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受降城譙樓,身穿官服頭戴幞頭的張仁愿正站在窗前看著外面,這些日子來他的雙鬢又染上了新的白霜,憔悴的面孔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夜涼如水,這時不知什么地方響起了一陣蘆管的曲子,在霜月夜風中悠揚回蕩。張仁愿偏頭向城墻上看去,只見當值的士兵紛紛望向南方,都有思鄉之樣子。張仁愿見此狀況不由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進來報道:“李將軍等人上樓來了,有要事求見。”
張仁愿默不作聲,也沒表示反對,侍衛愣了一會就當他是默認了行禮轉身而出。過得沒一會兒就有一眾全副武裝的武將叮叮哐哐地走了進來,張仁愿依然站在窗前沒動,他側耳聽著那一陣笛聲,連看了不看將領們一眼。
當頭的一員大將上前抱拳道:“稟大總管,聞報薛崇訓部于十三日進攻中城,只一天即三月十四日城中便發生兵變,中城失陷。至此東城也失去了聯絡,未知兇吉…”
“嗯。”張仁愿看起來十分淡然,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氣度。眾將默然無語。
他轉身走到正座上坐定,雖然他已到中年,但坐姿身材比普通年輕兒郎還要板挺。張仁愿通曉典籍詩書音律又常年帶兵,堪稱文武通達,屬于是帝國的精英人才了。
“我已準備好了,動手吧。”張仁愿中氣十足地坦蕩說道。
眾將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他。
張仁愿反問道:“你們今晚上來,不就是想辦這件事嗎?無須婆婆媽媽,就此了斷罷!”
這時一個將軍忽然哐地一聲跪倒在地,伸手捂住眼睛哽咽起來,站著的所有漢子都一呼拉伏倒在張仁愿的面前,氣氛十分悲切。
張仁愿難受地說道:“不怪你們,只怪我用人不妥,靈州、神木鎮的守將竟然如此輕易不戰而降!只怪天不與時!天下人明大事者少也,想那偽朝名不正言不順霸占廟堂,又常年窮兵黷武驕奢淫逸,太平公主修華清宮好錢十數億勞民丁無可勝算,西域、河隴、西南常年與周邊各族交惡,每戰死傷將士以萬計耗費軍費以十億計,縱是祖宗留下金山銀山也不夠他們敗的。天下義士,無不敢怒不敢言!我大唐基業百載也,今番以恢復李唐正義為號,關中定然無力再戰,看此次薛氏親率大軍出征也止三萬眾便可見一斑。只需堅持數月,四方忠臣無不響應…可惜啊!”
下首有人不禁說道:“薛氏名聲在外,下邊的將士聞之便失戰心。大勢不可違,現今安北各地丟失殆盡,補給物資無以為繼,除非慌忙之下不計后果引突厥兵入關,再無回天之法了;這種時候引突厥兵入關亦對我軍十分不利,安北軍多年與突厥人沖突廝殺,雙方血債累累,他們雖口上說與我們聯軍討伐偽朝,但末將等認為當此對突厥無條件優勢的情況下,他們一旦進來只會顧著搶咱們的糧草補給,不會管咱們的死活。”
張仁愿閉目沉默了片刻,取下佩刀放在木案上,跪坐著直起腰來,淡淡說道:“李貴!”
“末將在。”一將拜道。
張仁愿道:“你上前來。”
那名叫李貴的將帥低著頭爬了起來,小心走到張仁愿的前面,與他隔著一張木案跪坐了下來。
“還等什么?”張仁愿指著案上的佩刀。
下面的部將都把身體伏低了,眼睛看著地板大氣也不出。
李貴面色慘白,怔怔道:“末將…末將不敢忘明公栽培之恩,更不敢用刀兵向明公。”
張仁愿拿起刀,“唰”地一下抽了出來,把刀尖斜向上觀察了一番亮錚錚的刀鋒,便將刀柄倒過來遞過去斬釘截鐵地說道:“拿著,這是軍令。”
李貴這才小心伸手握住了刀柄,然后張仁愿的手也抓住了他的手:“切勿猶豫,拿了我的頭顱獻功,或許能保得諸位父母妻兒的周全,張某先走一步了!”
