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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歷陽水營

  翌日凌晨,天剛蒙蒙亮,一支由近六十艘大小船只組成的混編運糧船隊,迤邐數百丈,從江津出發,領航那艘堅固不弱于戰艦的百梢商船高桅上懸著一面杏黃色的錦銹旗幡,上書“青鳳徐”三個古篆。船首兩舷各站著二十五名殺氣凌人的精壯戰士,魏禺與尉潦兩人并肩站在船頭,雙手持刀柱地,霸氣十足目露精光的怒視著兩岸蒼茫的草木。

  江津至望江的津水只有五十里的水路,轉入江水,順游而下七十余里就是澄陽湖湖口,從澄陽湖往南就是八百里的清江水路直達此行的目的地宣城。

  尉潦見船隊駛出江津水域,推了推魏禺的肩膀,說道:“老魏,我們進去吧,站半天了。”說著,將馬刀掛在腰間,右臂旋揮幾下,左手探過來揉捏,口中嘮里嘮叨。

  魏禺正色說道:“先生讓我們站在這里自有深意,你還是認真點,我感覺岸上有人窺視我們。”

  “我看應當讓人都躲到艙里去,引那些不開眼的小江賊上鉤,也好痛痛快快的殺他娘的一頓,現在將毛賊都嚇跑了,還有個球勁?”

  “到了宣城,有你廝殺的時候,現在船上有一半的家屬,若真是惹賊來擾,怎么照顧得周全?”

  “縮頭縮尾可不是你老魏的作用,你現在怎么跟明昔一個調,以前怎么沒見你受他影響啊?啊,啊,我知道了,你是中了先生的毒。我還以為跟了先生可是殺個痛快,誰知道快半年時候過去了,身上一條傷疤都未增加,髀下開始長肉了…”

  尉潦想要再說什么,聽見身后徐汝愚與蒙亦的談話聲,忙恢復霸氣十足的姿勢。徐汝愚走到他的身邊,問道:“尉潦,你一共發現幾撥江匪的眼線?”

  尉潦吱唔了半天,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邊的魏禺說道:“從江津出來,我們左翼的兩條漁舟,一條輕便艄船,后舷那艘空載的漕船都應是別家勢力的眼線…”

  “那兩條漁船明明剛跟上來的,你怎么就確定是江匪的眼線?”尉潦不待魏禺說完,就嚷嚷著插嘴。

  魏禺熟知他的脾氣,輕笑道:“這兩條漁船是剛剛跟上來的不假,可是他們是代替剛剛離開的兩艘單桅帆船。別外,江水南岸有一隊人緊跟著船隊,時不時探出頭來觀察船隊情形,人數無法判斷。”

  徐汝愚贊許的點點頭,說道:“不錯,清江下游這段都是越郡歷陽府轄治內,祝家水營雖然不甚強大,但也不會容忍旁家在此放肆,只要祝家不尋我們的麻煩,這三天應當沒有什么大的問題。不過再往上,形勢就復雜了。清江中游東岸是盜賊遍布的清江府,右側是世家林立的荊郡臨川府,兩岸盤踞著數十股相互敵視的勢力,雖然他們不會聯合起來劫船,但是有人肯定會樂意打著仇家的旗號栽贓嫁禍別人的。”

  魏禺說道:“魏禺也擔心這個。為了幾十船不可能悄無聲息脫手的糧食,旁人是不敢輕易冒犯先生威名的,但他們若是栽贓嫁禍仇家的話,可能會不顧一切的燒毀糧船,破壞力比劫船更大。”

  蒙亦想了片刻,說道:“到歷陽之后,清江騎師由我們十二教習每位率領十人在清江兩岸布下監控網,讓那些打我們船隊主意的人無法冒充別家的身份,這樣可省去不少麻煩。”

  蒙亦等十二人都是吳儲當年精心培養出來的好手,蒙亦更是得到吳儲親傳,數十年的修為,加上習得止水心經初章,在當世已算是頂尖高手,實力在眾人中只略弱于徐汝愚,比即墨明昔、魏禺等人高上幾籌。另外十一人修為比即墨明昔等人也只高不弱。

  徐汝愚見蒙亦主動提出,也不客套,感激說道:“多謝亦叔了,現在確實需要你們出來坐鎮,方能順利到達宣城。”

  “此事有利也有弊,從此以后越郡世家怕是會更加注意你的舉動了。”

  徐汝愚哂然一笑,說道:“讓他高看我,也未必是壞事。”

  船隊漸漸接近澄陽湖湖口,由于周圍五百里澄陽湖的吸納,清江水流經過湖口時極為平緩,被渾濁的江水倒灌進去,在寬達二三里的湖口,形成一道內凹的分水線。徐汝愚憑欄遠眺,清江水寒碧透徹,秀美雋永一派煙雨江南的水景,而江水渾渾湯湯,浩蕩長逝難再追及。分水線外不斷打旋的水渦,隨生隨滅。

