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許多許多年前,石頭就呆在那座嶺上了。△↗,那是座無名的低嶺,毫不起眼,沒有足以稱道的風景名勝,那塊石頭只是許多石頭中的一顆,見證過日升日落,經歷過滄海桑田,承受四季變遷。黃河水數度從它的身上淹沒而過,人群在周圍來來去去時,放牛的孩子偶爾也在它的身上歇腳。在許久許久的光陰里,它都沒有挪動過位置了。
穿甲胄的人將它從那里拖走時,雪剛剛從天空中降下,一如此前許多年降下的雪。它隨著許多石頭一塊被拖到某個平地上,雪將將在它身上覆蓋了一層的時候,將它拖來的人們開始用東西在它的身上敲了,它被敲砸得更圓了一些,然后,堆壘在其它無數的石頭里。
在它的前方,是粗糙的、木制的營地,更前方的遠處,巨大的高墻朝著天地兩側延伸開去。
雪漫漫而下,太陽升起來、又落下,石頭的周圍有時熱鬧,有時冷清,人來回奔走,有時候搬走它旁邊的同伴,有時候在它身邊塞上更多的石頭。光與暗流轉交替,周圍忽然間更加熱鬧起來了,人與馬的腳步震動了大地,更多的、帶有輪子的器械從四周推來。躁動不安的氣息混合著飄落的雪花。
天光暗下去,又明亮起來的時候,嗡嗡嗡的巨大震動已經籠罩了一切,人聲奔走,各種粗礪的、古怪的聲響,在它的周圍,大量的石頭迅速的被搬離,那些石頭劃過天空,消失了。終于,腳步奔走而來,搬起了它。放在木板上。他們飛快地沖過難行的雪地,道路顛簸不平,時高時低,有人沖過來時,從那石頭上方躍了過去,然后周圍響起大量的、奔行的馬的腳步。木板撞上低洼之地,轟的一聲,石頭滾了下去,人也倒在它的旁邊,但片刻之后,他爬起來,又將它推上木板。
這段小小的旅程在巨大的木制器械旁結束了,木板停下來的時候,兩個人抬起石頭。將它放在了一個凹陷的容器里。石頭沉了沉,絞盤的聲音響起來、人的喊聲響起來。
一小段之間之后,它飛起在了天空中。漫天的、洋洋灑灑的雪花朝無盡的遠方延綿,它與雪花碰撞,沖過寒風,騎馬的隊伍奔行在它身體的下方,在那下方的,還有倒下的人、鮮血與火焰。歇斯底里的叫喊。前方那巨大的高墻迅速地放大了,帶著銳利箭頭的箭矢從他的反方向沖過。在剎那間的旅程里,一根箭矢從前方飛速而來,與它碰撞在一起,然后反彈飛得無影無蹤。
巨大的城樓,“新酸棗門”幾個字一閃而過,石頭撞在了巨墻上。石屑四濺,然后便是巨大的落差,它從高高的城墻頂端落下,轟的一聲,又是四濺的冰屑、水花。石頭落在原本護城河與城墻相交的邊緣處。它的半截砸進了冰里。半截還在外面。
在它的左右兩側,更多的石頭撞上了城墻,然后落下來,同樣落下來的還有雪花,有箭矢,然后還有其它的東西。當它靜靜地呆在那兒的時候,奇奇怪怪的東西總是如雨點般的落在它的身上,箭頭彈開了,從那高墻上方倒下的水在它的身上逐漸結成冰,而后又被另一塊落下的石頭砸開,雪降下來,然后巨大的木頭也降下來,轟然作響。
躁動而暴烈的景象隨著天色的轉黑有所停頓,雪還在下,城墻上有著光芒,后方也是延綿的光芒,又有水從城墻上沖刷下來。天還未亮,周圍還顯得寂靜的時候,某一刻,躁動的聲音又陡然的響起來,石頭飛來,箭矢飛來,火光逼近,巨大的木樓和梯子也逼近了,有一架梯子就被架在了石頭位置的上方,然后人的身體也掉落下來,摔在石頭的旁邊,奇形怪狀的血肉,再接著,是黑色的粘稠的液體。
呼嘯的聲音挾著光芒掃過去,火光蔓延而下,石頭被淹沒在那片熊熊的火光里,然后又燃燒著的人也大叫著摔落下來,不久之后,梯子也摔落下來…
