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色的天光里,汴梁城外圍,正陷在一片殺戮之中。
薛長功吐出一口血沫,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他推開旁邊給他包扎額頭的大夫,拿起刀站起來時,身體還是晃了晃。
“走開!灑家沒事了!沒事!城墻上怎么樣了?怎么樣了?”
推門而出,光芒照射下來,廝殺聲頓時就變得猛烈起來,前方是新酸棗門附近的高大城墻,喊殺的聲音正在城墻上蔓延。而后親兵趕了過來:“姐夫、姐夫,你怎么樣了!你沒事了嗎!”
“你怎么敢下來!”薛長功一把揪住前方小舅子的衣襟,“給我上去!上去!”
“姐夫,你從城墻上掉下來!你從城墻上掉下來了啊!姐夫你沒事吧!”
薛長功微微愣了愣:“老子沒事!”
從九月初三這天的上午開始,女真人對汴梁城發動了大規模的攻擊,攻擊點定在陳橋門、新酸棗門和新封丘門三點,其中新酸棗門遭受的攻擊最為激烈。薛長功乃是捧日軍中一名部將,手下有四百多號人,就在不久之前,宗望麾下將領賽剌率領的攻城部隊已經渡過城壕,往城墻上架起云梯,薛長功帶領部下防御時,與一隊沖上城墻的女真人展開廝殺,他推著一名女真將領從城墻上摔了下來。
七八丈高的城墻就那樣掉下來,兩個人摔在一張大車的棚頂上,那女真將領給他做了肉墊,他昏迷一陣醒過來后竟然沒事,此時想來。也是命大。
不過眼下并非是感到僥幸的時候,他幾乎是拖著小舅子便往城墻上沖過去。捧日軍雖然是武朝當中最精銳的幾支部隊之一,拿著最好的俸祿,受著最好的訓練,但這個小舅子乃是他亡妻的弟弟。其實加入不久,一手刀法是他親手所教,實際上卻并沒有見過多少血,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讓小舅子往后退。
城墻之上,有人抬著滾油往墻外潑下去。箭矢飛舞間,火焰呼嘯而起。薛長功走進自己的手下之中,放聲大喊:“爺爺回來了!爺爺從墻上掉下去,一點事都沒有,看到沒!那個女真的兔崽子已經成肉泥了!老子還吃了兩口!石頭、油。給我往下扔,給我燒了他們,燒熟了他們!”
箭矢從女墻的上方飛過去,落入城里,他幾乎是毫不閃避地走在城墻上,周圍的士兵眼見主官的兇悍,也拿起城防的器具更加猛烈的往下砸。而在不遠處,一架云梯幸免于猛烈的防守。便有女真的精銳沖了上來。薛長功提著大刀便叫了小舅子等人沖過去。
白刃戰在城墻上陡然間廝殺在一起,薛長功是祖傳的刀法,與一名高大的女真漢子拼了兩刀。將對方刷的斬殺在刀下,周圍的親兵也與女真人激烈的對拼著。他那小舅子虛晃一刀,在一名女真人揮刀砍來的同時避讓過去,而后“啊——”的一聲吼,將鋼刀直接刺進那女真人的肚子,然后紅著眼睛推著那女真人后退。
薛長功猛地沖上去。格擋開另一名女真士兵的大刀,那肚子被刺穿的女真人還在后退。手中的長刀已經往小舅子的頭上砍了過來,而后砰的一聲被薛長功的鋼刀砸開。他同時一腳將那女真人踢飛出去,然后抓住小舅子的衣領,往一邊撲開,躲過了其余兩人的攻擊。
