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東平府,陽谷縣。
黑色的煙柱隨著燃燒的火焰升上天空,噼噼啪啪燃燒的,是金黃的稻穗,空中彌漫著米粒被燒焦的氣味,而后,是腳步與呼喊的聲音,混成一氣。視野間,道路上全是奔走來去的人群,慌忙的腳步,各種各樣的呼喊聲。
“…要走啊,女真人的騎兵,已經打過來了啊,快去城里吧。北面好幾個大城都被屠了,你們知不知道,棣州的人,全都被殺光了,雞犬不留啊…”
前方官員的吶喊聲,匯在人群里,變得斷斷續續的。有婦人背著筐,拿著鐮刀沖下稻田,哭喊著拼命的收割。衣衫襤褸的老嫗尖叫著沖向路邊的皂隸:“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啊,我不走啊!讓女真人來吃了我這把老骨頭…你們作孽啊…”
有人攔住了老嫗,那老嫗掙扎著,最后摔倒在地上,腦袋磕上了石頭,接著便是滿頭的血。人聲的混亂嘈雜里,在道路的一側,村民與士兵之間爆發了一場小小的沖突,縣令奔跑而來,口中叫著:“不要打,不要打。”忽然額頭上被飛過來的石頭砸了一下,鮮血也從頭上流了下來。
這片刻的沖突引發了更大的混亂,秋風呼嘯而過,火助風勢,將田野上的大火遠遠的推開了,仿佛是一張紅黑色的長毯,隨著稻穗、草叢,鋪向遠方的樹林…
亂局里的眾人遠遠的望去,都被那巨大的火焰驚呆了。
由陽谷縣往西。河東西路、河北路的大部分地方,都延綿在一片陰沉的秋雨里。雨水在陰霾的天空里嘩啦啦的降下,由北往南的道路上,披著蓑衣、背著包袱的行人、裝著行李的馱馬、大車擁擠著南下,老人不耐寒雨,摔倒在地,婦人懷中的孩子被雨水淋濕,哇哇大哭。沿途的驛站、酒樓,被遷移的行人擠滿。
秋雨里的黃河岸邊,所有的渡頭。悉數滿員。起伏的波濤中,所有的船只都在不斷的來回穿行。
景翰十三年八月中旬,一場巨大的堅壁清野開始了。
“呼,年輕真好…”
東平府南面。一個人群來去。繁忙嘈雜的院落里。才睡了一個多時辰的寧毅從房間里出來,洗過臉后,發出了如上感概。遠處是如火的云霞。
院落外不時有奔馬跑來。遞過來各種消息,從西到東,河東東、河東西、京東東、京東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將近二十個州,近百余縣城的現狀,都在這里匯總過來,竹記的幕僚團成員進進出出,對這些信息做出歸總,擬定對策,同時也等待著寧毅或者聞人不二的批復。
秦紹謙從院外大步走進來,武瑞軍的軍營此時便在這附近,幾日以來,也有各種行動,秦紹謙偶爾會過來串門。寧毅笑起來:“我剛起床,本來該說早上好,但看看已經快天黑了。二少過來,是有什么好事情…”
“宗翰攻太原,昨天開始了。”秦紹謙手上拿著一份情報。
寧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伸手將情報拿過來,旁邊走過的幕僚成員遞過來一張紙,低聲道:“我們方才也收到了。”
寧毅便拿著兩張紙在那兒看。事實上這已經是早有預料的事情,而且對于寧毅這一塊來說,情報發過來的意義也只是看看。但消息的確認,意味著太原圍城局勢已定,秦紹和、李頻、成舟海等人,都已經陷在里面了。因為有熟人,這消息或多或少看得有些沉重。
“遠在天邊的事情,昨天開始攻,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破了。我只是拿過來給你看看,又不是立恒你的事,何必操心呢。”眼見寧毅微微蹙眉,秦紹謙的笑容反而豁達,伸手拿回了情報。