太陽的光升起在東邊,掃過了那片巨大的高墻,它變幻著位置,又落下去,周圍無數的光影都在沖突。在石頭的旅程里,周圍的一切既是短暫,又是永恒。它在滄海桑田的彼端,與周圍的一切就是一體了,無論是經歷巨大的爆炸、分割、又或是變形,無論周圍的是氣,是水,是堅硬的寶石還是會閃閃發光的明珠,無論它的一部分變成郁郁蔥蔥的樹木,還是變成有血有肉的生命,無論它是會飛翔還是融合于土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風吹起沙塵的變化,而這變化,也就是永恒的一部分。
它靜靜地嵌在融化了又開始凝結的冰里,掉落下來的東西在它周圍一遍一遍的塑造。騎兵奔行、箭矢飛舞、刀槍相交、血肉四濺、大雪狂舞、火焰燃燒…那尸體帶著慘叫的聲音掉下來了,在它的身上將堅硬的骨骼摔得粉碎,粘稠的血肉從石頭上緩緩滑落,然后,繼續開始凝結…
這一切,都是永恒的一部分,但或許在短暫的時光的,它們對于這些短暫變形的,稱為生靈的物體,有些不同的意義…
“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歇斯底里的聲響充斥了一切,鮮血在眼眶里,令人頭腦生疼,木架正在亂舞的刀光里被瘋狂地推動,女真人被推得后退,然后撞上了城垛,他不想被推下去,伸手在城垛上攀了一下,砍來的刀光用力劈斷了那只手,薛長功用力一腳,將那人踢下城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對著旁邊那名半張臉都沾滿血的校尉,薛長功用力的大吼,他沖到女墻邊,探出頭去往外看了一眼,延綿數里的城墻,女真人正朝這邊涌來。攻城的木樓、云梯全都在架上來,城門處護城河被填平了,沖車被持盾的士兵護著往前走,有人從城樓上倒下火油,在風雪中拉出長長的火龍來,箭矢正在沒命的射下去。又是一波強襲。
“只有這么多人了!其他兄弟都死了!剛才女真人沖上來了——”
“夜叉擂不夠。被人砍了,快叫人抬上來!還有火油,不要舍不得火油——別光顧著正門!看看戊三段,快隨我去!女真人要強攻那邊——”
延綿開去的城墻外,女真人攻勢如海潮,而在城墻的內部,士兵與守城的志愿群眾猶如蟻群瘋狂上下。即便已經動員了最大的力量,城墻上的防御,有時候仍嫌不夠厚。女真人對整個北面城墻發起了劇烈的進攻。其瘋狂程度,足以讓每一段城墻的守軍都感到心驚膽寒。然而女真的將領也正是以這怒濤般的攻勢試探著城墻上的薄弱點——更貼切的說來,是主動制造薄弱點,試圖以士兵驚人的戰斗意識崩斷整個城墻的防御。
在劇烈的進攻中,女真人的馬隊也在城下飛速奔馳,以高密度的箭矢奔射對城墻上做出壓制。一旦某一段城墻上的防御稍顯疲敝,攻城的力量會瘋狂地朝這邊涌來,一旦女真士兵沖上城頭。撕開的口子立刻就會帶來驚人的傷亡,在三天的攻城里。這樣的戰績,女真人已經做到四次了。
十一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的一次,超過五十名的女真士兵成功登上墻頭,他們將周圍的守軍,連同協助守城的民眾殺得大量潰退,在將這五十余人強行殺死。奪回城墻的短暫時間里,有超過五百的士兵和民眾犧牲,他們很大的一部分,是被女真士兵直接殺得從城墻內側摔下去至死的。
而在二十二那天的下午,女真人第一次登上墻頭時。以強悍的戰力殺退了武朝士兵試圖奪回墻頭的三次努力,當時他們扼守住那片墻頭,大量的女真人都在涌上來,武朝士兵的回奪變成了添油戰術。后來是種師道親率神弓營過來,以箭矢覆蓋城頭,再以超過三千精銳在城墻上的兩端以命堆過去,最終將女真人暫時壓退。這一波死傷一千五百人,其時女真人與武朝守將都還未適應這等高烈度的節奏,然而女真人那邊戰斗意識的敏銳性是驚人的,當然,在隨后的戰斗里,武朝這邊的中級將領例如薛長功等,也終于漸漸的能夠適應這樣的戰斗了。