在城墻上滾起來,他啪的一個耳光打在了小舅子的臉上,周圍全是喊殺之聲,他沖著小舅子那狂熱的臉吼了一句:“攪!我告訴了你,要攪——你不要命了——”這話喊完,他“啊!”的一聲沖出去,一刀捅進一名女真人的肚子里,而后“啊——”瘋狂攪了幾下才猛然抽刀后退。
四周都是血腥的氣息、燒焦的氣息,他來不及看小舅子的狀況,因為更多的女真人正在沖上來,旁邊有鮮血灑在他臉上,那是他麾下一名親兵的脖子被砍斷了,尸體倒下去。他大喊著沖上去,刀光激烈的碰撞,火花、慘叫,血光四溢,一根鐵槍砰的砸在他頭上的瞬間,他看見小舅子從旁邊撲了過來。
之后,聽到隱約有人喊:“守住!守住!李相來了!李相帶兵來了…”
金人的軍隊抵達汴梁之后,首先奪取的是汴梁城西北面的牟駝岡,這里原本是武朝人飼養軍馬的天駟監所在,三面環水,易守難攻,能夠如此準確地找到這樣的駐軍點,自然是來過京城的郭藥師對汴梁附近的了解所致。而后在八月二十八,金人順水路對汴梁城西水門發動了進攻,這一次的試探性進攻在當晚被早有準備的李綱擊退了。
九月初三這一天對汴梁三座城門的主攻才是正式的進擊,陳橋門與新封丘門的戰斗相對簡單一點,大量的女真人止步于護城河,唯有新酸棗門的戰斗猛烈異常,金人一度登上城墻。最后李綱在宮廷禁衛中召集了上千弓箭手,于城內馳援二十多里趕來,方才將金人擊退,而城墻上負責防御的禁軍,也有上千的傷亡。
薛長功醒過來后,時間已是傍晚了,周圍都是慘烈的叫喊之聲,濃烈的藥味和血腥味都混在一起。
這里乃是軍中設的傷館,參與了城墻戰斗的大量傷員都被集中在這里。戰陣上的傷勢不比其他,斷手斷腳,眼睛沒了,都是常事,有人在治療中發出瀕死的呻吟或是慘叫。薛長功的旁邊有一個腿斷了的傷者,睜開眼睛看著上方,正在發出無意義的聲音,薛長功恍惚了一陣才能坐起來,然后有親兵過來:“老大…”
薛長功一把抓住了他:“怎么樣了?勝了?”
“勝了、勝了,李相帶兵過來,將女真狗全都擊退了。”
“哦。”薛長功將手放下來,而后又忽然抬起頭。“侯敬呢?他去哪了!他怎么沒來。”
侯敬便是他小舅子的名字。
雖然對于那過門不久便得了重病去世的妻子記憶早已模糊,但對這個被他帶入軍中的小舅子,薛長功自覺還是有一份責任。
手下那親兵猶豫了一下:“侯敬他…受傷了…”
“受傷了!怎么樣了?在哪里,帶我去見他!”薛長功怔了一怔,猛地翻身下床。他身體晃了晃,然后扶著那親兵的肩膀站穩了,拍拍腦袋,又覺得沒事,于是快步往前方走去,旁邊是無數如地獄景象一般的傷患。濃烈的氣味,血結成了痂,哭叫之聲,呻吟之聲,斷手斷腳者對于往后生命的絕望。有人哭著大喊:“我看不到了,我看不到了…”那些大夫一個個的臉上也是神情慘白,他走出這片營房,一名大夫正趴在地上嘔吐。
好在他那小舅子受傷不重,如今呆的是不遠處的輕傷營房,薛長功走過去看見他,才放下心來,而侯敬已經從床上下來。準備走人了。眼見薛長功過來,便道:“姐夫,姐夫。我殺了三個,我殺了三個!”
薛長功看了看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冷下來:“你小子命大,跟你說過要攪,刀捅進去。要立刻攪,不然死的是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夫。你沒事吧?你沒事了?”
