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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四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三)

  汴梁以東,杞縣附近,小小的村莊里,最近變得熱鬧了起來。

  原本住在這附近的居民大多已經遷走,熱鬧的原因是因為各路勤王軍隊的陸續到來,以武瑞營為首,在杞縣附近已經屯集了超過六萬人的大軍。

  即便是軍隊,人數過萬,便是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到了數萬人,在統帥對治軍的掌握上,便是一項很大的考驗。

  如今女真大軍兵臨城下,戰端一觸即發,對于治軍自然要比平日里嚴格許多。然而數支大軍在這附近集合,武威、武勝、武瑞三支軍隊各屬不同的軍中大員,三支軍隊以外,武捷營的三萬人自西面而來,京城附近除了幾支有番號的禁軍如捧日、天武、龍武等已經全部撤回京城,還有各地的一些小規模朝廷武裝,加上從四面八方過來的各種勤王軍隊,都朝這邊聚集過來,每日里誰聽誰的命令,后勤找誰要,住哪里,都已經成了擾攘不息的事情。

  武朝的軍隊編制,原本就顯得有些混亂,這次大軍齊聚,每支軍隊的經略安撫使使,其實都是平級,此次聚集在一起,各軍之間,無法彼此節制。作為最高長官的幾個人,如童貫一系的武威營何承中、蔡京系的梁中書、右相系的武瑞營霍爵,雖然每日里在一起商議接下來該如何打,但誰也不敢輕易對女真發起進攻,幾支軍隊接近之后,倒是彼此為了后勤,摩擦無數。

  在京城之中,這一次最有威望和能力領導此次大戰的。其實是童貫——縱然在后世的評價不高,但此時的他,確實仍是武朝軍事的第一長官。但女真南下,京城之中,風云變幻復雜。童貫自太原逃離,是有污點的,回到京城之后,周喆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他自己也縮了。

  也是因此,當推選此次保衛戰最高長官時。只有生性剛直的左相李綱站了出來。國朝晦暗,武將無能,李綱對此多有怨言,據說在朝堂之上無人敢出頭,老宰相也只好出來說:“若圣上不憚以文臣掌武事。臣愿為之。”這對于童貫等人來說,算是當堂打臉。不過武朝本就以文臣掌軍事,童貫低頭不說話,周喆抓到壯丁,就此興高采烈地將燙手山芋拋了出去。

  李綱接手之后,估計也是有些憤懣,為了填河,又將蔡京家的花園子都給拆掉。其實他身居左相之位雖然也有幾年。但諸多事務一直受人牽扯節制,朝堂上真正最有權力的,始終是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人。老宰相性子耿直火爆。不如右相秦嗣源那般能屈能伸,但這次滿朝危亡系于一人,他發泄一番,打臉蔡京,便也沒什么人敢說他。

  當然,這些事情。也是京中高層心知罷了。李綱如今雖然是最高指揮,將京城守得嚴密。但對于城外的幾支大軍,要做到如臂使指。御使自如并不容易。在這樣的情況下,城外零零散散的各種勤王部隊——包括之前招安的一些山賊——三百五百的聚集過來時,到底該聽誰指揮,跟誰吃飯,就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情。

  也是因此,當名叫岳飛年輕將領帶著麾下的三百多士兵抵達杞縣,在附近村莊的小院子里找到寧毅時,周圍的局面,就是這樣混亂的一種狀況。

  在屯集大軍的營地外,各種亂七八糟的小軍營,吵吵嚷嚷的聲音,偶爾爆發的摩擦,為了軍資糧秣,每日里的爭吵,再加上各種小型的戰報、傷員匯集過來。幾支整編的軍隊倒也不是不想多要些人,只是編制進去的各種效率太低,武朝繁冗的制度仍在,這些事情還沒到可以“一切從權”的時候,于是整個場面就都變得緊張而又雜亂起來了。

  岳飛率領的這三百多人原本駐扎家鄉湯陰附近,女真人一路南下,湯陰雖沒被打,但黃河以北各種指揮系統也已經亂了。他得知師父的死訊,領著三百多人銜尾追來,抵達汴梁附近后,便不知道該投奔哪只部隊。

