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褐巨巖壘砌的塢堡峙立在茫茫的平野上,一條清溪從北邊的坡地流泄下來,在塢堡的北面匯成一座數百頃大的湖泊,湖水從東南端流出,向淶水流去。
湖泊與塢堡之間,是一座千步見方的校場,上面駿馬奔馳,鐵蹄有節奏的擊在夯實的硬土地上。蔡暉望著那邊漫天飛揚的塵土,只覺得腳下的土地微微震動。天下騎營,以呼蘭鐵騎居首。呼蘭人生死都在馬背上,騎術精湛有著他人無法比擬的優勢,但是幽冀蔡家長期與呼蘭作戰,騎營規模雖然無法與呼蘭鐵騎相比,戰力也是相當的強。青州鬼騎雖然湮滅于舊日塵煙之中,但到蔡暉看著眼前的情景,卻又想起十數年前的傳聞。雖然只有區區四百余騎,卻給人極強的壓迫感,尤其當前的百余騎縱馬疾奔,如同一排巨浪卷來,生出吞噬一切的駭人氣勢,讓人生不出膽氣敢橫立在沖陣之前。
尉潦揮動長戈,長戈所指處,幻出一團玄色光影,空氣嘶響,催發出來的勁氣吹得石走砂飛。尉潦哈哈一笑,勒馬止住馬勢,身后精銳一齊躓蹄立住。尉潦身子微微前傾,瞟了一眼場邊候立的蔡暉,撇了撇嘴,轉過頭去,說道:“捉對廝殺,莫要擔心把兵刃磕壞。”策馬徐徐向場邊行去,斜眼看著蔡暉,說道:“津門防務甚緊,你無需過來。”不待蔡暉回話,徑直說道:“我與洛伯源廝殺去,你來替我觀陣。”
洛伯源提著長劍,站在一邊,長衫垂立,神態自是灑脫俊逸,看見尉潦策馬過來,眉頭微微一皺,見尉潦雙緊盯著自己,自然不容自己逃避,不覺露出苦笑。
江寧眾人,以張仲道與尉潦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勢最為凌厲。
張仲道修為已入至境,招式暗合于道,長戟揮撩酣暢淋漓,如流水迭蕩,尋隙而入,這招式之間的殺氣卻讓盎然萌生的道心消弱了,與他試招,雖敗也敗得酣暢淋漓,痛快之極。
尉潦招意間有死氣,一套碧落戈,徐汝愚使將起來,霞燦晚天、星子無跡,然而到了尉潦手上卻是烏云雷暴,全失碧落戈本來的招意,便是徐汝愚看了也是搖頭不已,常常感嘆:“尉潦修為越深,戈術越合他的本性,雖然有另一番境界,碧落戈卻要另擇傳人。”在尉潦死意彌漫凌厲強盛的氣勢之下,便是修為強過他的人,也會生出手足受束縛之感。洛伯源即使修為強過尉潦,卻也有限得很,與他試招,在他隨時隨刻都爆發燃燒的戰意與斗志下,感到十分吃力,常常一番比試下來,心里卻會生出稍許的挫敗感。
洛伯源見尉潦走到近處,忙說道:“我與映雪姑娘說過,要與華光姑娘一同向她請教劍術,沒工夫陪尉將軍試招。”見尉潦目光沒有移開,又說道,“要不尉將軍去與映雪姑娘試招?”
