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覺得呼蘭鐵騎不會待到河水冰封才對汴州、河內有所行動。
等到那時,四家聯盟在河水南岸構筑相當完備的防御體系,呼蘭鐵騎若想南侵,只有繞過這個防御體形南行。在范陽城未攻下的時候,呼蘭軍主力必不會離開幽冀太遠,特別是后路遭阻截的情況,更忌貿然輕進。然而有盟軍在南岸的策應,呼蘭也不可能對北岸的河內發動肆意的攻勢。
幾可料定,呼蘭若要兵出幽冀,進入汾郡境內,勢必會選擇在河水冰封、四家聯盟在南岸的防御體系尚未完全構成之前的時機。呼蘭若不出兵汾郡,那在今冬就會全力攻取范陽。范陽孤懸幽冀北境,將十數萬呼蘭精兵滯留在那里。褚師澤也可能在解決范陽之威脅后,再大規模向青州、汾郡進軍。
正思忖間,邵海棠、趙景云從外廂走進來。
徐汝愚專務軍事,青鳳府直領司馬衙、長史府、演武堂,三府校尉、簽事以上的將領、官員皆加青鳳府侍奉銜,成為徐汝愚的近臣,曹散因秦鐘樹之事,未能晉升司聞校尉,但也加青鳳府侍奉銜,可見徐汝愚有意直接控制司聞曹、北五郡司、靖安司等軍情機構。
南閩戰事期間,徐汝愚掩襲泉州的途中,趙景云率一百余族兵歸附,出言驚動眾人,隨后一直在徐汝愚身邊行走,逐漸成為徐汝愚最重要的幕僚之一。
青鳳府直領軍事,長史府最重要的屯兵、備糧之務又讓許伯英分去,邵海棠的權職漸輕,也惟有此,才有更多時間在徐汝愚身邊參謀軍務。
徐汝愚抬頭見趙景云臉上微有慌亂神色,站起身來,問道:“發生何事?”
趙景云將手中的加急軍情遞上,說道:“淶水入秋水勢漸緩,呼蘭于上游掘堤,分淶水入下滹河,進入十月,范陽段的淶水已近枯涸…”
徐汝愚微嘆一聲,說道:“悉發范陽野民,筑壩于范陽城下,截住淶水,再封上游潰堤,待到來年春水大漲,百里范陽將陷平湖之中。”
趙景云微微一怔,沒有說話,心知徐汝愚對范陽所能發生的種種情形皆有預料。范陽城南臨淶水而筑,位于淶水中段的低陷河谷之中,呼蘭封住筑壩封住狹窄的河谷出口,春水上漲,將會將整個河谷淹沒,范陽城也就成了湖中之城。
邵海棠說道:“范陽城固,褚師澤不在上游筑壩,而是看出單用湖水無法沖潰范陽城墻。改在下游封住淶水,以期用湖水漫灌范陽,然而范陽堅且高,水位未必能漫過城頭。”
徐汝愚搖了搖頭,說道:“外無援兵,城外平湖與城頭相平,城中軍民士氣大壞。范陽無法守了。”
趙景云說道:“用湖水封住范陽城,外無援兵,范陽城內又無舟船可用,范陽便成了死城,褚師澤只需少量兵力監視,呼蘭軍的主力便可以脫離幽冀北部的戰場,轉戰青州、汾郡。并且封住淶水,我烏湖軍的戰艦就無法沿淶水而上,援應范陽。”
呼蘭久居燕山之北,與中州不通消息,中州對呼蘭眾人都不十分熟悉,但是褚師澤、賀蘭容若、褚師濟、伯顏子義、吳夢離、文先勇、蒙圖等呼蘭將帥均有讓人不可小視的實力。褚師澤利用大迂回戰略在數月之間陷幽冀全境,可謂經典之役,徐汝愚也自謂不能比他做得更好。便是眼下水封范陽之計,便算得絕妙。徐汝愚初至范陽時,也曾預料利用淶水攻陷范陽為上計,然而見到褚師澤真用此計,心里依舊震驚。
徐汝愚將臉上復雜神情斂去,回復淡漠的從容,說道:“消息暫不要傳出去。”
邵海棠、趙景云皆知徐汝愚不愿讓范陽眾人聽到這樣沉重的消息,然而徐汝愚心里的痛楚卻不會稍弱半分。
徐汝愚身為江寧之主,已無暇顧及自己的情感,但是看著徐汝愚淡漠從容的眸子底下流著黯弱慘惻的微光,邵如嫣心里一痛,手上緩了緩,眸光掃過父親、趙景云兩人,又斂首整飭案上的書牘。
徐汝愚細思了片晌,又說道:“呼蘭決意封淶水以困范陽,其實無需待到明年再將兵力抽出。大概會在河水冰封之前,大肆進攻河內或是汴州。”
趙景云問道:“可否告之江津易氏,由易氏將消息傳去清河,讓他們好有防備?”
