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繁華,因為關東(潼關)經濟的發展,洛陽杭州等運河渠沿線的國際化大都市民間的繁榮景象猶勝長安,形成了一個個經濟文化中心,而長安的地位主要還是因為政治和軍事。這里百年以來又鮮有天災人禍,承平之下人們追逐的東西便五花八門,聲色犬馬應有盡有,其中艷名遠播的女子也是人才輩出。
她們的名氣就像四季盛開凋零的花朵一般,有市井人盡皆知的時候,也有被淡忘在煙云之間的時候。舊的去,新的來,一季季地輪回,長江后浪推前浪。
幾年前洛陽就連一個長得漂亮的女道士也曾被士人追捧過,但如今幾乎沒人談起,已經淡出大家的視線了,也許偶爾有人提起在洛陽官場待得久的人還會“哦”地一下好像記起了塵封的往事。而今非煙也逃脫不了這樣的輪回,洛陽大眾的口味不再喜歡她這樣輕盈嬌弱的類型,大家有更多的選擇,她在煙花之地的地位也就是靠以前的花魁名頭撐著。
她的房間布置得就像她的人一樣如詩如畫,猶如一襲水墨涂抹的輕彩,美麗中帶著淡淡的哀愁。這在以前太合那些仕途落魄的文人墨客的口味了,感受她的氣質就如能觸及心境,人人欲引之為知音。
淺淺的笑意、淺淺的絲衣,這里沒有大紅大紫的色調,靜心下來卻能讓人沉淪其中。不過曉金樓里僅此一間屋是這么布置,現在流行的風格是得意熱烈,能感受到縱情快意,能看到玉白的肉波在紅蛸間的晃蕩,有光燦燦的金盞銀器,有長安貴族喜歡的一切。但非煙以前修習的就是她那種風格,所以她不能改變,否則也做不到最好。
她大方地把掌柜迎進門,隨手把門關了,她見不常出面的老頭過來她知道有什么正事說,不便被人聽見。至于與掌柜的孤男寡女在一間房里會擔心什么?她卻絲毫不擔心,因為她之前一直掛的是“賣藝不賣身”的噱頭,不過是待價而沽,曉金樓要這樣才能提高她的身價,把最讓人期盼的東西用在需要的地方,比如以前為了救姚崇的性命就差點利用了。
掌柜的端起茶杯客氣地說道:“讓非煙親自沏茶,老夫有福氣得很。”
非煙輕笑道:“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么要緊的事么?”
掌柜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嘆了一口氣道:“老夫還是直說吧,‘阿郎’給你尋了一個歸宿,你覺得賀季真怎么樣?”他提到劉公的稱呼時頓了頓用強調的口氣。
非煙的淺笑馬上凝固在臉上,吃驚之下脫口道:“可是賀季真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須發都花白掉了一大半…我雖與之談得來,不過是在詩詞歌賦和音律上頗有話題,絕無其他想法!”
掌柜的勸道:“季真雖然歲數大了些,可身體還硬朗,況且這回去京師定然有一番作為,你好好侍奉左右定然虧待不了你。說句不當的話,老夫也是一大把年紀了在劉家產下當差多年,見過的事很多,紅顏易老,你紅了好些年已經到頭了,該想想歸宿的問題。要是將來有幸為賀家生產一子半子,賀家也是會稽(浙江)一帶有產有業的大戶人家,總不會讓你下半輩子拋頭露面太過凄涼。再說了紅顏配名士,也是士林間的一段佳話。”
非煙面有凄色道:“就是那有門楣的世家最是講究,我出身風塵連他們家門也進不了,頂多是賀季真在外的侍寵玩物罷了,我還不知道這些路數?”
掌柜的又道:“你與季真相處甚久,還不了解他的為人,他定會善待你的。”
非煙冷笑。
掌柜的見狀也拉下臉來,心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口氣便生硬了一些:“阿郎把你當女兒一般養了這么多年,何曾給你吃過苦頭?如今賀季真要進京投身當朝第一權臣的門下,正是你報效阿郎的機會!又沒讓你上到山下火海,送與賀季真不同樣錦衣玉食?”
他見非煙不說話,又道:“別嫌人家歲數大,總比那輕狂少年靠得住一些,起碼季真還是說話算得了數的人,不想讓你受委屈別人也不敢把你怎樣。”
非煙冷冷道:“你都不是說了是阿郎的意思嗎,還和我說這么多作甚?你說的都是道理,我并非真的什么劉公的千金閨秀,還能圖那公子郎君明媒正娶不成?”
掌柜的沒好氣道:“市井間那販夫走卒之輩肯定愿意明媒正娶你,還能得你帶過去的一大筆嫁妝。你大可以挑選年輕俊朗的,還可以做正妻,你可愿意?”