尉潦鼻腔哼了兩聲,暗道:那只母大蟲,誰敢去招惹她?大步走到湖邊,尋了一塊湖石盤腿坐下練息。
尉潦修習碧落訣已有四年之久,徐汝愚此前離開江寧之際,將碧落戈傳于尉潦,確定尉潦乃是碧落訣的傳人,又囑蒙亦傳他《止水心經的總訣,后來尉潦北上,徐汝愚又陸續將《止水心經傳授給他。
徐汝愚一生所學無專,傳授梁寶、尉潦、魏禺、即墨明昔四人的武學也雜,不過四人依著自己的本性,修行有所專。梁寶自幼打古練息拳,體悟之質異于常人,體內丹息極為精純,僅次于徐汝愚的旋擰丹息,雖然也學了碧落戈、星空飄香劍,卻是最精通意境蒼拙的古練息拳術,馬上對陣用鐵戟,馬下提刀,卻是拳頭使得的頻率最高。磐木拳使到極至,身遭數尺,獨成一域。
即墨明昔的稟賦沖和,習碧落訣、星空飄香劍、步云蹤等皆有成就,舉手投足之間,氣度自足,頗有大家風范。
魏禺與尉潦的稟性最不宜學徐汝愚的武學,卻是在徐汝愚所授武學的基礎,創出適合自己本性的武學來。魏禺精于戰陣殺戮,日后所創的屠城刀,有烈火焚城的陰凝死意,與徐汝愚的武道背離最遠,自成一系。
尉潦天質縱然比不上徐汝愚,但是心志卻比徐汝愚要堅定得多,堅定的心志對于修習《止水心經的初層境界最有幫助,尉潦這半年來進展自是極速,便是與張仲道對招,氣勢上也能絲毫不弱,常常卻是支撐百余招丹力不足而敗下陣來。
徐汝愚天縱之質,內識心湖明徹,在習武之前,五識就敏過常人許多,后來心神每每讓形勢逼入無法轉折的明徹頓悟之境,漸達真識之境。人要入了明徹頓悟之境,修為常能突破一時瓶頸,百尺竿頭、更進一層。
尉潦心志雖堅,但是內識心湖與徐汝愚相比,卻如頑石之表面,無法映鑒外相,修習止水心經道阻且長。止水心經乃是修心之術,修習講究獨化,徐汝愚便是將自己的修心所悟敘述給尉潦聽,尉潦也會幻化成別的物相,無法真正領悟其中的妙意。尉潦修為日益精深,極易擠入一品絕世高手之林,要想更進一層,成為宗師級高手卻難,不過百年以來,又有幾人是那超越凡品的宗師人物?
三大宗師之外,蔡臨涯為第一人;陳昂放下俗務,成為東南武宗;觀雪刀越斐雪,為天南武宗;靜湖大宗嵇思勰;瑤光品人李思訓;呼蘭廷相賀蘭容若。而十年來,卻有資格成為宗師級人物的只有容雁門與徐汝愚兩人。西域勇將谷石達雖然數十年縱橫西陲,未逢敵手,俱是他殺意太盛的緣故,但是殺意卻無法侵掠堅定無移的道心,谷石達終日差了一線。此外一品三階高手差不多有著百余人,尉潦此時的修為差不多剛及得上一品下階的水準。
蔡暉徑向湖邊走去,只覺身體前后的湖與校場判若兩分,校場上將士操練,殺氣騰騰,而一近湖畔,卻生靜謐祥和之感。
蔡暉詫然向湖心島望去。湖心島不過數十塊巨巖堆壘的假島,覆上泥土,植上萋萋離離的芳草,數株松柏橫斜虬伸,掩映著一所茅舍,一陣風過,屋頂吹下幾莖茅草刺落湖水,微蕩起漣漪。
卻是那茅舍中的那人,讓這整座湖泊就像活了一般散發出無限的生機。若探足伸手去掬湖水,也生出要溶入這湖的玄妙之感,尋常武者苦修十載,未必能體會到這樣的玄妙之境,卻是因為湖心島茅舍中的一人,常人只要靜謐心神的去觸碰湖水,便會生出與天地相溶的玄妙感覺。
那日與蔡裕華一同登船拜見徐汝愚,蔡暉返回津門之后,心里想:在江寧留一條后路未償不好。君卓顏次日來訪,蔡暉自然也順水推舟,讓親信帶上拜帖上門投帖,拿足表兄的氣勢,準備再次拜見徐汝愚。
親信返回卻說徐汝愚閉關療傷,不見訪客。蔡暉只當徐汝愚拿勢壓人,心中滋生怨念,然而依然遣親信上門投帖。一連十數日,還是如此,而范陽形勢愈加惡化,呼蘭中路軍開始向北逼近,駐在燕城的數萬鐵騎也越過燕山山脈中的古北口通道迂回到榆關與令孤之間。蔡暉終是坐不住,親自離城來到君家堡求見。