  徐汝愚有感而發:“兩力相持,旋而化之,自然的道果真精妙。”

  蒙亦聞言一震,徐汝愚隨意顯現出來的對武道的精微見解,以及他極目遠眺那一刻給自己他已溶入這片天地的玄妙感覺,讓蒙亦知道徐汝愚在武道的修為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蒙亦在吳儲自剄后,也放下殺戮之心隱居民間,武道修為才有了極大的突破,向武道的巔峰邁進,現在看到徐汝愚以弱冠之年表現出已然超越自己的實力,多少有些無奈。不過這也讓蒙亦更加安心,知道吳儲挑撥的傳人果真有值得自己繼續效力的魄力。

  蒙亦笑道:“汝愚只顧看風景了,卻無視祝家在那邊的戰船。”

  十五艘中型艄船橫舟陣型緩緩從湖口駛入大江水道,十二丈長的艄船只比江水上的漁船大了不過一號,但是吃水深,特別船下隱約可現的巨大木刺,可是水戰時利器。過分水線時,舟陣整飭沒有一絲擾動,顯出這支舟師訓練有素。

  艄船上懸著越郡祝家水營的旗號,艄船甲板上站滿執戟持戈的武士,半身鏈甲在余輝下銀光閃閃,襯托出這些武士的面龐古挫肅穆,神情沉毅,讓人一眼可知他們都是祝家經歷百戰的高強戰士。

  徐汝愚撇了撇嘴,神色顯出他似乎很不習慣別人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祝家無法阻止自己進入宣城,此舉無疑含有太多的威懾含意。徐汝愚冷哼一聲,目光直視無礙的停在里許之外的祝同山的臉上。

  徐汝愚凌厲的眼神給祝同山一種震撼的感覺,這數百丈的距離絲毫沒有削弱他眼神的鋒芒,還是自己太過敏感?就是他的武道修為達到一品級,也不可能讓同屬一品級的自己有這般震撼的感覺啊。

  祝同山瞇起雙眼,將微微凌亂的心情收綴得干干凈凈,緊持劍鋏,沉聲下令:“讓他們把船停下來,要求他們在進入歷陽清江水域之前接受檢查。”

  彌昧生站在徐汝愚身邊,將祝家艄船上發來旗語翻譯出來。尉潦惱道:“什么,讓我們停船接受檢查,祝家的人是不是吃飽了撐著,知道爺爺我這天悶得慌?”

  徐汝愚將視線從祝同山消瘦狹長的臉上收回,笑道:“過境船只接受檢查也是應該,尉潦你何需如此大驚小怪?昧生,迎上去,讓他們派人上來。”

  尉潦急道:“可是我們船上不只是通關文牒上所說的四萬擔糧食啊,怎么可以讓他們上來檢查呢…”彌昧生、魏禺都露出為難的神色,不知道徐汝愚心中究竟有什么打算。

  徐汝愚也未想到堂堂歷陽府都尉會不顧身份,親率近衛來截運糧船隊。越郡溝塘湖河遍布,樊、祝兩家水營多是中小型戰艦,最大的戰艦不過百梢,雖說無法憑之在江水、大海上與強大普濟水營、平城水營爭霸,但是水軍戰力卻不弱于任何一家,只是被普濟水營、平城水營封鎖在越郡之內,不為天下人知道。

  越郡戰船多為大翼艄艦,越絕書中記載:“大翼艦廣一丈六尺,長十二丈,可以容納戰士二十六人,操舟水手五十三人,操長鉤矛斧者四人,仆射手各一人,總共九十一人。”若按越絕書中大翼艦的編制,操舟水手占據人數大半,作戰人員只有三十八人,而眼前十五艘大翼艦,每艦操舟水手只有三十七人,顯然越郡大翼艦在機動性能上有了大的改善,才可以減少這么多的操舟水手。

  十五艘大翼艦共有一千余名最精銳的戰士,此時顯是有為而來,旗艦不斷發出旗語令,十五艘戰艦正與運糧船隊接近中快速變幻陣型,兩方靠近時,祝家水師船隊已結成弧形陣,將運糧船隊擋在清江水道之外。

  弧形船陣如獸之吞口,形似威脅,也最易被敵刺穿,歷陽水營此舉無疑顯示出對運糧船隊的輕蔑之意。尉潦本是海匪,對水戰也知之甚詳,現在見對方擺出如此輕視的姿態,雙目怒睜欲裂,牙齒咬得咯咯響,一聲不吭。

