了汴梁此刻正在發生的戰斗,到了晚上,眾人則被安排成一群一群的討論前的局面。
對于這些士兵來說,懂得的事情不多,口中能說出來的,大多是沖過去干他之類的話,也有小部分的人能說出我們先吃掉哪一邊,再吃掉哪一邊的主意,縱然大都不靠譜,寧毅卻并不介意,他只是想將這個傳統保留下來。
在此時的戰爭里,任何底層的士兵,都沒有戰爭的知情權,即便在戰場上遇敵、接敵、廝殺起來,混在人群中的他們,通常也只能看見周圍幾十個、幾百個人的身影。又或是看見遠方的帥旗,這導致戰局一旦崩潰,或是帥旗一倒,大家只懂得跟著身邊跑,更遠的人,也只懂得跟著跑。而所謂軍法隊,能殺掉的,也不過是最后一排的士兵而已。雪崩效應,往往由這樣的原因引起。整個戰場的情況,沒有人知道。
風向一邊,人心似草,只能跟著跑。
這樣的情況,延續了整個古代的戰爭史,到了近代。大部分的軍隊,也是如此。而當時只有兔子的軍隊,能夠在整個編制都被打散分割的情況下,甚至失去所有高層聯絡和命令,都能以小群體自發作戰,將包圍和分割他們的敵人,打得手忙腳亂,甚至分不清被包圍的到底是誰。
到后來抗美援朝。美國鷹很驚訝地發現,兔子軍隊的作戰計劃。從上到下,幾乎每一個基層的士兵,都能夠知道他們根本就有參與討論作戰計劃的傳統,這事情極端詭異,但它保證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便失去聯絡。每一個士兵仍然知道自己要干嘛,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干,即便戰場亂了,知道目的的他們仍然會自發地修正。
所謂主觀能動,無非如此了。
當然。要做到這樣的事情,對軍隊的要求也是極為全面的,首先,忠誠心、情報會不會泄密,就是最重要的考慮。一支強大的軍隊,必然不會是極端的,而必須是全面的。
不過,放在眼前,事情多少也可以做起來…
至少在昨天的戰斗里,當女真人的營地里忽然升起煙柱,正面攻擊的軍隊戰力能夠忽然膨脹,也正是因此而來。
這一天的時間,小鎮這邊,在安靜的訓練中度過了。十余里外的汴梁城,宗望對于城墻的攻勢未有停歇,然而城墻內的人們以近乎絕望的姿態一波波的抵御住了攻擊,縱然血流成河、傷亡慘重,這股防御的姿態,竟變得更加堅決起來。
宗望都有些意外了。
在攻打遼國的時候,他們也曾經遇上強大的隊伍,如蕭干、如耶律大石等人,這些都是強將,也都有著精兵,他們曾經做出頑強的抵抗,也曾經仗著優勢的兵力,讓自己這邊吃到過敗仗的苦果,但眼前不一樣。
武朝人懦弱、貪生怕死、士兵戰力低下,然而這一刻,他們拿人命填…
武朝固然有些不怕死的愚笨儒生,但畢竟少數,眼前的這一幕,他們怎么做到的…
又能做到什么時候呢?
他忽然間都有些好奇了。
而在攻城和產生這種疑惑的同時,他也在關注著另外一方面的事情。
那支偷襲了牟駝崗的軍隊,等在了十數里外,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相對于眼下只能防守的汴梁城,這支神秘武朝軍隊的出現,給了他些許的壓迫感。
在牟駝崗被偷襲之后,他已經加強了對汴梁城外大營的防守,以杜絕被偷襲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對方趁著攻城的時候突然不怕死的殺過來,要逼自己展開雙向作戰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然而即便自己如此猛烈地攻城,對方在偷襲完后,拉開了與牟駝崗的距離,卻并沒有往自己這邊過來,也沒有回去他原本可能屬于的軍隊,而是在汴梁、牟駝崗的三角點上停下了。由于它的存在和威懾,女真人暫時不可能派兵出去找糧,甚至連汴梁和牟駝崗營地之間的來往,都要變得更加謹慎起來。
對方到底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他們具體的歸處,還是在等待援軍到來,突襲汴梁解圍,又或者是在那附近編織著埋伏無論如何,蒼蠅的出現,總是讓人覺得有些不爽。
“郭藥師在干什么?”宗望想要繼續催促一下,但命令還未發出,斥候已經傳來情報。
“今日午時,郭將軍率常勝軍于程浦渡與武朝西軍發生戰斗,西軍潰敗了。郭將軍判斷種師中主動潰退,故作佯敗姿態,實為空城之計,他已率領騎兵包抄追趕。”
常勝軍與西軍作戰,西軍沒有主動撤退,而是佯敗,實際上也是為了迷惑郭藥師,讓其不再追趕。但郭藥師也是久歷戰陣之人。真敗也好,佯敗也罷,斷定對方并無埋伏反撲的能力后,直接殺了過去。但宗望并不在意這些戰斗。
“傳令過去,我不管他跟西軍怎么周旋,讓他先顧中盤!”他的手在前方地圖上一揮。“讓他把這四千人給我吃了!”