此時尉潦已經來到津門,接替洛伯源指揮騎步兵。尉潦得知蔡家拒徐汝愚于范陽城外之事,須發怒張,蔡暉遣親信過來,尉潦連堡門也不讓進,徑直讓信使回去。蔡暉過來,看在君家的面子上,沒有刁難,卻沒好臉色,將他領到湖畔,說道:“你能越過湖去,自然能見著先生。”
蔡暉所習乃是蔡氏種玉訣,雖然未達極至,凌波踩踏湖水行進百步卻不難,人近湖畔,提足將踏,卻是足下的湖水中生出沛然沖和的氣機,蔡暉竟生出那湖水欲要躍出攻擊的奇異感覺,數念轉折,氣勢漸頹,生不出膽氣去湖心島。此來也息了怨念,靜靜思量,想到蔡家即使逃過此劫,也永無出頭之日,惟有投靠江寧卻是自己最好的選擇。想通此處,也明白父王上次派遣蔡裕華與徐汝愚相見的用意:蔡家的退路還是在江寧,蔡正石降呼蘭,大叔蔡允與大哥、二哥或戰或降,數百年的大族面臨滅族之禍,就要分崩離析,自己若不能明白過來,父王卻是要蔡裕華領著蔡氏一支去江寧扎根。
此時,彭慕秋率領雍揚第一批海船繞過東海、青州外側的海域抵達津門,此行除了船師水手,只有騎營的兩百名精銳戰力。
蔡暉明白過來,行動卻是極速。徐汝愚閉關療傷,此間事皆有方肅主持,趙景云、彭慕秋、君宗瑞、葛靜、子仲南等人以協統的身份,編入津門軍中,事實上控制了津門的防務,對津門守軍進行縮編。津門守軍,加上水營,共有一萬一千余人,數日之間,裁減去六千人,只剩下五千精銳。范陽眾人的視線都是別處,均未發覺津門城里的動作。
青州郡、幽冀郡、渤海故郡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弧將一片遼闊的海域抱成懷里,那個圓弧的開口便是青州郡的東北角與渤海故郡的南端,這兩處只隔著五百余里的海域。烏湖島就面位這片海域的中間,南距青州二百四十余里,順風行船,晝夜可至;北距渤海故郡三百二十八里,也只有兩日的航程,除了烏湖島之外,還有末島、龜島、大謝島等幾座較大的島嶼。
北方世家水營不利,便是有戰船,也都是小型內陸河舟船,經不住海浪沖擊,世家不重視江權、海權,對陸路以外的島嶼控制自然不嚴,加上島上土地貧瘠,島上面住著些原民,兇狠頑劣,難以訓服,所以那些島嶼其實脫離于青州、幽冀世家體系以外。
君家經常行走這片海域,與島上的原民關系比較密切,對這些島嶼的狀況也相當熟悉,但是領著一千精兵過去,卻不知島上的原民又是什么態度。
君宗慶心里有些忐忑,望著起伏不定的海面就是巨大的藍色綢布在風中吹動,烏湖島巨大的黛色輪廓的一角在吹皺的藍綢上若隱若現。
為遏制呼蘭的急劇擴張,利用海戰的優勢,在幽冀的近側,在呼蘭的腋下抵上一柄鋒利的利刃,用處之大,自不待言。烏湖島就是實施這一戰略的極佳之所,戰略意義如此重大,即使島上的原民反抗,也要強行攻下,君宗慶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役使島上的原民修建簡易海港與基地。待烏湖島發揮作用之后,勢必會引起呼蘭人的注意,那時就需要將烏湖島修建成海中心的堅城。
君宗慶暗道:取名烏湖城,將周邊的幾座島一同控制起來,就像永遠停在海面上的巨型戰艦,呼蘭人就是建立水營,也無法與烏湖島那么大的戰艦相抗衡。島上的駐軍,從幽冀撤往江寧的人中留一部分下來,再從江寧抽一部水營過來。無名小島上的大勝已經由陸上飛騎傳入津門,與普濟之間的戰爭,江寧已經占據不可逆轉的優勢。翼虎軍即使還及不上南平水營,卻也不比東海水營差。烏湖的駐軍將是翼虎軍最重要的戰力之一,卻不知大人會遣誰來統領。