  好在他雖然性格忠直,卻不是無謀之人,成軍之后曾暗中打聽,知道自己被復起乃是秦紹謙間接發來的命令。他之前未曾見過這等朝廷大員,但抵達杞縣附近后,看見了竹記的人,便一路過來尋找寧毅。

  竹記在這邊聚集的人手,足有一兩百人,在武瑞營附近占了個很大的院子。岳飛稍一打聽,周圍聚集過來的那些散兵只知道這院子里每日人來人往,熱鬧異常,有時候還會進出一些官員,卻無人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有人猜他們是負責幫朝廷運輸后勤糧秣,但岳飛通報進門后,便只聽見有人在破口大罵。

  “…黃口小兒,不知輕重,這里是多少人生死攸關的大事,豈是爾等小人乘機搬弄權力是非之所!城皇坡死了多少人,源崗一帶,又有多少人死了!本官不會讓本官治下民眾去送死!他們留在城中,踞城墻以守,好歹還有一條活路——”

  這罵聲鏗鏘正氣,岳飛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么事,卻聽得有一道聲音響起來。

  “余大人,我說過,您誤會了,竹記之人只是因為熟悉周圍道路,奉朝廷之名協調撤離,我的人給您協調時機和路線,做與不做,在下一介草民,豈能強逼于你…”

  “你狡辯!”那人一聲喝斷對方的說話,“寧立恒,你以為我不知道,我余文豐雖是縣令小官,卻也不是毫無背景之人,你竹記背后乃是右相府撐腰,此次在外之事,全是爾等居中協調。你竹記之人雖然放下東西就走,但我一說不答應,當日下午便來了公文,你當余某不知怎么回事!大戰在即,你們在周圍行此荒謬之事,虧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不怕九泉之下的死者不放過你——”

  “來人。送余大人走,余大人,你搞錯了。你不愿撤,那就不撤,小人這邊還有許多事情要忙。都是壓下來的公務,等此間事畢,在下自會親自登門分說謝罪…”

  “大丈夫頂天立地,寧立恒你敢做卻不敢說么,你不敢與我對質么——”

  吵吵嚷嚷中,便聽得了野蠻送客的聲音。有名官員被人推著出來了,此時庭院里人群來往進出,寧毅也從那邊門口出來,旁邊跟了幾個人,岳飛正要上去。有奔馬的聲音在院外停下,一名身負輕功之人飛跑進來,到寧毅面前低聲說了些什么。岳飛武藝高強,隱約聽得是哪里有三千余人,寧毅皺了皺眉,低聲道:“附近是哪支軍隊,散的編制,讓聞人兄弟去要手令。勇哥,此事麻煩你帶一帶隊,只要有吃的。必須走…”

  旁邊被他稱呼勇哥那人,乃是索魂槍的齊新勇,當初在江寧,岳飛也與其有過一面之緣,只見他拱手便離開。寧毅才終于往岳飛這邊快步而來:“岳家兄弟,好久不見。你也過來了。”

  岳飛站得筆直,拱了拱手。他與寧毅之間的交情不算深。當初在江寧他曾在救蘇家時出了力,后來有過兩度見面聊天。寧毅將他視為“恩人”,但岳飛自小得周侗教導,當時不過為追逐匪寇,并不認為這是什么大事。這次登門,不愿意讓人覺得他是挾恩求報。

  而且當初在江寧,兩人雖然有短暫的并肩作戰,岳飛后來卻知道這書生心性狠辣,滅門事件后銜尾追殺至梁山,屠了梁山一半人,江湖上的評價最終也是亦正亦邪。他剛才又聽了那縣令的大罵,此時便下意識地與寧毅保持些距離。

