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兩的小壇,一飲而盡,小汐酒量很好,臉色絲毫未變,只是雙唇更加的艷了,卻顯得臉色愈發蒼白。
小汐喝完酒,淡淡開口:“你能喝多少?”
梁辛笑著回答:“慢慢喝的話,一斤總不會醉的,要是照著你剛才的喝法,半斤也喝不下去。那個,還有酒么?”說著,眼睛在小汐的座位下面掃來掃去。
小汐一指梁辛的座位:“你那邊下面也有…”
話還沒說完,梁辛就已經把酒掏了出來,揭開之后喝了一口,隨即伸著舌頭笑道:“好家伙,這是草原上的悶例驢!”他在銅川開過飯館,沒少賣這種酒,不過這一壇的味道要醇烈的多,入口雖然辛辣卻不燒嗓子,后味短暫卻是炸開來的痛快,顯然不是凡品。
小汐好像笑了笑,笑紋一閃而過,映在梁辛眼里也只粲然了瞬間,便重新落寞了:“喝不慣的話就換,很多種的。”說著,隨手把手中的空壇扔掉,再度俯身,這次摸出來的是是一只晶瑩的青瓷瓶,瓶子上彎彎曲曲的撰著兩個古字:桑落。
‘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攜一斗,遠送瀟湘故人’
桑落酒。
小汐沒再如上一壇那樣一飲而盡,而是小口的抿著,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
梁辛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幸好他有一壇‘悶倒驢’。
兩個人就這么對坐著,不發一言。小汐自顧自的喝著自己的栗落,梁辛也在喝,但卻不是自己喝,他在看著小汐,只要小汐喝一口,他便跟一口。
可小半壇之后,粱辛漸漸忙活了起來,小汐似乎發現了他在跟住自己,開始耍壞,時而舉起來不喝又放下,時而連著舉兩次喝兩口…梁辛從未見過小汐調皮,一時間手忙腳亂。
小汐終于笑出了聲。輕笑玲瓏,在車廂里蕩壤開去,梁辛開心之下,一口氣連喝了三大口,只覺得一股辣辣的熱氣,從肚子里升起,騰騰的撞著頭頂,忍不住第二次哈的一聲大笑!
“若只剩一年活,不知該干些什么。”小汐笑過之后,望向梁辛,目光清涼。
梁辛微笑:“放心,你沒事…”
“兩回事,不要往一起混。”小汐搖頭打斷了他:“我一直再想,卻想不出該干什么。”說著,小汐輕輕嘆了口氣:“沒主意了,不知道什么才是有趣。”
梁辛試探著說:“天下好玩的地方多得很,我知道苦乃山里,有個猴兒谷。”他也就知道這個地方。
小汐繼續搖頭:“草原、大海、高山、戈壁,我都去過,有人喜歡,說天下美景飽覽不盡,我卻不感興趣,山山水水不算乏味,可只剩一年,去看它們總覺得有些浪費。”說著,小汐揚起下頜,指了指粱辛:“你說吧,從小到大,有趣的事情,說來聽。”
梁辛立刻開始用力回憶,可細想之下,卻有些發呆了。
追著流星許愿,樂此不疲:遇到老叔梁風習習,等他來送好吃的,刻苦練拳想著一朝脫困;苦乃山認識兩位兄長,幾次死到臨頭,拼過,活了;猴兒谷煉化真元,四步修士就會飛了;銅川的小買賣起起落落,不信賺不到錢;三堂會審費盡心思,誰都可以死,但兩位義兄要活…
小汐看梁辛莫名其妙的開始發呆,也不去打擾他,又把目光投向黑漆潦的車外,不料過了片刻,梁辛突然喜滋滋的跳起來,也不落座,就那么蹲到了自己的眼前。
小汐嚇了一跳,以戰力卓著而深得指揮使器重的白衣游騎,情不自禁的往里縮了縮身子。
梁辛壓根就沒注意這點細節,滿臉都是笑容,神神秘秘的對小汐道:“我仔細想過,這才發現,從小到大,原來我活的每一天…都有趣的很!”
小汐挑了下眉毛,饒有興趣。
“因為”,說著,梁辛又變得愁眉苦臉,想震耳發聵說出一番大道理,但是肚子里墨水有限,到了最后,還是老實巴交的說大白話了:“只要沒死,就還有下一刻,只要有下一刻,誰知道會不會死!”