從甘棠灣出發的數百海船在航行了十一天之后,抵達普濟南礁島的東南海域。在那片海域,魏禺、李印、丁勉等人率領水營戰艦在那里等候了兩日。在楊尚過來匯合的前一日,魏禺得到公良友琴早在四日之前率領兩萬普濟海匪前往溫嶺的消息。
林濟從攻打無名小島始,直至在魏禺刀下損命,都以為成功偷襲無名小島打了魏禺一個措手不及,雖然失敗不過是魏禺燒石毀岸的詭計。公良友琴一一質詢了最先回島報信的信使以及敗后逃回普濟島的數十名寇兵,當日激戰的詳情也確認那是一次成功的偷襲,之所以不成功,乃是天數。其實李印最后不下令全殲普濟海匪,只要擊潰海圩外的普濟船隊,援軍就不會有多少傷亡,還能更早的圍殲島上的援軍。
李印也以為魏禺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讓林濟率部偷襲,是以發出全殲寇兵為魏禺報仇的命令。魏禺真真實實的將自己置在一個極危險的境地,來迷惑公良友琴的判斷,加上額外的三千人傷亡,不容公良友琴不信。
魏禺撇嘴一笑,說道:“這次雖然殲滅了林濟一萬寇兵,我軍傷亡也超過五千,但是以五千人的傷亡來換取整個普濟島還是相當值得的。”
楊尚還不清楚無名島激戰的詳情,丁勉臣低聲跟他解釋:“林濟偷襲補給島時,自以為得計,殊不料魏將軍已經從數月殲滅的海匪戰船在各海域的分布上發現端倪,如果要殲滅林濟所部的海匪,從容安排,哪會傷亡這么多?補給島激戰便是讓公良友琴也信以為真雙方只是倉促接戰。林濟一萬海匪被殲滅,普濟與溫嶺之間的海運糧路被斷,公良友琴除非放棄溫嶺的兩萬殘賊,否則只有出兵接回溫嶺城里的兩萬殘賊。他卻萬萬料不到,魏禺早在激戰之前,就下達集結大軍的命令,雖然前后只差三日,但是這三日就能叫公良友琴后悔終生。”
楊尚拍了拍腦袋,十余日的風浪搖擺,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江寧要求步營也要習水戰,楊尚領兵駐在甘棠,也常上船操練,但是只在船上呆上半日、一日,楊尚憑借不弱的修為,尚能支撐下來,倒是在艦上一呆就是十一日,讓他走起路都覺得腳底無力。
楊尚定了定心緒,說道:“我這次將甘棠步卒、水軍一起帶過來,一萬八千人,擠在只能裝八千人的船里,糧草與淡水只帶了十五天,如果再過一日還不能與你們匯合,我便要獨自攻上普濟島去。”又說道,“季子衡率領水營從普濟西側繞過來,無需等他,派出哨船,讓他在普濟島西側攻上島去,吸引島上殘留的海匪向西轉移,我等隨后從南部攻入。從南濟堡分兵,一路沿島東沿,與水營戰艦配合,攻掠沿海塢堡,將其盡數毀,不可滯留,一路為步營,攜三日干糧,從南向北橫穿普濟島,季子衡算一路,三路軍于五日后在島北側的普濟城匯合,一齊攻打公良友琴的老剿。如果公良小兒趕回來,我們就一把火將這普濟燒得不毛之地,看公良友琴今后還能如何在東大洋里折騰。”說到這里,哈哈大笑起來。
李印笑道:“大人選將駐守烏湖島,你這么喜歡縱火,可自薦之,日后可在幽冀多縱幾把火。”
魏禺臉色還是肅然,用筆在地圖上畫出三條路線,說道:“季子衡領軍溫吞,沒有侵掠如火的氣勢,令其佯攻西濟堡,東路軍由我親率,二日后會對東濟浦發動攻勢,公良若回普濟,只有先回東濟浦,沿江濟河向西才能返回普濟城,普濟城里的守軍有可能會出城援相援,中路由楊尚率領,遲一日從南濟堡出發,一路潛行至普濟城下,如果普濟城無法用計奪,則四天午時,三路軍合一處,強行攻掠普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