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雁門攻陷渝州,將收縮南平在東線、北線上的攻勢,將兵力源源不斷沿夷陵、江關、渝州一線投入蜀郡戰場,在完全征服蜀郡世家之前,再無力干涉東南的局勢。沒有南平在西邊的威脅與軍事壓力,將是江寧向外擴張的最佳時機。
等徐汝愚返回江寧再作決議,雖然延誤三五日時日,但是眾人皆知時機稍縱即逝,說不定這三五日就會讓江寧喪失一些有利的戰機。
徐汝愚初入溧水河谷之時,身邊只有數百青焰軍,在數年的時間里,逐步接納吸收原豫南馬幫、襄州襄樊會、清江民寨、武陵山百夷一族、雍揚世家、南閩世家的勢力,成為坐擁兩郡之地的東南雄主。且不論雍揚舊有世家與南閩世家,便是宿幫、馬幫、襄樊會、清江民寨、百夷一族都有世家宗族的影子,江寧勢力的構成實際上仍是以世家為基礎。
徐汝愚在整合雍揚勢力之時,曾與雍揚世家有制出政事堂之約,整合南閩世家勢力之時,也有相似的約言。
政事堂施政事,典制亦從門出,徐汝愚在,雖不足為害,卻有獨大之嫌,徐汝愚在江寧欲行制衡王道,制典之權便要從政事堂分離出來,獨立設置議政堂行制典之責,又與青鳳府共享批駁之權,如此一來,議政堂之制將是世家共政的政治基礎。政堂事、長史府、司馬衙、議政堂、明鑒司以及參議之制,實際上在青鳳府之外形成一個完整的決策體系。
只是江寧無人能夠取代徐汝愚的地位,在做重大決策之時,江寧眾人仍然不習慣徐汝愚缺席。所幸徐汝愚對今天情形早有判斷,即使他不在江寧,諸公也能按照他的意愿采取具體而細微的措施。從午后得知南平攻陷渝州城的消息始,留守江寧的重要將領以及各司曹監簽事以上的職事官都被請到青鳳府的前殿商議大事。
各家在江寧的眼線也能意識到今夜的江寧與往日不同。東城青鳳府結燈如晝,留守江寧的青鳳騎的精銳都被派出戒備東城,各城門比往日提前一個更次關閉。江寧為促進城內商市,城門平日到子夜才關閉,每遇佳節,還會延遲一個時辰半閉城門。飛騎頻頻從各城門之旁的耳門馳出,敲在青石街、夯土路上的清脆蹄音,讓人生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覺。
臨江西郊鄉野,星月高懸,刑坤民指揮五校軍從東南、東北兩翼沖擊吳州軍陣,都遇到相當堅決的抵抗。尉潦每次雖能率隊進入吳州軍陣的表面陣列,卻極難繼續深入穿透。
吳州軍陣有土堡為依托,除非全面決戰,否則沒有刺穿其陣形的可能,吳州世家兵不比普濟寇兵,在沒有遇到毀滅性的打擊之前,被擊潰的可能性極小。
徐汝愚站在高處,凝目望著兩處戰場的局勢,默然無語。
祝連枝雖然在土堡前擺下陣形顯得有些滯礙,陣形之中橫列多過豎列,橫陣卻能更有效的將五校軍的犀利攻勢抵消掉,雖然橫列中間遭到撕破,兩側卻不會崩潰,反而會稍稍突前,側擊突進來的五校軍的兩肋。五校軍往往突進四五層,就沒有繼續沖擊敵陣的余力,卻反而要擔憂過于深入敵陣被合圍的危險。
祝連枝擺出這樣的陣形雖然有些保守,卻因為世家兵的良好素質,而不虞有被擊潰的危險。
徐汝愚并不關心下面戰場的動向,魏禺、刑坤民站在那里觀戰,不會遺漏戰場上的巨細,卻是世家兵的良好戰力予徐汝愚深刻的印象。
過了子夜,星月變得昏暗不足用,刑坤民便令五停校軍下攻勢。魏禺、刑坤民、尉潦等人上了高地,見徐汝愚還在凝視下面土堡外的吳州軍陣形,微微一怔,只當徐汝愚對今日的戰事殊為不滿。
魏禺循著徐愚的目光望去,只見吳州軍陣分出兩千余人,單獨集結到南邊,想來是防備五校軍趁機脫離戰場。
魏禺說道:“祝連枝卻也看中我們,似乎猜到我們不會甘心退到北岸去。”
刑坤民說道:“吳州兵收縮結陣防御,我軍從側翼沖擊其陣殊為困難,我軍主力南移,祝連枝勢力會派出部分兵力糾纏,待其陣形松散,則易擊之。”
徐汝愚未曾說道,只向魏禺問道:“你觀普濟兵與此地的吳州兵,又何想法?”