“沒事了。”薛長功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城市之中一片喜慶。薛長功回到軍中。上面的長官正在議論行賞之事,薛長功手下的士兵死了一百多,正屬于有大功的部隊,左相李綱發了大量銀錢下來。
第二天,錢便到位了,除卻死者的撫恤,給上官的孝敬,薛長功麾下的兵丁各得了五兩十兩不等的銀錢,而留在他手上的,則有八十余兩。朝廷這次極為慷慨,這也已經是一筆大錢,而在戰斗中負了輕傷之人,得了兩天的假期,讓他們帶著銀錢回家,同時,輕傷者也負責給死者的家人送去撫恤金——當然,若是戰斗又開始,他們還是得立刻回來。
這樣的命令不知道是由誰下達的,但其實頗有道理,給死難軍人送撫恤金向來是個不好的差事,但若是傷者去送,便不容易受到責難,而這些人帶著銀錢回家,也能激勵城中其他人守城的意志。于是第二天,薛長功與小舅子侯敬跑了一些兄弟的家里,這是一件讓人極為辛苦的事,但跑過之后,小舅子的心思也就活泛起來:“姐夫,姐夫,我們到哪里去玩玩吧,你帶我去礬樓看看吧。”他作為薛長功身邊的親兵,得了十三兩二錢的銀子,對此時的軍人來說,也是一筆大錢了。
雖說武朝軍人不怎么被人重視,但作為捧日軍中的部將,礬樓那種地方,薛長功偶爾還是去過的。他自第一任妻子死去之后,自然有過續弦,但第二任妻子也在成親不久后生病去世,由于他的父母也是早亡,人家便說他命硬克家人,雖然有過娶第三任的想法,但后來不了了之,他是練武之人,血氣旺盛,后來賺到的錢,大都花在青樓之中了。
事實上在他的心中,倒也有種想法,覺得青樓中的女子,其實遠比娶回家的妻子來得有趣。沒有家人的管束,他倒也覺得就這樣下去也無所謂。
只是小舅子說起這事,便有點亂來了。
薛長功看著他小舅子:“十多兩銀子,放在家里算多了,到礬樓那等地方去,卻算得了什么,你留在家中,仗打完了也好給你娶個姑娘。”
小舅子目光閃避,撇了撇嘴:“姐夫你也說了,十多兩銀子,其實放在鄉下算多,放在京城,娶得了什么好人家。而且,姐夫你看看這幾日的狀況,打成那個樣子,我拿了錢…也不知道有沒有命花…”
他的這番話讓薛長功的目光嚴厲起來,侯敬頓了一頓,又道:“其實,早些日子,有一次去竹記吃飯,我看到過師師姑娘的表演,姐夫,若是…若是能再看看,我也…無怨了…”
薛長功啪的一巴掌拍在他頭上,過得片刻,目光才稍緩:“你這十幾兩銀子。也想見李師師?而且那等老姑娘有什么好見的!”他吸了一口氣,然后又道,“罷了,為慶祝打退女真人,礬樓里這兩日接待軍中的人不收銀子。但李師師也不是那么容易見的,有你姐夫我這軍牌,或許可以見一面,你今晚跟我去碰碰運氣也好。這些銀子快拿回去!讓你爹娘收著,給你娶個媳婦!”
他答應下來,侯敬便連連點頭。興奮起來。這天晚上,兩人便朝著礬樓那邊過去,薛長功與侯敬的身上還有著繃帶,但這樣的傷勢,確實是此時汴梁城中最受歡迎的通行證了。路上侯敬說起那日李綱率兵過來后擊退女真人的事情。預備拿到礬樓中跟其他人吹牛,而后又說起李綱,覺得這人實在不錯。
“…早幾日金狗突襲西水門時也是,他們卻料不到,李相竟早有準備,在水里打下了木樁,又以巨石堵了水路,金狗根本無法登城…”
“那也沒什么難料的。金人過來時,出城水路,哪一條不是這樣堵了。又不是單單堵了西面的。”
“嗯,這倒也是。”侯敬點了點頭,然后壓低聲音道,“不過,聽大伙兒說,為了堵水路。李相在戰前直接派人去蔡太師府上,把蔡太師府中的花園子都給拆了。將那些太湖石填進水里。姐夫,我想著啊。要堵水路,哪里的石頭不能用,李相偏偏把蔡太師的花園子都拆了,你說這是不是…”
“你閉嘴。”薛長功便猛地打斷了他的話,瞪他一眼,“往后少提些這種事情…上面那些人的事,豈是你我可以猜得到的…”
片刻又道:“猜不猜得到也不是你可以說的!”