飛舞的石頭和箭矢偶爾就越過城墻,砸進城墻內側的人堆里——女真的攻城器械當中,能夠做到將石頭投過來的不多,就算能做到,往往也是冒險進入了弓矢的射程范圍里。但幾乎每一次都有可能造成傷亡。相對于作為攻城的一方,能在城外任何地方架梯子的女真人,武朝人作為守城者,上下城墻的樓道則往往是固定的。城墻上方的戰斗強度太高的時候,守城器械就隨時需要補充,這導致樓道上擁擠大量的人群,他們往往就會變成流矢或是石塊的受害者。
但除了當場的下意識躲避又或是找塊木板頂著,沒有其它的方法,無法撤離,因為他們的工作一旦停下,城墻上的防御,就要岌岌可危。
事實上,女真人瘋狂的進攻和驚人的戰斗力,已經在奪去一部分守軍的戰意。這種奪去戰意并非指令人逃跑,只是讓人真正意識到這支軍隊的強大而已,那種驚人的戰意令得女真人一旦突破城頭,要將他們壓回去,便要花去數倍的生命,武朝的士兵并非是下意識的躲避,而是在迎上去的時候下意識的覺得:打不過。
此時武朝守城軍隊,皆是武朝最精銳的禁軍,平日里的訓練、糧餉都充足,他們不至于逃跑——逃也無用——但也就這樣了。面對著一朝的開隊,主觀能動性上的差距幾乎是無法彌補的,三天以來,在這延綿數里的城防線上,這條防御的弦始終繃得死死的,人們倉促而目不暇接地應對著一切,城防給人的感覺似乎隨時都可能垮。
但畢竟還沒有垮。
滾木礌石如雨點般的被人從城墻上扔下,火油、熱水、箭矢參雜其中,延綿開去的城墻上掛滿鑲有尖刀或倒刺的夜叉擂,揮舞長長叉桿的士兵偶爾被流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而上來送東西的民眾偶爾拿起叉桿大叫著揮舞一番。試圖阻止從云梯上來的女真人,熾烈而洶涌的呼喊聲、戰斗聲夾雜在漫天的風雪里,蔓延整座城墻。
大量的傷者被抬下來,送進傷兵營。天氣太冷,早兩天的傷者由于身體抵抗力的下降,迅速感染了風寒。體弱者隨時隨地都在死去,城內的所有大夫都已經被動員了起來。李師師正在其中幫忙,她已經一天一夜未有休息了,身上的衣服臟亂,頭發也已經亂了,額頭上、臉上有沾著別人的血,有沾著熬藥時的草木灰,在被無數傷者包圍的傷兵營里,只是機械地幫忙做事。
這忽如其來的慘烈景狀。令得她已經有些懵了,再加上這幾天幾乎不曾停歇的忙碌,與血腥為伴,令她難以細想眼前的事情,只能以無休止做事來應對——侯敬曾經跟她說過女真人強攻時的傷亡境況,然而在眼前這樣的情況下,或許侯敬都有些懵了。
短短三天的時間里,在女真人的強攻之下。或許整個汴梁城,都已經懵了。
關于戰爭的惶恐。席卷而來。
牟駝崗西北二十里,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率領的四萬余常勝軍,已經離開女真大營。
宗望要強攻汴梁,同時進一步鍛煉女真人在滅亡遼國時就在不斷提高的攻城戰力,對于失敗的可能,并沒有想過。在這場大的戰役中。他并未讓郭藥師的軍隊參與其中,當然有自大自信的理由,另一方面,這一路以來,女真的東路軍。也從未與怨軍真正的展開共同作戰。
南下的過程里,沒有需要他們兩支軍隊合并才能打敗的敵人,而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一旦在戰場上與郭藥師并肩,戰局的勝負之因,很大一部分就被交到郭藥師手上了。
宗望固然已經招降了常勝軍,但對這支軍隊,還談不上有“馴化”的過程。假設雙方一齊進攻汴梁,郭藥師出力的話,城固然下得毫無疑問,但若是在最關鍵的時刻,他戰場倒戈,即便是自己麾下這支最強的女真軍隊,恐怕也要死得十拿九穩。
武朝儒生就喜歡各種陰謀詭計,誰又知道郭藥師是不是玩苦肉計,等著在最關鍵的時刻,給自己一刀呢。
若武朝人真打了這種陰狠的主意,讓自己大軍長驅直進,直到汴梁城下,再倒戈一擊,可就真如那封信函上寫的,再也無人可壓住粘罕了。