普濟兵已灰飛煙滅,殘余的數萬普濟兵都并入南平東線軍團之中。
魏禺說道:“普濟兵實為寇匪,戰力雖強,卻不堪用。吳州兵乃鄉土之士,勇毅堅忍,遭受挫敗也不至于無可收拾。”
徐汝愚說道:“說得極是,歷代為政者皆以為擇將乃是斯役之關鍵,卻不知擇兵乃是一國之根本。”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指著高地下的吳州軍陣列,說道:“一日大戰,五校軍從東南、東北兩翼多次沖擊敵陣,我臨高地觀之,并未發現吳州陣列有松動的跡象,所料不差,應是祝族的族兵精銳,是真正效忠于祝族的鄉土之士。”
刑坤民聽徐汝愚如此而已說來,心里一驚,俯望下去,暗道:若真是宗族之兵,便是將其陣形拉開,也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祝族獨霸半郡之地,在越郡北部滋息繁衍了數百年,形成一個極其龐大的宗族,族兵多征自宗族子弟,與宗族休戚相關,可謂真正的鄉土之士,往往是世家依仗的最后實力。南閩會戰時,宗政宗族之兵被困虎吞峽內,徐汝愚一萬輕兵奇襲泉州,一戰定南閩大局。
魏禺說道:“前些日子,范陽船隊過江水往江寧去,極可能祝連枝率領這一萬精銳暗中尾隨,祝連枝小心謹慎,卻將他的老底帶到野外來。”
刑坤民問道:“大人有意吃掉祝連枝的一萬精銳?”
徐汝愚收雍揚世家私兵而建五校軍,迄今已有兩載,然而五校軍的戰力未必強過祝氏宗族之兵。欲以并不明顯的優勢兵力殲滅祝氏一萬精銳,殊為困難,何況位于臨江平野的戰場又在祝族腹地,祝族援兵離此最近不過八十里。
魏禺吩咐邵小琪將越郡地形圖展開在地上。
殲滅眼下一萬祝氏宗族兵的意義重大,徐汝愚也不能等閑視之,只要吃得這一萬宗族之兵,祝氏就傷了元氣,對轄境的控制力也將變弱。
介海率領一千青鳳騎精銳出發已有兩個時辰,雖然借著夜色,但是要避開祝連枝在臨江附近遣出去的斥候,則要向南繞一個大圈子,才能迂回到臨江與蘭陵之間伏擊蘭陵方向的援軍。
徐汝愚思慮片刻,向刑坤民問道:“若將此地一萬吳州兵壓制在土堡周圍不能動彈,你最少需要多少兵力?”