“哦。”侯敬便點點頭。
不多時兩人來到礬樓,已是華燈初上,飯菜的香氣四溢的時候,礬樓中張燈結彩。薛長功亮明身份之后,才知道礬樓這兩日免費的宴請軍人,李師師等著名的花魁并不難見,但自然不是單對單的,師師那邊院子里此時有好幾位都是軍中的高層軍官,不過,當看到薛長久身上的傷和部隊編制,李蘊親自過來將他迎了進去。
李師師的房間里,此時正以圓桌待客,眼下也到了六七名軍中的官員,大多比薛長功的職位要高,然而聽到薛長功的編制后,都豎起了大拇指,稱他為英雄。房間里,師師與她的兩名漂亮丫鬟輪流跟眾人敬酒,問問戰情,感謝一下他們,其后自然也有表演,不在話下。侯敬雖是薛長功的跟班,但因為受了傷,也因此得以坐下,觀看表演,甚至受到李師師與眾人的問詢,年輕人還沒喝酒,臉就已經紅得不行了。
縱然在此時的汴梁城里已經不再是呼聲最高的花魁,但此時的李師師,依然聲名極佳,更別說歌舞的技藝已經登峰造極。當房間里燈火暗下來,師師姑娘離席又過來之后,一番簡單的舞蹈表演,真能讓人覺得心神都澎湃起來,然而作為剛剛從戰場上下來,又從那種斷手斷腳的地方出來的薛長久,卻總覺得有些不對。過得一陣,他便借口有事離了席,將小舅子留在那邊。
離開房門時,李師師正在里面跟眾人問起城外堅壁清野的事情,一名將領道:“如今在城外,天南地北,幾十萬大軍都在朝汴梁開過來,舉國存亡,都落在此戰之上。戰端一開,周圍數百萬人自然就跑了,堅壁清野,也就沒什么人提了。”
另一名將領道:“倒是不知道,師師姑娘為何問起這事,這堅壁清野,原本就是個歪點子,與金人的一切,還是得戰場上見勝負…”
薛長功也并不清楚這些,離開這邊院落之后,他在熱鬧的礬樓里詢問了一名叫做賀蕾兒的女子的所在。此時礬樓之中有上百名女子,有賣身的有不賣身的,賀蕾兒原本是一名花魁的丫鬟,如今也只是個沒什么名氣的紅倌人。薛長功找到對方時,那房間里有幾名男子幾名女子,正在吃菜喝酒,男的都是軍人,薛長功裝作喝醉了,亮了亮身份,而后自然而然地在賀蕾兒身邊坐下,與眾人交談起來。
那幾人都是軍中小官,見薛長功乃是捧日軍的部將,又負了傷。不敢怠慢,不久,大家倒是說得熱絡起來,過得一陣,他倒在那賀蕾兒的懷里。呼呼睡著了,手上倒是拿了一錠銀子,拍在桌子上。
第二天醒過來時,女子便渾身赤裸地躺在他的懷里。薛長功平日來礬樓,自然也沒錢找那些有名的姑娘,與這賀蕾兒。是有過一段廝混的日子的。伺候他穿衣起床洗漱后,女子有些猶豫地問道:“將軍,你還會過來嗎?”
薛長功道:“沒死的話應該會來吧。”
過得一陣,對方又問道:“那…將軍,你說這城守得住嗎?”
“這是京城。城外幾十萬勤王大軍都在過來,自然守得住的。”
“哦。”賀蕾兒點了點頭。
如此又過了一會兒,賀蕾兒遲疑著說道:“將軍,此時已不能出城了,可我聽說,若是真的危險了,是有什么手令,能許人自南面出城的。將軍,你若有這手令,我是說…若是…若是…你能帶蕾兒走嗎?”