“就算我愿意,你們愿意?”
…賀知章所在官署收到吏部公文,他要啟程離開洛陽西去時,劉公待之甚厚,交情是做足了的,既有車馬盤纏,還送了美人在路上消磨寂寞。他能想到的做到了,不能想到的也做到了。
官場上的同僚好友也是盛情送別,場面上大家都恭喜賀喜,背地里有的人羨慕他高升,也有的人議論他投身權奸自污名節,不一而同。
非煙雖然以前和敬仰賀知章的藝術修為,但現在身份一變卻有些情緒抵觸,畢竟算起來如果步非煙的父親在世的話賀知章比她父親歲數還大了甚至有接近爺爺輩的可能。不料賀知章卻以禮相待,絲毫沒有輕薄之意,倒讓非煙有些意外。
賀知章雖然有狂士的名士,平日里也放蕩不羈,到底出身士族飽肚圣賢書,骨子里仍然有君子之風,未有那猥褻的言行。從洛陽到長安一路上,每逢在驛站歇息過夜,賀知章都是吩咐家奴為她單獨準備一間房,禮遇未曾有半點疏漏。
這樣經歷了一段日子,非煙感動之余便漸漸對賀知章產生了好感,心里想命運如此,遇到的人是賀知章也算好運氣,雖說年老卻也是個好人。況且賀知章又是知書達禮的人,與她很有共同語言,非煙如得他的寵愛也不失為心靈伴侶。
她便有心儀之向,在無趣的車馬路途中已經開始幻想跟著賀知章生活時的情景,服侍他起居衣食,把他的官服洗得干干凈凈的,每日等阿郎上朝歸來琴瑟吹笙,談論那詩歌音律風雅之物…
漸漸的她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這樣一路到了京師,賀知章始終沒碰她一個手指頭。一日旁晚賀知章屏退左右問她:“聽劉公言非煙一向潔身自好,如今還是處子之身?”
非煙臉上微微一紅,垂頭溫柔地小聲應了一聲。她這身子可是有市無價之物,以前名聲紅透洛陽的時候,劉公是不愿意賣作金銀錢財的。
過得片刻,她又一副羞澀的樣子道:“如今既委身阿郎,便是阿郎的了,任取任奪非煙也無半點不情愿。”
今晚她就像一個新娘,雖然沒有正式隆重的禮儀,但有伴侶的愛憐不就是非常美好了么?
賀知章道:“我已年邁,家中有糟糠之妻足夠,消受非煙這樣的人間尤物得減壽不可,而且我這把年紀要是糟蹋了你不是害了你?”
非煙忙道:“阿郎萬勿這般說自己,有你這份心非煙已經很滿意了。”
賀知章接著說:“不如讓你去服侍中書令張相公罷…”
“什么?!”非煙此前的幸福心境馬上就蕩然無存,“阿郎要將我轉送他人?”
賀知章正色道:“張相公才四十出頭的年紀,已是朝廷專相,不僅年輕而且才能遠在我之上,唯有他才配得上消受非煙。而且我今番進京,乃張相公親筆寫的官文,雖說此中有故交張子壽事先言語,但張相公的提拔也是一份人情。我要是送他錢財還這份人情卻給人賄賂之嫌,送紅顏知己豈不雅致?”
非煙的臉上毫無血色,苦笑道:“阿郎難道認為非煙不夠好?難道真舍得拱手送與他人?”
“絕無此意,非煙真如天仙下凡。”賀知章看著她美麗的臉蛋由衷地贊道。
非煙的眼睛里頓時滴下一滴眼淚來,傷心地說道:“我已多年未曾垂淚,本以為早已看破風塵,不過都是逢場作戲,沒有什么值得人真正傷心的。可是阿郎這些時日以禮相待百般愛護,我縱是鐵石心腸也…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如此傷心垂淚…”
賀知章見狀忙好言寬慰,說道:“這也是為你好,你跟我這樣一個老頭兒有幾年好日子。”
“呵呵…你干嘛非要今晚說這些?”非煙忽然抹了一把眼淚笑了出來,嫵媚道,“反正我遲早要委身他人的,不如阿郎今夜要了我這清白之身,也不枉我這些日子難得對你真情實意。之后你愛把我送給誰就送給誰罷,我能有什么怨言?”
“萬萬不可!”賀知章斷然道,“張相公要是知道我先要了你的清白,再送給他,總不是什么好事。”
非煙哭笑道:“行,我明白了,我要被完璧相送才能突出價值。”過得一會兒她又憤憤地罵道,“我以為你賀知章號稱醉仙、狂士就與眾不同,其實你和劉公、曉金樓掌柜本就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