徐汝愚說道:“應當來不及了,江寧偏居東南,相隔數千里之遙,江寧看出其中蹊蹺的時候,褚師澤多半已有所行動了。”
邵海棠說道:“還是將消息傳給李義山為好,呼蘭首攻應針對流民大營,讓李義山早一日有所防備,清河李氏也不至傷了筋骨。”又說道,“呼蘭如何渡過河水,此事尚需請寇子蟾過來一起推測。”
寇子蟾潛入呼蘭數十載,著一部〈呼蘭秘史〉,寫盡陰山南北、草原內外的異族風情,對呼蘭所知甚詳,江寧無人及得上寇子蟾也。
真正阻止呼蘭鐵騎南進青州或西侵河內的時機已經錯過,邵海棠此議便是希望清河李氏的兵馬能避入呼蘭人的主攻方向。如此做法,卻是有著江寧的私心,徐汝愚點了點頭,說道:“邵先生如此安排也可…”
正在此時,卻見樊文龍領著子陽秋進來。邵海棠望之大喜,疾步迎出去,問道:“子陽一去半月有余,讓人望煞。”
徐汝愚抬頭見子陽秋臉上有喜色,當時從余杭帶回來好消息,只是適才聽聞呼蘭在幽冀的舉措,心里卻無法一下子擰過來,坐在那里,巋然不動,望著子陽秋跨進來,微微頷首,說道:“辛苦子陽先生了。”
邵海棠微微一怔,才省得適才得意望形略顯無情了,何況范陽孤城里正陷著徐汝愚的母族。只是子陽秋此番從余杭回來當有佳音,越郡戰事基調已定,實在讓人喜不自禁。邵海棠斂了斂臉上的喜色,說道:“請子陽將此行細細說來。”
子陽秋上前與眾人見禮,方說道:“樊湛隨秋密至江寧。”
徐汝愚聞之動色,身子不覺前傾,說道:“樊湛何在?”
“正在前殿押衙房待召。”
“快去請來。”說罷,徐汝愚徑站起身來,“我去前殿。”走到外廂,對守值的方肅、水如影等人說道,“你們隨我一起去見樊湛,另外吩咐下去,封鎖樊湛已至江寧的消息,都事、校尉以下官佐不得與參此密。”
樊湛,樊徹之子;樊文龍附江寧,對樊徹打擊甚重,從那之后,樊徹漸將樊族權柄交于樊湛手中;樊湛親自隨子陽秋返回江寧,無疑表現樊族允同江寧一切提議。也難怪徐汝愚惘顧身份,前往前殿接見樊湛。
徐汝愚崛起清江,直至稱霸東南,雖然與樊族尚且沒有兵戎相見的時候,但是樊族謀算徐汝愚的心思卻從不比別家弱半分,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撫州會戰之時,樊文龍就是接到樊徹密令,將樂清城的駐兵撤走,給溫嶺、金華地區的普濟海匪讓開西進撫州的道路。南閩戰事之時,樊徹在與江寧交界處集結重兵,施加壓力,欲令徐汝愚吞并南閩的計劃破滅。靖海諸戰之時,樊徹更是積極聯絡祝族,欲與普濟結盟共同抵抗江寧的軍事威脅。徐汝愚北唐遇險,樊徹又遣樊文龍北上行刺。
雖然樊族的諸多動作皆未生效,若是江寧洞悉其中巨細,難保心中沒有隱恨。江寧已成獨霸之勢,勢不容樊族割據地方,不歸附便是滅族一途。樊湛心知若要歸附,便需有足夠的誠意,予江寧以實質的助力,才能讓樊族占據較有利的位置。樊湛勸父親接受江寧的條件歸附江寧,并親自前往江寧,心里卻是忐忑,實不知江寧會如何待他,又想樊文龍或念舊情,會在旁說項。
待見子陽秋、樊文龍陪同數人徑直走將進來,樊湛望著居中的那個穿著粗布青衫的青年,怔在那里,待子陽秋將徐汝愚、邵海棠、趙景云、方肅、水如影、邵如嫣等人介紹給樊湛聽,樊湛才回過神來,當即上前深揖而禮,口里說道:“余杭罪族子弟樊湛見過青鳳將軍。”
