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政!
黑皮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這兩個字,起筆俊逸飛舞,落筆雄渾蒼勁,小小兩個字卻能窺見主人的豪氣和抱負。可這樣一個人,在廠長元大柱的威壓下只能做一個唯唯諾諾,被邊緣化的小人物,他豈能甘心?私下里做一些讓元大柱不爽的事,幾乎是必然。
奇怪的是,這應該是溫諒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卻無形的覺得有些熟悉。記憶如同電影片段般在腦海里飛快的閃過,許多影像也在前世今生的重疊中從模糊變得漸漸清晰,就在翻看日記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在哪里見過這個名字。
溫諒清楚記得,前世里正是范恒安在青化廠破產后以極低的價格接收了大部分優質資產,通過抵押青化廠地皮、引進外來投資等一系列金融操作,套取了大量現金,他本就有日化方面的產業,有了青化廠先進的生產設備和技術資料,經過轉產優化,加上不同于國企的管理手段,很快就恢復了元氣,短短兩年間聲勢更勝從前,在江東省的地位直逼顧時同。
97年全球經濟危機,范恒安因為攤子鋪的太大,資金周轉上出了問題,多方籌措后還是造成了資金鏈斷裂的嚴重后果,許多隱藏在幕后的問題隨之暴露出來。98年初,光被檢方認定的罪名就涉及騙貸銀行貸款、洗錢、涉黑、偷稅漏稅和非法集資等數十項,名噪一時的傳奇人物就此隕落。稍后在有心人的操縱下,許多青化廠下崗職工在原副廠長紀政的帶領下也跟著集體上訪,要求徹查當年廠子被低價賤賣的內幕,并徹底追究原廠長元大柱的責任,矛頭直指周遠庭、方明堂,在青州掀起軒然大波,引起了省里的高度關注。
盡管青州各界意愿強烈,經過一番博弈之后,省里有關領導認為改革畢竟是摸著石頭過河,要允許交學費,允許犯錯誤,周遠庭身為青化廠破產重組的主要推動者,到最后竟然屁事沒有,平調關山做了一名排名最后的副市長,政治前途雖然變得黯淡無光,但畢竟全身而退。有了周遠庭的前例,方明堂這個看上去跟青化廠完全無關的人物,本可以卸了人大主任的職務安全退休,卻不知何故深陷范恒安案,苦苦不能脫身,這個曾經的青州王最終的下場跟范恒安一樣,身陷囹圄,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而95年范恒安剛接收青化廠時,市里大力宣傳他的這一舉措是為政府排憂解難,不計個人得失為青州經濟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現在一看,真是莫大的諷刺!所以就需要有人出來背黑鍋,周遠庭負領導責任被調離,那主要責任自然著落在元大柱身上。
調查結果不痛不癢,雖然紀政手中保留了多項證據,但許多賬目在當年的改制中已經被銷毀一空,真實性無從查起,元大柱最終被免去了黨政一切職務,判入獄三年,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這一切都是當年青州最轟動的事件,溫懷明其時因為得罪周遠庭,已經被發配到質監局做了一名助理調研員,但畢竟還算青州官場的一份子。溫諒雖然沒有刻意關注此事,但也從父親那里知道了許多情況。
而紀政,也是那時候才第一次聽到。在事情結束后,溫諒不止一次聽到溫懷明在家里跟丁枚感嘆,說紀政真是個人物,先是被元大柱打擊報復黯然離職,后又隱忍多年,看準時機一舉扳倒了元大柱,報了當年之仇,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言下之意,頗為自己被周遠庭逼迫至此,卻無力反抗而自嘲。
無論怎樣,在那場改變許多人命運的事件中,紀政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當年聽過了也就忘了。要不是此刻看到這本日記,看到這個名字,勾起了許多對青化廠相關的記憶,溫諒怎么也想不到,那個紀政,就是紀蘇的父親。
這也不能怪溫諒遲鈍,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對紀蘇從來都沒有任何多余的關注,對她的家世一無所知。要不是最近一直跟父親在謀劃青化廠的事,也不可能這么快就將兩者聯系起來。
既然想明白這些,溫諒有七成的把握肯定紀政是被誣陷的,而原因,很可能就是因為他做了什么讓元大柱不放心的事。
所以他看著紀蘇滿是希翼的眼睛,想要給這個已經十分柔弱的女孩十成的信心:“不錯,我肯定!”說著揚了揚手里的日記本,“看了這個,我甚至已經知道你父親被誣陷的原因,放心吧,只要找到可以借力的人,這件事很快就能解決。”
“可那本日記我看過,沒發現…”
日記里當然什么也發現不了,紀政這樣的聰明人,怎么會在日記里說太多東西,整篇整篇的不過是一些青化廠的小事和文人性質的牢騷不滿。不過為了忽悠紀蘇,溫諒也只能擺出一副神棍的樣子,說:“要是你能看的出來,也不會傻乎乎的去胡亂求人了。”
饒是紀蘇滿腹心事,也被這話嗆的說不話來,許瑤一腳踹了過來,嬌叱道:“找死啊你!”