寧毅看他一眼:“太原是堅城,應該沒你說的這么快。”
“我那大哥,平日里看起來比阿爹還迂腐,實際上兵書他讀得比我多,守城他是懂的,不會瞎指揮。城里有你竹記的人,還有成舟海,我最明白他了,他是個毒士,配合你手下的人,真到撐不住,他能把全城的人都趕到城墻上去。我也覺得不會就破,若這樣還破,那就是命數使然。”秦紹謙一臉大胡子,笑得簡單,“最重要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太原的事,你我呢,擔心都沒用。”
“能想得清楚就好。”寧毅笑了笑,“那你這邊呢。”
“便是要來跟你說這事。”秦紹謙道,“準備出兵了。”
寧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處的晚霞,便又嘆了口氣。
這一天是八月十五。
八月中旬,黃河以北,已經陷入巨大的混亂之中。
繼完顏宗翰、完顏婁室下忻州、代州后,稍作調整,女真人西路軍驅趕著數萬百姓與俘虜,將兵鋒推向龍城太原。
東面,以郭藥師的常勝軍為先鋒,完顏宗望率領的西路近十萬大軍在威懾濟南之后,未作攻城,而是在郭藥師的帶領下,直線往西南方向插入。大軍快速進入濟南、大名、東平三地之間的中央區域。
女真人兵鋒滾滾而來,一路摧枯拉朽。東路軍在突破燕京、突破河北三鎮后,一路上幾乎不見停留,沿途上的武朝軍隊,或是被迅速擊潰,或是在防線都還未組成前就被大軍甩在了后頭。此時又已經進入局勢微妙的境地。
眼下在這周圍,戍衛濟南、大名、東平等地的廂軍,以及武威、武勝、武瑞等三支軍團組成的大軍共二十余萬,都已經隨著戰局的開始被調動起來,正呈犄角之勢圍向女真的東路軍,氣氛肅殺。大戰眼看又是一觸即發。寧毅隨著武瑞營來到東平才不過三日,堅壁清野的狀況也才剛剛運作起來,大戰已經逼到眼前了。
這大戰的節奏并非是武朝決定的,而是源自女真人,一旦這二十多萬軍隊再稍作遲疑,完顏宗望的東路軍就將突破大名、東平一帶,直入中原腹地了。
但所謂的一觸即發,對于局內人來說,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官話。完顏宗望的東路軍以郭藥師為先鋒,從他的前鋒部隊威懾濟南引而不發開始。這方圓數百里范圍內的整個局面就已經完全被女真人控制住。說起來是三個方向上囤積了武朝的二十多萬大軍。實際上打起來誰敢出動還真難說得緊,三個方向上軍隊大多在扯皮,棣州屠城后,誰也沒做好硬戰的心理奠基。但女真人就要從包圍圈大搖大擺地沖過去了。
一切都來得太快。哪怕對寧毅來說。都是如此。
“五萬人去守壽張縣。你對面可是宗望跟郭藥師的十萬人,不論如何,二少。這次我都沒辦法買你贏啊。”
夕陽彤紅,寧毅壓下手頭的事物,與秦紹謙拿著酒肉走出了院子,在附近的草坡上看著遠處的軍營說話。秦紹謙喝了一口酒:“至少有二十多萬哪。”
“大名梁中書,濟南張幼擎那幫人是什么德行我不好說,打仗我也不懂,但你若真信了,我就送你四個字。”
“哦?立恒有何見教?”
“風林火山。”
“孫子兵法啊…”
“撤退轉進其疾如風,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錢財侵略如火,友軍有難不動如山…”
草坡上秦紹謙愣了一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子,才道:“那我怎么打啊?”