“我沒聽說過這東西。”薛長功心頭升起一股厭惡。話語便稍稍有些粗了,女子應該是察覺到他的情緒,過得片刻,語氣哽咽起來。
“將軍…蕾兒、蕾兒不是那個意思,蕾兒是…蕾兒是聽說,落在那些女真人手上的女子。都是生不如死,我不想死。也不想落在他們手上…”
她近似哭腔地說完這些,薛長功心中又軟了些。嘆道:“若是有那東西,我會告訴你的,你…唉,你放心吧…”
其實對于這城市接下來會怎樣,誰也沒有信心。
他這樣說后,女子便不再提起,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曲意逢迎,只是薛長功興致已盡,過不多久,便從礬樓離開了。
薛長功離開礬樓之時,李師師正在外面的樓上看著上午街上的行人。已經在夜間戒嚴的城市,白天的時候,也總有一股焦慮的氣氛,作為礬樓的花魁,她雖然不能知道戰場上的氣氛,但對于整個局勢,卻比一般人要更加清楚。
女真人的到來使得汴梁城外上百萬人都在四處逃散,而數十萬的勤王軍正在聚攏過來,完顏宗翰率領的女真西路軍被堵在太原附近,折可求與劉光世率領四萬西軍正趕赴救援,小規模的戰斗或是掠奪此時正在各處不斷爆發。金人的進攻隨時都可能搖撼汴梁城的城防,朝堂之中爭吵不休的,已經有求和的聲音。
誰也看不清這繃成一根弦的局勢。師師心中想起的,卻是一個月前寧毅離開時跟她說的話:“有可能的話,離開汴梁往南走吧。”師師驚愕于他話中的涵義,卻咬咬牙沒有選擇離開,然而到得此時,她的心中正在害怕。
如今隔開金人與城內百萬民眾的,是一堵厚厚的城墻,同時也只像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當女真人真的殺至汴梁城下,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在何時沖進城來,當那樣的噩夢降下,也沒有人能夠想象,城內的男人、女人,會變成一副什么樣子。
無論她決定留下時是怎樣的心情,到得這一刻,她知道自己還是害怕的。
而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寧毅已經變成什么樣子了。早些時日城里因為堅壁清野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朝堂上也是爭論不休,后來完顏宗望長驅直進跨過黃河,一切的爭吵都戛然而止,而師師隱約知道,他當初是要去找秦相的二兒子秦紹謙的,但秦紹謙率領的武瑞軍,在壽張縣被宗望的軍隊正面擊潰了,如今據說在朝堂上,還有彈劾他的聲音在。
他在這其中,究竟怎么樣了呢。
她總是會這樣想…
車隊顛簸前行,寧毅在其中處理匯總的信息。
傍晚時分,車隊抵達黃河岸邊,一支支軍隊駐扎在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軍營,正在陸續渡過黃河。
已經整合起來的武瑞軍是首先到的,而后大名府的武勝軍在都指揮使陳彥殊的率領下與武瑞軍匯合,將近十萬大軍聚集在一起,河上的渡船卻少得有些可憐,浮橋也沒能搭起一座。寧毅進入武瑞軍中軍大帳時,秦紹謙正一邊咳嗽一邊在罵人,他的身上滿是藥味。頭上也還包著繃帶,左眼被繃帶纏了起來。壽張之戰時,他的臉頰被一支火箭劃過,眼睛受到了波及,如今左眼很可能已經看不到東西了。
眼見寧毅過來。秦紹謙揮退了帳中的幾名將領,坐回椅子上。
“金人過河時,黃河以南駐扎了十四萬之多的軍隊。”秦紹謙開口說道,“他們沒有開戰,我聽說,女真人找了些羊。把它們綁在鼓上,讓它們敲了一天一夜的鼓,黃河南岸的部隊,全都縮回汴梁了。他們把所有的大船全都開走,所以女真人過河的時候。只能找到一些小船,他們就一船一船慢慢的把人送過去,送了好幾天。所以現在我們也只有一些小船,大船還得一兩天才能開過來。”
“我聽說了。”寧毅點了點頭,“我本來以為把羊綁在鼓上是好人做的事情。”
“什么?”