  眼見岳飛此時找來,寧毅自然知道理由,不久之后便將秦紹謙尋來,給他介紹。此時岳飛名不見經傳,秦紹謙卻是軍中大將,在壽張狙擊女真軍隊,一只眼睛都瞎了,很有霸氣和殺氣。岳飛只以為寧毅刻意為他拉關系,寧毅對秦紹謙說這位小將打仗應該極有一套,秦紹謙也只以為是褒美之詞。隨后讓人將岳飛部下三百多人編入大軍,提供糧秣補給,然后將這三百多人與竹記安排在一起,暫時聽寧毅指揮調配。

  岳飛當初的起用就是寧毅找他的關系,此次又是這么熱心。在秦紹謙看來,要么是還江寧的人情,要么是覺得這小將真的有潛力,要結個善緣,以后收做打手——此時武人多被輕視,秦紹謙本人雖是武將,但是一個領三百廂軍的小武官,在他看來,在寧毅這相府幕僚手下跑跑腿也不是什么掉份的事情。而且,雖然此時大家對寧毅所做之事的必要性都沒什么把握,但京城附近上百萬平民的調動,真要做起來,確實是極花人手的。

  岳飛南下,其中一個大的理由,是因為師父周侗的犧牲,誰知道眼下被安排給了一幫不知道干什么的商人當護衛,多少有點憤懣。但他從軍數載,對于軍中、官場一些事情也是明白的,自然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而且眼下這一段時間里,十多萬人聚集,只是激烈的小規模摩擦,大家都在對峙,按兵不動,其中的情況,便讓他這等中下層軍官,頗有些迷茫。

  照例說,女真人都打到京城低下了,這里十多萬軍隊聚集,加上城里的近十萬人,誰都會想要早點將女真人趕跑才對,怎么會大家都鬧哄哄地住在這里呢。

  他雖然有些看不懂寧毅,寧毅卻不愿怠慢于他,其后每日里雖然忙碌,卻也會過去與對方打個招呼,聊上一陣。對方詢問起來,寧毅卻是知道這段時間京城內外的不平靜的,但想了想,卻也只能說:“在忙談判。”

  京里京外,眼下確實是在忙著談判的事情。

  汴梁城中,經歷過初期的一輪猛攻之后,女真人便派人送來了和談條件,和談條件有四:

  一、武人賠償金費,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牛馬萬匹,綢緞百萬。

  二、周喆尊吳乞買為伯父。

  三、割讓中山、太原、河間三地。

  四、以親王、宰相為人質,護送女真大軍北上回國。

  理論上來說,仗還沒打,這四條加起來,對于一個國家,基本上其實是沒什么可談的。但至少在寧毅的情報里,此時的京城,周喆一方面以巨大的“魄力”支撐李綱嚴守,另一方面,大伙兒還真的就在商議求和的這件事情,據說已經派了兩次人,到女真軍營之中,就和談進行磋商。

  “京城里面,聽說已經吵翻天了。”夕陽西下時,寧毅看著忙忙碌碌的巨大營地,跟岳飛嘆息了一聲。他也沒有辦法說太多,京城之中,皇上將守城和主戰的責任給了李綱,轉眼又在議和,李綱已經在金鑾殿上破口大罵了好幾次,“如此親者痛仇者快”“有如何臉面面對前方奮戰之人”之類的話語也已經罵了出來,而眾人只提江山社稷,對于眼下的這個禁區,大多繞過了不提。

  周喆也不提,只安撫李綱:“朕是要打的,家國如此,罪在朕躬,但宰相啊,為社稷計,將士只需考慮奮戰,朕卻不得不做兩算。”

  力爭不成,李綱也曾要求,讓他出面與女真人進行談判。但周喆明察秋毫,并未答應,最后讓比較能屈能伸的李棁去了。

  秦嗣源在這之中,并未開口。

  秦紹和據守太原,已長達一月之久,如今兩邊消息切斷,近況不知,雖然秦嗣源是絕不會把這種兒子在前方作戰的理由拉到朝堂上來講理的——但那便是大家都不能提的禁區了。

  畢竟后方要賣的人,此時已在前方奮戰至生死未卜…

  幾日后,一紙詔書,秦嗣源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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