溫諒訕笑道:“習慣了習慣了,其實我是刀子嘴豆腐心,紀蘇你別見怪。”
紀蘇哪里不知道兩人插科打諢,是想讓自己分散下心思,雖然無力,還是鼓起一絲幾乎不可見的笑容:“沒關系…”
溫諒見效果不好,知道自己這個年紀說這些話,實在沒什么說服力,只好再次拿出未來岳父做籌碼,指著許瑤說:“許瑤的父親,也就是我未來的岳父——許復延!”
要是許復延知道被這小子一天內兩次埋汰,不說氣的半死,至少從今而后,未來岳父中間還要加兩個字:未來暴力岳父。
這次立竿見影,紀蘇臉上的驚訝,是她從天臺上回來后,露出的第一個帶著活人氣息的表情。看著許瑤肯定的點頭,紀蘇身子一軟靠在沙發背上,兩行眼淚終于流下。
這是她從父親出事以來第一次流淚,經過了數次大悲大喜間的轉換,哪怕是變形金剛也撐不住了。在她少女的見識里,以為有了市委書記的幫忙,在青州什么事都可以解決了,心神一松,就這樣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許瑤從臥室拿了一床被子蓋在她身上,坐在旁邊注視著紀蘇蒼白的臉。僅僅幾天時間,這個一向給人大方美麗、溫柔嫻靜感覺的女孩,已經如同雨打荷花般的憔悴,許瑤伸出手去,將紀蘇臉側的頭發攏到一邊,輕輕的嘆息一聲。
“溫諒,我明白你剛才是要安慰紀蘇。但我跟你說實話,我就算跟父親提這事,他也不一定會管…”
溫諒笑道:“如果紀政是被誣陷的呢,他還不管?”
許瑤沉默半響,從來都是興高采烈、無憂無慮的臉龐上,突然浮起一絲無奈和悲傷:“不錯!他…他在青州其實很難…不管怎樣,我都永遠敬愛他…”似乎是怕溫諒因此看不起父親,或者是怕他因此看不起自己,許瑤死死的扭過頭去,再不看過來一眼。
溫諒本是想跟她開個玩笑,對許復延的了解,自己難道還沒許瑤透徹?許復延不是不管,他只是會在必要的時刻,必要的理由和必要的勝算下才會出手,這一點無可厚非。
而這三個必要,溫諒自然會給他!
卻不料在女孩子千變萬化的心思前,以溫諒自詡遠勝猥瑣大叔和金魚佬的無上功力,也只能落一個淚流滿面的結局。他走上前去,將許瑤輕輕的攬在懷里,撫摸著她的長發,低聲說:“他是一個好爸爸,更是一個好岳父,我也很敬重他的…”
將頭埋在溫諒腰間的許瑤忍不住笑了出來,仰起頭帶著淚花的臉上不勝嬌羞:“去你的!”
溫諒蹲下身,伸手擦去她的眼淚,柔聲說:“怎么哭了?”
許瑤扭頭看了紀蘇一眼,喃喃說:“我怕有一天,我會跟她一樣…”
溫諒心中一震,原來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美貌少女,遠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聰慧,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憐惜之意,將她抱在懷中,耳鬢廝磨之際,用無比堅定的語氣說:
“絕對不會有那么一天,我保證!”
十二字,字字如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