“沒有。”寧毅笑了笑,“你的眼睛。”
“左邊的看不到了,不過沒關系,反正你給我的那個叫望遠鏡的東西。只要有一只眼睛就行了。”秦紹謙抿了抿嘴,然后臉上倒是露出了些許笑容,“哦。太原撐下來了,京城命令已經發出,折可求跟劉光世各率兩萬人正趕過去解圍,西軍是有戰力的,或許能緩緩太原的狀況。”
寧毅點點頭,過得片刻。道:“我要一艘船,先送幾個人過去。”
“撥給你一艘小的。急得話馬上可以走。”
“倒是不急。”寧毅道,“汴梁已經被圍了。附近沒來得及進城的百姓有些在逃跑,有些還呆在原地不肯走,我雖然安排了很多竹記的人在那邊,但女真人南下太快,他們跟官府的協調恐怕沒那么好,我要送幾個命令過去,有些要還送進汴梁城。”
秦紹謙看他一眼,遲疑片刻:“現在這個局勢,幾十萬人都要過河,仗馬上就要打起來了,勝負應該不會拖得太久,汴梁附近變成戰場,該走的都會走。立恒覺得,還有堅壁清野的必要嗎?”
“有秩序有目的的撤,應該可以多救不少人,而且那些進了山里的,以為自己能僥幸避開戰場的人,他們帶的糧食,就夠養活汴梁附近的女真人了,我不知道這場仗會打成什么樣子,但我想盡量撤走他們。”寧毅笑了笑,“我能做的也許就只有這個了。”
秦紹謙看著他,頓了頓:“你要把他們全都撤干凈?”
“…盡量。”
房間里安靜下來,秦紹謙拳頭捏了捏,片刻后點頭道:“好的,馬上給你安排船。哦,另外,有些東西到了,立恒你跟我來看看。”
他揮手領著寧毅離開中軍大帳,與侍衛吩咐了撥給竹記一條船后,帶著寧毅進入營地后方,一些物資正堆在那邊,用木箱子裝著的,大概有六七十個。秦紹謙打開箱子之后,里面是一根根的榆木炮,也有些是炮彈和火藥。
“這些是立恒你設計的大炮,火器司那邊造的,每支軍隊發了一些,但沒什么人喜歡用,我將武勝軍那邊的要過來了,也正派人跟武威那邊聯系…”秦紹謙拍著那些榆木炮,跟寧毅說道,“在壽張之時,我也沒有動用這些。”
“為什么不用。”寧毅皺了皺眉,“當然我知道火器司那邊造得有些馬虎。”
“那是一方面。”秦紹謙道,“這東西我試過,射幾次,容易炸膛,傷到自己人,所以沒什么人敢用,而且聲勢大于威力,但我聽立恒你說過,這東西用得好,可以驚夜馬,女真人麾下能打的,都是騎兵,他們之前沒遇上過這東西。我知道立恒你手下有人,我將此次聚集汴梁軍隊的榆木炮都要來,看你能不能召集那些工匠,將這些榆木炮修理得好一點,若是有機會,我要一次用在刀刃上。”
“好。”寧毅看著那些榆木炮,點了點頭,“大院里的那批工匠撤得不遠,過了黃河,我召集他們。另外我還有批更好的在北邊,如果真的需要,我叫人送過來。”
“交給你了。”
寧毅猶豫了片刻,又道:“二少,有句話如你所說,這東西畢竟聲勢大于威力,遇上那些本身就虛張聲勢的軍隊,或可一擊制勝,遇上女真人,不可將勝機盲目交托在這些東西上。不可不察。”
秦紹謙點著頭想了一會兒:“嗯,明白。”
不久之后,龐大的軍隊度過黃河,浩蕩的軍勢圍向汴梁城外,將戰區的空氣都要完全的擠壓出去。十余萬的軍隊與完顏宗望的東路軍在汴梁城外的平原上對峙,大量的斥候摩擦與小股軍隊的碰撞在九月上旬不斷的爆發開來了,而來不及撤離或是心懷僥幸的民眾的傷亡數字,也在這樣對峙的氣氛中,被不斷的往高點推上去,到十月里會戰展開,死在這場對峙里的平民的鮮血,已經可以染紅汴梁附近的每一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