“…是啊。”寧毅喝了一口酒,也低喃了一句。
秦紹謙道:“但不管怎樣,去總得去的。不管怎樣,我也想與完顏宗望、郭藥師這等當世名將較量一下啊。”
秦家兩兄弟一文一武,往日里在外做官,但由于秦嗣源對寧毅的看重,偶爾回來時,雙方的來往還是有的,秦紹和秦紹謙將寧毅視為乃父的同道甚至是衣缽傳人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朋黨甚或是家人,關系委實不錯。但這一次,女真人來得迅速,寧毅才剛剛北上,秦紹和陷于太原,秦紹謙也已經要去壽張直面完顏宗望,無論如何,這感覺就終究讓人有些復雜。
秦紹謙口中雖然說得輕描淡寫,有著對戰當世名將的豪邁,寧毅也知道他有本事,但武朝對于將領的掣肘原本就深,他作為武瑞營都指揮使,可以統軍打仗,但對于軍隊的最高管理,反而屬于他上頭的文官,也就是現在的東平府經略安撫使。
像秦紹和雖然是文官,但他鎮守太原,反而對太原的軍隊有著最高指揮權。而秦紹謙,不光上頭有著能夠說話的文官,他真正統領武瑞營也不過一年時間,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對于軍隊的管理,還根本沒辦法深入這支大軍的方方面面。就算因為秦嗣源這個強勢老爹的照拂,文官對他的制衡稍微少些,要說他就能帶著武瑞營這支軍隊擋住女真十萬大軍,那也是任誰都沒法相信的事情。
秦紹謙自己,當然也不見得有信心,只是事到臨頭,作為軍人,便不再多想了而已。寧毅自然也是明白的,說了之前的幾句,兩人喝了一會兒酒,秦紹謙才開口問道:“立恒覺得這次大戰結果如何,若是打輸了,我們賠多少錢才能了事?”
“二少覺得只是賠錢嗎?”
“黑水之盟也是賠錢,女真二十萬人,占不了我們的江山吧。”
“黑水之盟遼國已遲暮,拿了歲幣就滿足了,女真剛剛建國,正在進取之途上,所以很難說。”寧毅遲疑了一下,“而且這幾年做死的事情做太多了。”
秦紹謙沉默半晌,看著寧毅:“我是武人,只打仗,立恒你是文人,跟我阿爹一樣,懂大局,你真覺得,到這一步了?”
遠山遲暮了,兩人以往雖然交情不淺,也這次剛剛見到幾天,事物繁忙,也沒有很多的時間閑聊,但到得此時,酒助談性,秋風吹過來時,反倒多說了好一會兒。
“我不確定。”寧毅將酒壺給秦紹謙遞過去,道,“不過有些東西是一家之言,可以瞎聊一下。這幾天里這邊來了各種消息,不光是金人打到哪里了,也不光是堅壁清野的事情。從女真人南下開始,各地的反抗,就沒有停過。先有周侗周宗師率領七十多人刺殺完顏宗翰,然后河北三鎮,有個小縣城叫雙河,縣令杜永年為了掩護五千多人撤離,帶著三百多人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他們藉由地形,與五百多女真騎兵苦戰了兩個時辰,全軍覆沒以后,杜永年被俘,待到完顏宗望座前,對方看他英勇,跟他說幾句話,杜永年從頭到尾對宗望破口大罵,最后被梟首示眾了。”
寧毅一面說,一面喝了一口酒:“然后是河北古山寨…本來是個匪寨,但是你知道,很多人家人還是在山下的村子里,女真人過去的時候,把村子屠了。山寨里有一百多人,在寨主王誠的帶領下,埋伏女真大軍,直沖本陣,一次沖鋒,全死了。王誠之后,楊威鏢局總鏢頭楊孝在遣散鏢局伙計與家人后,孤身行刺完顏宗望,他是周侗的弟子之一,同時,有綠林大豪何望帶著十多高手,同樣是刺殺宗望…這幾天的時間,這類消息零零總總,就沒有斷過,我讓手下把它們編成故事拿去說了。二少聽了以后,覺得如何?”
“好啊,都是英雄。”秦紹謙微微肅容,拍了拍大腿,表示尊重,“我武朝能有這些人,尚有希望!”
“不,正是出現這些人,代表這個國家的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寧毅也有了三分醉意,手指在空中揮了揮,“這些英雄的出現,意味著武朝開國以后,在積極方向上積累的紅利,已經被前人完全揮霍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