出于這樣的考慮,宗望是不會讓常勝軍進入攻城的戰場范圍的。郭藥師也明白這一點,當宗望給他安排了任務之后,他便迅速地展開了調查,欲決黃河的,到底是哪一支武朝隊伍。之后發現,最有可能的,是種師中如今率領的西軍部隊。
當然,這樣的結論做得有些魯莽,但無所謂。宗望已經開始攻打汴梁,他不想等到一切完全落實再出手。說不定到時候汴梁都陷落了,而另一方面,自己投靠了女真人,眼下卻撈不到更多的功勞了,在宗望攻陷汴梁之前,他感到必須有一場戰績,在這個考慮下,西軍是最好的戰績——其它的家伙都是軟柿子,如果他還在武朝,打敗那樣的軍隊,可以拿來邀功,但現在在金國,那樣隨便打一場就夸功,徒惹人笑罷了。
因為這樣的考慮,當外界傳來的留言說欲行此時的乃是西軍,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拔營出征,往西軍如今的駐扎點摸過去——懶得留在軍營里吃閑飯。
汴梁城外,距離女真軍營更遠一些的地方,寧毅騎在馬上,舉著望遠鏡,看那驚人的攻城場景,紅提跟在他的側后方,秦紹謙則在另一邊,此外尚有韓敬等幾人。
放下望遠鏡后,寧毅咽了一口口水:“這么打,汴梁能撐多久?”
沒有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秦紹謙才說了一句:“…不知道。”聲音低得毫無信心。
眼見沒人說話,韓敬伸手指了指汴梁:“凡攻城戰,若不能十而圍之,也有強攻一面,聲東擊西之策。女真人攻勢如此激烈,集中于一面,若是久攻不下,我猜宗望必然分兵奇襲其余城門,若能料敵先機,說不定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吃掉一撥。”
寧毅皺了皺眉,不遠處的岳飛在這些人中沒什么太高的地位,但這些天也已經熟了,此時道:“韓將軍說得有道理,然則此地女真,皆是宗望麾下精銳,即便以一對一,加以奇襲,恐怕我等也占不了太多便宜,更何況戰場之上呼應也快,宗望麾下的將士下馬為步戰,上馬為騎兵,恐怕不會坐視我等逃走。不可不察。”
韓敬道:“岳兄弟提醒的是。”
“然而牟駝崗大營,至少還有一萬二千人在,雖多為步兵,亦有工匠,但以我等數量,仍難下手啊。”有人在旁邊道。
“不管怎么樣,拖不下去了。”寧毅與秦紹謙、紅提等人對望一眼,“先回去,今夜就要做出決定…準備動手!”
一行人折返而回,去的方向,卻已經不是夏村,而是此時汴梁雪原上一個廢棄的村鎮。共有四千三百人,此時已由夏村出來,駐扎于此。
紅提從呂梁山帶過來的隊伍中,一共近兩千人,其中苦苦攢出來的重騎兵,共有一百六十四騎,其余為輕騎。武瑞營中,原本秦紹謙托寧毅在獨龍崗訓練的士兵過千,但在九月底大敗之后,如今只剩不到五百了,武瑞營原本好不容易拉起的兩千余騎兵,折損甚眾,如今秦紹謙手上剩下不到五百騎,再加上其余可用的老兵,便是如今此地的數量。騎兵兩千五,步兵一千八。
至于夏村留下的,此時零零總總加起來還有一萬五千余人,其中固然有些用來壓陣的精銳、竹記管理人員又或是武林高手,但這批人士氣不過剛被煽動了一個多月,只能被留在夏村應付日后的防御戰,將他們拉出來,與女真人正面對敵,基本就是找死。
風雪不停,降在那冰冷的村鎮里,寧毅等人商議著事態,計算著戰況,時而爭論片刻。女真人太強,對于手上可動用的這股力量,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誰也沒底。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個夜晚,他們就必須要做出決斷。
汴梁,白熱化的戰斗仍在不斷持續…
完顏宗望,是要在數日之內,就底定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