小汐瞪大了眼睛,看看梁辛,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壇,嘟囔著:“喝多了吧?“
“有盼頭,就得玩命,就算明天得死,但今天沒死,就還有盼頭”梁辛越著急越說不清楚,仰頭又喝了一大口悶倒驢,猛的福臨心智,第三次哈的大笑出聲:“希望,奶奶的,希望!別的罪戶活的愁眉苦臉,我卻搬梯子上房找流星!我娘怕小鬼不祥,我不管那套拼命練拳!十二歲時,玉石雙煞、四步邪修,五步高人,誰也不能攔著我活命…,我做什么都覺得有趣,因為我看不見結果,看不見結果的事情,就有希望!”
梁辛長篇大論,還是沒把事情說明白。
小汐卻又笑了,也許是明白了,或者干脆是不想再和這個笨嘴拙舌的家伙費力,把自己手里的瓷瓶塞給梁辛,同時伸手奪過悶倒驢:“跟你換,我這酒沒味道,把你的給我!”
兩個少年換過酒瓶,小汐喝過‘悶倒驢’,一挑眉毛:“不錯!”
梁辛喝過‘桑落’之后,陡然顯出了一副驚愕的神情,就好像一輩子吃生肉的野人突然嘗到了一盤宮保雞丁,瞪著小汐,滿臉惋惜的埋怨她不識貨:“這酒多好喝啊…”話音未落,兩個人同時放聲大笑!
這一晚,梁辛已經笑了太多次,而這一生,小汐卻從未如此大笑!
小汐笑出了眼淚,順著臉頰滴在衣襟上,滴在酒壇里,梁辛伸手接了一滴,砸在手心里,一轉眼就不見了…
兩壇酒之后,小汐依舊沒醉,卻倦了,合身躺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梁辛,猶豫了下之后,輕輕的說:“等我睡熟,你再走。”梁辛點了點頭,等到一壇酒桑落喝宗,小汐輕輕睡去,他才躡手躡腳的離開。片刻后,梁辛又潛了回來,偷偷的從車座下面抱了四五壇好酒,跑了…
等梁辛回到自己車上的時候,干爹和兩位義兄已經閉目休息了。
他們自鎮山啟程的時候,就已經日薄西山,不過眾人心情焦急,恨不得一步就跳進草原,第一晚便開始連夜趕路。
大約子夜時分,官道上一片凄冷,只有粱辛這一隊人馬疾馳向北,梁辛正閉目養神,突然車子一陣顛簸,隨即駿馬嘶鳴,趕車的青衣衛大聲叱喝:“什么人!”
梁辛身體一晃躍出大車,只見車隊前方,有個人含笑而立,羅裙長袖三十出頭,離人谷三大祭酒之首,秦孑。
疾奔之下驟然停頓,拉車的駿馬都有些不耐煩,用蹄子踏踏的敲打著路面。
隨行的四名聾啞青衣已經亮出繡春刀,和秦孑對峙。
梁辛吃了一驚,趕忙躍到四個青衣之前,秦孑的眼中根本沒有其他人,見梁辛出來了,對著他點頭微笑:“梁大人,你好。”
梁辛命手下青衣收刀,也對著秦孑回報了一個笑容:“秦大家好,這大半夜的,有事?”
秦孑背負雙手,微笑點頭:“今天在浩蕩臺上相見匆忙,有句話一直沒來得及詢問,等料理過那些俗務之后才知道,梁大人已經到了鎮山,這才急忙趕來。
梁辛哦了一聲:“什么話?”
奏孑卻沒直接開口詢問,而是緩緩搖頭道:“這句話,不是秦孑自己問的,而是諸位天門的師兄,在見識過你的本事之后,要替八大天門來問。秦孑不過是受眾人所托,趕了上來口這一點,梁大人要先弄清楚才好。”
梁辛有些莫名其妙,皺眉不語,只做了個手勢,示意秦孑繼續,而這時,身邊腳步聲響,干爹已經緩步走了上來,和他并肩而立。
秦孑對著將岸笑了笑:“前輩好!”說著,斂衽施禮,依得居然是民間規矩。
隨后,秦孑才再度望向梁辛:“諸位天門的師兄們,想要問梁大人一句,你的身法,是如何修煉的。”
就算是江湖武人,可以品評武功,但是也忌諱直接去問功法,將岸怪眼一翻,嘿嘿的冷笑著:“想知道怎么練功,就要先學挨打!”
秦孑神色不變,緩緩搖頭,絲毫沒有動怒或者要出手的意思,只是淡淡的說道:“梁大人的拳陣玄妙無比,以聲色境的修為打出了玄機境的力道,固然讓人驚愕不已,可比起你的身法來,卻又不值一提了。誰都看得出你未動真元,只憑身體,就能避開千煌的雷云,這未免也太驚人了些!”