刑坤民說道:“祝連枝謹小慎微,便是在自己轄境之內也不敢輕犯大人之威,雖有一萬精銳,而不善用,坤民需四千精兵即可。”
徐汝愚說道:“吳州兵在土堡外結陣多橫列,不利出擊,你統六千精兵分五路從東南壓制吳州兵,使祝連枝無法從土堡脫身,我與魏禺則率領余下六千兵馬緊切著東南角向蘭陵方向過去,這樣一來,便不會拖后騎營多少路程。”
蘭陵離臨江最近,將是蘭陵最先接到祝連枝的合圍調令而最先出動援兵。如果徐汝愚率領一部精銳撇下臨江的吳州兵而奔蘭陵方向而去,祝連枝勢必會認為徐汝愚欲先擊破蘭陵方向的援軍。
尉潦留下來協助刑坤民對土堡附近的吳州兵發動攻勢。
刑坤民止戰之時,祝連枝為防五校軍脫離戰場,在土堡南邊集結了二千兵力,欲將五校軍纏住。卻未料五校軍只停了片刻,又趁著更深的夜色發動攻勢。
放棄防守陣形的二千吳州兵尤其感到巨大的可將自己碾為齏粉的壓迫力。
五校軍在子夜之前的進攻,多半會形成一個銳利的尖鋒向吳州軍陣列直刺而來,以此試探吳州軍抵抗的意志以及防御陣列的強度。此時五校軍顯然發棄向縱深穿刺的意圖,進攻的三千兵力分成五路,向土堡外的吳州軍陣列平推過來,只打擊吳州軍防守陣形的表面陣列,并不深入。
夜色雖然不深,但是過了子夜,星藏月掩,曠野只余微弱的星光,視野不及遠,借著火炬角鼓傳遞軍令多有不便。徐汝愚便有擁有天縱之資,也無法把握住夜戰中所有的不確定因素而確保取勝。
祝連枝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著遠處模糊的遠景,一時理不清徐汝愚的意圖,一面嚴令土堡前的族兵嚴陣以待,嚴禁擅自離陣對五校軍主動進攻,一面命人在陣列空處添燃篝火,以防五校軍趁著夜色沖散己方的陣列。心想:只要捱到天明,等蘭陵方向的援軍過來,便不懼徐汝愚再翻出花樣來。
過了片刻,駐在高地下的五校軍毫無預兆的動了,一齊向土堡這邊擁來。
祝連枝心里一驚,只當徐汝愚要趁著夜色發動決戰。然而五校軍逼到五百余步處,忽的折向徑直向西而去,祝連枝陡然醒悟過來:徐汝愚率領數千精銳要撇下這邊的戰事,去伏擊蘭陵的援兵。
蘭陵的五千援軍正在前往此地的路途上,徐汝愚此時領兵過去,恰能在天明之前截擊蘭陵援軍。
夜色中無法辨清徐汝愚會遣多少兵力去打蘭陵方向的援軍,但是不會低于五千,那留在此地的五校軍至多只有七千人。
祝連枝見徐汝愚敢分兵打援,自然料定自己不敢趁夜吃下五校軍留在此地的兵力。心中騰起一陣羞惱,心里想發動夜戰將留在此地的五校軍先行殲滅,然而再去援救蘭陵的援軍,卻又怕徐汝愚在夜色中布下奸計。
兩年前,徐汝愚便在夜戰中擊潰普濟在撫州的主力而獲得撫州會戰的完勝。
祝連枝思慮再三,終不敢對留在臨江的五校軍發動夜戰,只是遣出大量的斥候游哨,前去通知蘭陵援軍小心戒備。
刑坤民將徐汝愚留給他的六千兵力分成兩部,一部由尉潦率領對土堡南側的吳州兵發動攻勢,星光微弱,尉潦也不敢貿然領兵深入,只令兵將沖擊敵軍的表面陣列,將敵軍向內層壓迫,又令長弓手向敵陣內層斜射火箭,欲擾亂敵陣然后趁亂有所為;刑坤民率領別外三千五校軍,從土堡東側移到西側列陣,又令軍士將臨江城里的居民盡數趕出來,一把火將臨江城燒為灰燼,火光焰天,東邊的夜空呈現艷紅色。
徐汝愚占據臨江城,不畏祝族重兵過來合圍,至不濟可從臨江城退到江北去。祝連枝望著臨江城上空騰起的紅焰,見徐汝愚在此時毅然將臨江城放棄掉,心想他必定有了萬全之策可以通過祝族的轄境。見剩余的五校軍都移到西側,暗忖:徐汝愚原來想從蘭陵與湖州之間穿過去。五校軍的攻勢只停留己方陣列的表面,待余部都移到西側,攻勢便緩了許多,愈發證實了他的想法。遂令在土堡南邊的堡墻上多置火把,將土堡前面的平野映得纖毫畢呈,又從東面、北面抽調兵力到南面來,準備在五校軍收斂攻勢時,將其纏住,使其無法脫離戰場。
祝連枝不奢望將徐汝愚留下,徐汝愚修為冠絕東南,徐汝愚一意要走,任誰都無法攔下他,只要殲滅五校軍一部,便能重挫江寧的銳氣,余杭樊族的態度便會有大轉變。
徐汝愚、魏禺、屠文雍、沈冰壺率領六千五校軍精銳繞過臨江土堡,向西進入蘭陵境內不久,就探得蘭陵援軍的行蹤。蘭陵援軍得到臨江方面的報訊,在蘭陵往臨江的馳道上當道結陣停下。
徐汝愚皺眉問道:“有無聯絡到介海他們?”