  雖然運船船隊中有十六艘性能遠優于大翼艦的百梢戰船,但是沒有足夠的操舟手操縱明輪,僅憑風帆,機動性是遠遠及不上大翼舟的。性能優良的百梢戰船至少需要一哨一百二十五名操舟手,可容納兩哨二百五十名戰士;操長鉤矛斧者三十二人,用于接舷戰;強弩機三十六架(若是四百梢的戰船,頂端可置拋石弩,可進行遠距離水戰)。青焰軍雖說有十六艘大型百梢戰船,但是徐汝愚只從漢水桃源遷民中征調五十名人做風帆手操縱十六艘戰船,暫時將教導騎營的一百二十五人分配到各船,協助控船。但是每艘戰船上操舟水手只不過十一二人,只能憑借風力航行。十六艘戰船上的護衛就是加上二百名襄樊會子弟也不過只有四百余人,都是短兵刃配置,極不利于接舷戰。更為頭疼的是十六戰船之后是四十艘真正沒有一點防護力的運糧商船。歷陽水營就是吃透運糧船隊所有的弱點,才敢擺出如此囂張的姿態。

  徐汝愚波瀾不驚,語氣平和的說道:“歷陽都尉祝同山親自來迎,怎么說也不算失禮。昧生,糧船結圓陣居后,本隊結雁首陣迎上。”

  彌昧生聽徐汝愚說歷陽都尉就在歷陽戰船之上,心中一驚,抬頭看魏禺臉上也有驚惶失措的神情,心想:祝同山到底是何意圖,怕不只是耀武揚威那么簡單了。彌昧生憂心忡忡的去發號司令,準確迅速的將十六艘人員配置嚴重不足的戰船結成雁首陣。

  尉潦聽到徐汝愚令十六戰船結成攻擊陣型,立時興奮起來,完全將剛剛的考慮置之腦后了,持刀的手背上露出一根根青筋。

  徐汝愚所在的座船自然是雁首,須臾迎上祝同山的座船,兩者相距不過二十丈,可以清晰看見彼此的神情。

  祝同山見徐汝愚結成雁首陣迎來,心中暗暗佩服他的膽色,心想:此時良機,不如下令攻擊,永除越郡后患?低聲向站在身側的歷陽水營統制黃覆說道:“弩機上弦,準備攻擊。”

  黃覆驚道:“都督府制文嚴禁攻擊徐汝愚船隊,都尉大人怎么可以違背都督府的軍令?”

  祝同山露出痛苦的神情,頹然說道:“徐汝愚此去宣城,怎會安什么好心?他棄雍揚都尉職如蔽履,卻不辭辛勞,來我越郡宣城,鑿實讓人摸不著頭腦。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人最是危險,不及時除去,我祝家日后怎么可以安心?”

  黃覆說道:“傳言徐汝愚與其父徐行性格一般無二,實乃無傷世家的腐儒之士,心中只知生民,不會介于天下制霸亂局。都尉大人為何如此憂心?”

  “徐行是否真腐儒亦不得而知,但是徐汝愚絕不會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簡單,在他離開雍揚之際,我也以為他跟其父一樣,效仿名士作風隱逸山河,但是最近的情報表明他對雍揚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可知他并沒有學他父親所樣,將世俗權利完全放棄。”

  黃覆點點頭,輕聲道:“雍揚都尉江凌天代他行文越郡各世家,并在雍揚府西南的采石渡布下重兵,窺視我建鄴之京口,警告之意一覽無夷,顯然出自徐汝愚的授意。可知徐汝愚實乃雍揚之主,可是他留在雍揚鞏固他的勢力不是更好,何需在宣城新辟勢力呢?”

  “這問題也困擾我多時,正因為一點都看不透他,才顯出他的可怕之處啊。”

  “聽說徐汝愚修為已達一品級,如何在如此寬闊的江面上圍殺他?若是讓他逃脫,我越郡必會遭到雍揚的激烈報復。那時普濟海匪在南,雍揚軍在北,越郡現在禁不住兩面受兵了。”

  祝同山說道:“就是如此,我不希望清江府因徐汝愚生出意外來。江水之上,闊達數里,能極大發揮我大翼艦機動靈活的性能,正是圍殺徐汝愚的良機,他雖是一品級的高手,但手下多是平常武士,憑他一人又如何能殺出我大翼舟陣?就是讓他饒幸逃脫,我們只需在京口布下重兵防止雍揚軍從采石渡強渡就行。”

  “可是…”

  “沒什么可是,此事我會親自向都督解釋,你執行我的軍令就是。”

  黃覆見徐汝愚的座船越來越近,已能清晰看見他臉上掛著的莫名的笑容,想到這一年來關于他的種種傳聞,心想:果真是一個琢磨不透的人物,都尉大人的決定真是正確啊,不過若是事敗,可是與我一點無關啊,我只是執行都尉大人命令罷了,還盡職給予勸告了。黃覆眼中露出寒光,只是在他低頭轉身之際,誰也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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