徐汝愚上前將他挽起,說道:“樊族拒匪有功,越郡百姓誰不念之,怎會是罪族?”將樊湛請到賓席主位,方細細打量此人。
普濟奪溫嶺,兵侵金華,樊徹、樊文龍領兵鎮金華、樂清,封鎖普濟海匪長驅直入之勢,樊湛坐鎮樊族大本營余杭,經營后方,頗有政績。與樊文龍一文一武,并列越郡青年才俊之首。
樊徹生四子,幼子尚未成年,次子與三子皆為拒匪戰死沙場,樊湛時年三十六,頦下無須,唇上短髭濃密,臉頰略長,長目寬眉,眸光里隱有擔憂與惶恐,倒也頗有英氣。
徐汝愚端坐上首,邵海棠、樊文龍、趙景云、子陽秋坐對樊湛對列。
徐汝愚說道:“煩請子陽先生將此行細細說來。”
子陽秋望了樊湛一眼,目光又掠過身側的樊文龍,走出坐席,說道:“子陽奉命使余杭,造訪樊氏宗長樊徹,敘江寧拳拳盛意,邀樊族共襄盛事…”當下將出使余杭的詳情細細說出來,臨了說道,“樊公知大義在我江寧,愿附驥尾,允江寧之議,特遣其子湛往江寧商議細節。”
徐汝愚“哦”然輕嘆,原來樊族尚有條件,但是能遣樊湛來議,有什么條件不能應允?徐汝愚微微側首,定睛望著樊湛,說道:“樊兄有何佳策,盡可說來。”
樊湛望著粗布青衫的徐汝愚,暗感傳言不虛,看不出他異過常人的地方,卻更加深知他潛龍藏淵、不可琢磨,整了整衣襟,趨步到堂下,揖禮說道:“樊氏見識淺薄,恨不能早識大人大義,以致曲折,深恨也,父親尤悔,愿親行江寧謝罪,卻愧不敢行,在余杭待罪,遣湛稍致悔意…”
徐汝愚不言,靜聽樊湛說下去。
“父親深悔,特請大人降責,使其心稍安。樊族立宗濱海小城三百余載,然不能為百姓造福祉,所幸文龍先明大義,歸附大人,使樊族不至于無可挽回。父親請去樊氏宗長之位,望大人允其讓位于文龍…”
徐汝愚與邵海棠相視一眼,都明白樊徹的用意。
樊文龍本是樊氏次宗之子,其親族在樊氏一族無足輕重,只因出了樊文龍這一個大才。樊文龍在北唐時歸附江寧,有護駕之功,其人又有大才,隨徐汝愚歸江寧便居青鳳衛校尉之重任,樊徹希望由樊文龍接任樊氏宗長,將樊文龍一系與樊氏主宗一系合并,維持樊氏越郡大族的地位。
徐汝愚微微一笑,說道:“文龍便在此間,樊兄問過文龍的意思則是。”
樊湛轉首望向樊文龍,目光焦灼,直盯著樊文龍,生怕他說出一個“不”字。
樊文龍微微一怔,料不到樊湛會帶來這條議和之策,一時間有些慌亂,心湖微瀾,難以保持往時心平如鏡的心神,側目望向上座的徐汝愚,卻見他長目微張,不露聲色,倒是身側的邵海棠微微頷首,要自己應允。
樊文龍舉步走出坐席,坐到堂下,與樊湛前肩,迎望著徐汝愚深邃的目光,毅然說道:“文龍聽大人教誨。”
徐汝愚雙目一張,掃視眾人,說道:“那就勉強文龍了。”對水如影說道,“如影代我擬令,著司馬衙擢樊文龍為衛將軍,領青鳳衛。”
樊文龍單膝脆地,朗聲說道:“文龍惟鞠躬盡瘁以報大人知遇之恩。”
樊湛心里也是大喜,料不到徐汝愚對樊族如此寬宥,也隨之拜倒,激聲說道:“湛愿隨宗長與樊氏一族子弟追隨大人,成就大業。”
徐汝愚走下坐席,將樊文龍、樊湛攙起。微微一笑,說道:“有用著你們的時候。”又吩咐道:“速請諸參議與寇先生進府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