說著,秦孑突然笑了笑,壓低了聲音:“你在花陣里的表現,我可沒敢告訴顧回頭、齊青他們,只說是我出手相護,你才活了下來。”
梁辛被秦孑東一句,西一句搞得一頭霧水,當著明白人,他才懶得去動心思瞎猜,只是正色道:“秦大家有話就請直說。”
“你的身法,沒有真元支持,卻能躲開玄機境的神通法術,梁大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本事,被凡人學去了、普及開,中土上的修士們,可就不值錢了。更何況,你的身份又是位大人。熙宗皇帝雄才大略,說不定一聲令下,大洪朝的軍卒人人修習你的本領…”秦孑的語氣清淡,聽不出什么一絲一毫的感情:“諸位天門的師兄不放心的便是這一點,無奈各有要事在身,只有我是閑人一個,才托付我追上來,問清楚!”
說著,秦孑頓了頓,繼續道:“其實,要弄清楚的不過是一點:這身法如果只有你能練,便無所謂了;可這身法若是人人能學,人人可練,那你便麻煩的很。”
將岸滿臉的無所謂,笑道:“好家伙,你這丫頭追上來,是要替修真道滅絕后患的。”
不料秦孑卻大失方方的搖頭,笑著回答:“前輩言重了,要真想動手,我也犯不著說那許多的廢話了。我和梁大人共處花陣,他的身法又有突破,這件事也只有我知道。“
隨即,秦孑直視梁辛,直呼其名:“梁辛,你以凡人之身避開五步雷云的追襲,或許其他的天門師兄還有耐心看下情況再說;可你憑著這個身法,從兩個六步中階高手的戰團中逃脫,這件事要是讓顧回頭、齊青他們知道,直接就會出手殺掉你,以絕后患!”
這時,曲青石也走了上來,也不打招呼,徑自對著秦子開口道:“秦大家趕上來,不僅沒有出手試探,還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我們,又是為了什么?”
秦孑正想回答,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在空氣中嗅了嗅,突然笑道:“原來有好酒!”伸手凌空一引,一個小酒壇就從小汐的車廂中飛到了她的手上,伸手捏碎封泥,先是嗅了嗅,雍容華貴的臉膛上,竟然顯出了一份貪婪的神情,揚起壇子喝了一大口,跟著滿是意外的問道:“好霸道,什么酒?”
小汐的聲音,冷冰冰的從后面傳來:“悶倒驢!”
秦孑愕然,跟著也不以為意,咯咯的笑出了聲,又連著喝了兩口之后,這才再度開口:“八大天門里,其他幾個門宗,七護法、六祥瑞、九重天…,唯獨離人谷,只有三祭酒。”
梁辛會意,笑道:“離人谷的實力最弱?”
秦孑點點頭,跟著又搖了搖頭:“也不能這么算,應該說,離人谷重道而輕法,只求修天問道,不喜征戰仇殺。”
這一點上,倒和苦乃山那位‘土行心法’的主人,頗有相似之處。
離人谷在最初時,既不算正派也不算邪宗,只是隱世潛修參悟天道,可后來正邪之戰愈演愈烈,離人谷的神通法術雖然不多,但頗有獨到之處,曾經成為正邪兩道都要拉攏的對象。
離人谷無法獨善其身,最終選擇了正道陣營。
在正邪相爭的時候,論起實力,離人谷雖然強過普通的門宗,但是卻又弱于頂尖大派,到現在也是如此,八大天門之中,離人谷實力最差,不過比起‘九九歸一’而言,又高出了不少。
而更重要的是,離人谷看重的是修行,是悟道,而不是自身的實力,在五大三粗里,算是最不‘上進’的。
離人谷的弟子大都本性恬和,不愿隨便出手傷人,這次三堂會審是五大三粗的統一行動,離人谷無奈之下,才派出了秦孑。
離人谷從來就沒有爭霸、獨大之心,秦孑更覺得梁辛有自己的身法無錯可言,不肯出手誅殺。除此之外,秦孑親身經歷的梁辛的身法突破,看出他的本領玄奧,打算放一份人情給他,于大家都有好處。
秦孑說完,梁辛長身施禮:“秦大家的好意,梁磨刀記住了。以后,離人谷是朋友。…
老魔頭將岸的神情也緩和了些,對著秦孑微微點頭,琢磨了片刻之后,語氣生冷的說道:“這個人情,老夫現在就還了。你的牡丹花陣雖然不錯,可牡丹是什么?天生嬌貴,除了生的好看之外一無是處。用作道術法陣,耍起來香氣襲人,姹紫嫣紅,但戰力卻大打折扣!”