接到命令,斥候迅速地離開了。
小鎮廢墟的營地里,篝火燃燒,發出微微的聲響。房間里,寧毅等人也收到了消息。
“種師中不愿意與郭藥師硬拼,雖然早就想過,但還是有些遺憾哪。”
“人之常情。常勝軍三萬六千多人,都是能跟宗望周旋的精銳,種師中麾下。只有兩萬四,打起來,勝敗都慘,而且解不了圍,種師道在,怕也是一樣的做法。”秦嗣源嘆了口氣。
“我有一事不明。”紅提問道,“若是不想打,為何不主動撤退。而要佯敗后撤,如今被對方識破。他也是有傷亡的吧。”
“我覺得…西軍畢竟有些名氣,試試對方是否戰意堅決,另一方面,這次是佯敗,被對方識破,下次可能是真的誘敵深入。對方有思維慣性,就要中計了。應該也是因為種師中對軍隊指揮高明,才敢這樣做吧…嗯,我只能想到這些了。”寧毅偏了偏頭,“不過。接下來,可能就要反過頭來吃我們了。”
自己手上,真正能打的只有四千多人,寧毅也好,秦紹謙也好,原本也打了西軍也許能干掉對方一部分軍隊的期待,甚至還辛辛苦苦地放出了消息,準備決黃河的就是西軍一系,郭藥師這才朝那邊殺過去,但種師中無心戀戰雖然正常,但多少有些失望。
若是種師中知道此事,不知道會發怎樣的脾氣。但在此時,能用的籌碼如此之少,他們也沒辦法。
韓敬從旁邊過來:“是否可以將救下的一千多人,往其他地方轉移,我們也佯作轉移,先讓這些人,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汴梁以北,數月以來三十多萬的軍隊被擊潰,此時重整起隊伍的還有幾支軍隊。但當時就不能打的他們,這時候就更加別說了。
寧毅搖了搖頭:“他們本來就是軟柿子,一戳就破,留著還有些存在感,還是算了吧。至于這一千多人…”
他說到這里,微微頓了頓,眾人看著他。這一千多人,身份畢竟是敏感的,他們被女真人抓去,受盡折磨,體質也弱。如今這邊營地被斥候盯著,這些人怎么送走,送去哪里,都是問題。一旦女真人真的大軍壓來,自己這邊四千多人要轉移,對方又是累贅。
“這一千多人,我首先還是想帶回夏村。”寧毅道,“對,他們身體不好,戰意不高,上了戰場,一千多人加起來,抵不了三五十,還要吃飯,但是讓夏村的人看看他們,也是必要的。他們很慘,所以很有價值,讓其他人看到,宣傳好,夏村的一萬多人,說不定也可以增加相當一千人的戰力…然后,我再想辦法送走他們。”
即便有昨日的鋪墊,寧毅此時的話語,仍舊冷酷無情。眾人默然聽了,秦紹謙首先點頭:“我覺得可以。”
“剩下的見步行步吧。接下來就是看別人什么時候來打我們…”寧毅看了看自己的手,“和汴梁撐不撐得下去了…”
常勝軍三萬六,牟駝崗過萬,汴梁城外五萬余,無論如何,四千人真是太少太少了。
小鎮廢墟外,雪嶺,林野之中,小規模的沖突在這個夜里偶爾爆發,斥候之間的搜尋、廝殺、碰撞,從未停歇過…
汴梁,師師坐在角落里啃饅頭,她的身上、手上都是血腥氣,就在剛才,一名傷兵在她的眼前死去了。
戰事在夜晚停了下來,大營糧草被燒之后,女真人反倒似變得不緊不慢起來。實際上到夜晚的時候,雙方的戰力差距反而會縮短,女真人趁夜攻城,也會付出大的代價。
早晨得到的鼓舞,到此時,漫長得像是過了一整個冬天,鼓舞只是那一瞬間,無論如何,如此多的死人,給人帶來的,只會是煎熬以及持續的恐懼。即便是躲在傷兵營里,她也不知道城墻什么時候可能被攻破,什么時候女真人就會殺到眼前,自己會被殺死,或者被強暴…
但她覺得,她似乎要適應這場戰爭了。