青鳳騎入夜將就向邊迂回,為掩行蹤,不敢策馬疾馳,又要避開臨江的敵軍斥候,所行路程為直程的三倍不止,要比徐汝愚他們遲入蘭陵境內。
寅時初刻,終于聯絡到潛在暗處的青鳳騎,隨游哨返回還有江寧的傳訊飛騎。
屠文雍驗過信緘上的封印,才取出密信交給徐汝愚。
徐汝愚看畢,說道:“容雁門攻陷渝州。”
魏禺從徐汝愚手中接過密信,訝然說道:“所得情報甚少,不知南平陷渝州的詳情,但是容雁門只憑八千虎賁郎就攻陷天下九塞之一的渝州城,相隔萬里,亦讓人神往。”
徐汝愚哈哈一笑,說道:“我欲讓你統率鳳陵行營,你不愁無與南平交鋒的時候。”
魏禺說道:“先生將此地交于魏禺即可,與屠大人先返回江寧吧。”
徐汝愚說道:“江寧有諸公籌劃,不必急于一時。速令騎營棄馬向蘭陵援軍潛近,務必在天亮之前,潛至蘭陵援軍左翼。”對沈冰壺說道,“我只予你兩千兵力,你率領兩千兵力虛張聲勢,向蘭陵援軍潛去,天光初開之際,向蘭陵援軍發動攻勢,掩蔽騎營對其側翼的突襲。”
尚不知蘭陵援軍的確切人數,不過蘭陵正當江寧方向的壓力,祝連枝必不敢將蘭陵城里的兵力抽空,或許會有四千至五千的援兵。有兩千精銳步營從正面吸引注意力,青鳳騎的一千健勇棄馬從側翼突襲并擊潰蘭陵援軍,卻非難事。沈冰壺沉聲領命,率領兩營精銳下了馳道,向蘭陵援軍潛去。
南平無暇顧及越郡,江寧可趁勢收服越郡,與祝族之間的大戰已無法避免,想來也讓人熱血沸騰。徐汝愚崛起數戰,多用宿衛、青衛、驍衛諸軍以及翼虎諸營,武衛、中壘、五校三軍,尚無參與大會戰的機會。沈冰壺雖列諸校尉之列,戰功卻無法與班照鄰、楊尚等人相比,心中一直隱有遺憾。
蘭陵至臨江之間都是曠原平野,并無險隘之地,蘭陵援軍得知五校軍一部脫離臨江戰場向這邊移動,便在馳道上當道停下,派出斥候向臨江方向搜索,幾乎同時發現五校軍的存在。沈冰壺率領兩千精銳步營向蘭陵援軍潛來,自然也瞞不過蘭陵援軍的眼線。夜色之下,無法辨清人數,援軍主將見五校軍敢趁黑摸來,只當五校軍主力在此,勒令軍士小心戒備嚴陣以待。
蘭陵援軍結成八個方陣,散在馳道兩側,沈冰壺知道騎營將從左翼突襲,為防止蘭陵援軍斥候從左翼向外側搜索,率兵停在敵軍左前,遣出兩個百人隊從左翼擾襲敵軍,趁著夜色用火箭射擊敵軍陣列,隨后又向右翼派出長弓手擾襲之,敵軍若是還擊,小股擾襲兵力就潛入夜色中離開。余下的兵力都布在正面,結成三個五百人棱形陣,兩陣位于馳道兩側居前,一陣稍顯狹長,位于二十步寬的馳道之上,稍稍落后兩翼的棱形陣,三陣鋒芒皆直指敵軍,直待天光初現的那刻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