秦孑先是皺眉,尋思了片刻之后,眼睛突然一亮!
將岸見她受教,心情好了不少:“頑童打架,丟樹枝的不少,但是有誰丟過牡丹花?還不是因為牡丹砸人不疼!”
梁辛覺得自己也算半個修士,聽的挺入神,搓著手心訕訕的問道:“啥意思啊干爹?”
將岸笑道:“離人谷,自古就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可是卻不明白花不如草的道理!如果牡丹花陣變成野草陣,威力會平添不少。”
梁辛愕然,想著秦大家以后再動手,法訣之下青草飛揚…牲口都該樂了。
秦孑卻滿臉喜色,她用道法,將牡丹花變成殺人利器,威力大了一萬倍,可如果入陣是的韌草、蒺藜、紫藤…趨陣的法術幾乎不用變,但是因為草木本身就要比鮮花更堅韌,陣法的威力自然會更大!
其實也不能說秦孑沒見識,她的牡丹花陣是門宗里一直傳承下來的,在低階時使用,還有迷惑心神的用處。可到了海天境之后,修士們心思堅定,花陣迷神的作用便以無效。
不過離人谷的弟子在修煉的時候,就根本沒去想過這件事,只是按著慣性,一邊增加修為,一邊提高花陣的威力,從未想過超過四步之后,就該換花為草了。
秦孑得了指點,對著老魔頭將岸連聲稱謝,這下大家打平,誰也不欠誰的,但卻平添了一份交情,皆大歡喜。
又謝了幾句,秦孑這才轉向梁辛,笑問道:“時候差不多了,還要回去交差,你的身法,還要給我個說法。”
梁辛還沒說話,將岸就從旁邊笑道:“冀州偏西,有座不太高的山,名叫岳陽。山中特產一種花臉狒狒,名曰不谷,來去如風,行動最是靈活不過。”
秦孑滿臉納悶,苦笑點頭:“不錯,岳陽不谷,花臉韓弗,也算是異種,天下皆知。”
將岸哈哈大笑,指著梁辛道:“這小子是猴娃,從小被韓韓抱養,所以才打下了根基,才能連成他的古怪身法,別人要想修煉這種身法,除非在襁褓時被不谷狒狒抱走才行!”老頭子的解釋雖然戲謔,但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說清楚了,梁辛的身法不是誰都能練的。
秦孑大笑點頭,側目望向粱辛:“真的?”
梁辛咬著牙點頭:“真的!”說著,踢腿轉臂,做了幾個靈活無比卻匪夷所思的動作,不說這幾個動作有多復雜,它們根本是普通人絕對不會想到的,干脆了,就是猴子的雜耍。
“我就是個猴娃!”梁辛回答的無比響亮,跟著回頭問他爹:“那您老的身法是怎么練的?”
一場大笑之后,秦孑與眾人別過,卻用傳聲入密的法子又問梁辛:“那個青衣老頭,魂力殘弱,命不久矣,和你交誼如何?”
梁辛也不隱瞞,更不偷偷摸摸,正色道:“我們是親生的兄弟!”
秦子略略琢磨了一下,笑道:“等你忙完了眼下的事情,帶著他來一趟離人谷吧!”
梁辛霍然大喜:“你能幫他恢復?”
秦孑揮了揮手,留下一句:“還不好說,但也不是全無希望!”話音落處,香風掠起,就此消失。
梁辛先是哈哈大笑,片刻后征然醒悟,對著天上大喊:“離人谷在哪…”
秦孑走后,梁辛猶自開心不已,曲青石變成耄耋老者,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如果離人谷真有奇術能夠幫他恢復,那可是件天大的喜事。
至于秦孑為什么要幫他們,在梁辛看來也簡單的很,這就是‘送佛送到西’的道理了,秦孑不曾為難梁辛,老魔頭點破她們的功法關鍵,雙方已經結下善緣,于秦孑而言,就不妨再多留下一份人情。
現在,就算有天大的事情,眾人也要趕赴草原,先確定青墨的安健。好在曲青石還有時間,不急在這一刻。
乍逢喜訊,曲青石不動聲色,但再度啟程之后,他也和柳亦一樣,變得心不在焉了,時不時都會嘴角抽抽,傻笑個片刻…
梁辛看在眼里,高興在心里,轉頭一看,發現干爹竟然也在愣愣出神,雙眉緊緊鎖在一起,不知正在想著什么。
哀悼日,逝者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