所以她躲在角落里。一面啃饅頭,一面想起寧毅來,如此,便不至于反胃。
這是她的心中,眼下唯一可以用來對抗這種事情的心思了。小小的心思,便隨她一塊蜷縮在那角落里,誰也不知道。
薛長功站在城墻上,抬頭看天空中的月亮。
前方便是女真人的大營,看起來。簡直近在咫尺,女真人的攻擊也近在咫尺,這幾天里,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沖過來,將這里變為一道血河。眼下也一樣。
但無論如何,這一刻,城頭上下在這個夜里安靜得令人嘆息。這些天里。薛長功已經升官了,手下的部眾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陌生。
熟悉的人死了,新的補充進來,他一個人在這城墻上,也變得愈來愈冷漠了。
有時候,他會很想去礬樓,找賀蕾兒。抱著她的身體,慰藉一下自己,又或是將她叫到軍營里來。以他現在的地位,這樣做也沒人說什么,畢竟太累了。女真人停歇的時候,他在營房里歇息一下,也沒人會說什么。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
說不定…全都會死…
回頭望去,汴梁城中萬家燈火,有的還在慶祝今天早上傳出的勝利,他們不知道城墻上的慘烈狀況,也不知道女真人雖然被偷襲,也還在不緊不慢地攻城畢竟他們被燒掉的,也只是其中糧草的六七成。
他們還是可以持續攻城的。
然而這里,還能堅持多久呢?
這個夜里,女真人繞開強攻的北面城墻,對汴梁城西側城墻發起了一次偷襲,失敗之后,迅速離開了。
師師是在睡夢中驚醒的。
她以為女真人打進來了,叫著驚醒過來時,旁邊的幾名傷員朝這邊看她,有人對她說:“師師姑娘,你該找個地方好好睡會了。”
她笑了笑,揉臉站起來。傷兵營里其實不安靜,旁邊皆是重傷員,有的人一直在慘叫,大夫和幫忙的人在四處奔走,她看了看旁邊的幾個傷員,有一個一直在呻吟的傷員,此時卻沒有聲音了,那人被砍掉了一條腿,身上中了數刀,臉上一道刀傷將他的皮肉都翻了出來,頗為猙獰。師師在他旁邊蹲下時,看見他一只手耷拉了下來,他睜著眼睛,眼睛里都是血,呲著牙齒這是因為他強忍疼痛時一直在拼命咬牙,拼命瞪眼他是以這樣的姿態死去的。
師師在他的身邊跪下,伸手去觸摸他臉上的傷口,那可怖的傷口她碰起來心中已經沒有絲毫的惡心了,然后她替他閉上眼睛,出去找了收拾尸體的人將他抬走。
月光灑下來,師師站在銀色的光里,周圍還是嗡嗡的人聲,來往的士兵、負責守城的人們…這只是漫長煎熬的開端。
她走回去,看見里面痛苦的人們,有她已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就算是沒有發出慘叫的,此時也大都在低聲呻吟、或是急促的喘氣,她蹲下來握住一個年輕傷兵的手,那人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艱難地說道:“師師姑娘,你實在該去休息了…”
“嗯,會的。”她點了點頭,看著那一片的人,說:“要不我給你們唱首曲子吧…”
那確實,是她最擅長的東西了…
雪,隨后又降下來了,汴梁城中,漫長的冬季。
城外,同樣艱難而慘烈的、決定性的戰斗,也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