“大總管!”眾將頓時嗷淘大哭,腦袋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響。
張仁愿握著李貴的手讓刀尖對準自己的左胸,然后用力往自己的懷里一拉…李貴瞪圓了眼睛看著張仁愿的臉,他抓著刀柄的手在顫抖,額上的青筋也因為情緒過分激動而冒了起來,眼淚頓時從這個武將的眼眶里涌了出來。
張仁愿自始至終沒有喊出一聲來,手上的力慢慢消失,眼神也漸漸渙散。
部將們久久跪在他的座位前面不愿起,雄偉的城樓上十分安靜,起先的那陣笛聲也停了,唯有夜風發出輕輕的聲音,就像那若有若無的哼唱,一曲哀歌。
…次日西城便公開張仁愿身死,宣布投降朝廷官軍,并派遣使者去了已經被里應外合攻克的中城。與此同時,東城也發生兵變,派使節過來投降。
薛崇訓及其軍隊已駐扎進了中城,接收了全部城防。這座工事修筑堅固的軍事重鎮,本來有一萬多重兵防備,要強取十分困難,不過薛崇訓拿下它只用了兩天時間,并且攻守雙方都傷亡不大。
獲悉好消息的時候,薛崇訓等人正在城北的軍鎮中心,這地方看起來十分簡陋粗糙不怎么美觀…畢竟三城和內地的城池不同,這地方完全是朝廷官府人為修筑起來當軍事要塞用的,主要考慮的是防御能力。行轅所在的房屋屋頂都是用石塊和厚實的整木板搭建的,一般的弓箭弩炮就算飛進城里來了也無法穿透房屋的防御,對投石車的大石塊也有一定的防御力,不過三城的防御對象是突厥等游牧族騎兵,那些部落的攻城器械射程完全不行,和唐軍的軍械沒法比。
文官幕僚們分坐兩邊處理公務,還有幾員薛崇訓的心腹武將也位列其間,三萬大軍的各種命令都是從這處陳舊的光線暗淡的屋子里發出去的。墻邊有兩副燈架,上面點著油燈,亮光不太行卻把墻壁熏了一片黑漆漆的污跡…大白天的門外很亮堂,屋子里就顯得十分昏暗了,這房子的采光也十分不合理。
薛崇訓坐在最里面的上位上,從門口看過去連臉都看不清,只能看見一個人影。他用手指磕了一下桌面道:“摔杯為號如何?雖然法子老套點,也挺管用的。”
眾官一時沒回過味兒來,不知道他想了那么久沒頭沒腦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倒是王昌齡最快領悟,愕然問道:“薛郎的意思是將前來投降的武將…”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薛崇訓點點頭道:“這幫武將和叛首張仁愿的關系扯不清,留他們在安北軍中隱患極大。如今突厥人嗅到了味兒蠢蠢欲動,北部邊境本就不穩,需得清洗一下穩定防務以免夢多。”
王昌齡道:“他們已經投降了,還要獻來張仁愿的首級,咱們再這么下殺手實在顯得無情了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薛崇訓搖頭淡然道,“張仁愿一干人等勾結敵軍叛國的罪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深受官民唾棄痛恨,殺他靡下的一幫武將有什么大不了的?少伯,我交給你一件事,盡快查清名單,把那些張仁愿的嫡系、以及經他之名推薦的、由朔方鎮安北都護直接任命的武將名單弄清楚,到時候設個鴻門宴宴請這些人來一網打盡!”
王昌齡只得低頭抱拳道:“是。”
薛崇訓又看向李逵勇:“你帶飛虎團在晚上將這屋子后面悄悄開道門,我摔了杯子好直接出去。到時候你率二百伏兵帶兵器藏在外面,聽到杯子摔碎的聲音,就立刻帶入從前后兩面殺進來,把里面的活人全部斬首!”
李逵勇沒什么話說,直接應了。
薛崇訓拿出一本黃歷來,隨手翻看,一面說道:“讓西城的武將帶上張仁愿的首級過來受降,還有東城的也讓他們過來。挑個良辰吉日設宴給他們送行。這黃歷也是寫得不詳細,只有宜動土出行這些玩意,沒有寫哪天宜殺人啊…”
張九齡淡然道:“黃帝造歷之時恐怕并不提倡殺生,所以沒寫這個。”他的態度看起來好像很贊成薛崇訓的干法,在這種人事處理上倒不似王昌齡一般感情用事。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們一眼,心道:少伯終究是個詩人。
他便笑道:“子壽所言差矣,攻伐之事咱們都是向祖宗學來的,差別只是現在我們用鋼刀強弩,以前的人用石頭。世間之人剛學會用石頭,就學會了戰爭。”
張九齡故作一副受教的樣子:“薛郎洞察明哲,言之有理。”
眾人這么一會兒商議就做好了決定,不過知道內幕的也就這屋子里的嫡系文武,其他外圍的人完全不知道,包括官軍軍中的一般官吏將領。于是人們對待中受降城的降將也不錯,好吃好喝招待著并不委屈他們,降將們因此也樂觀大意了許多。畢竟在通常情況下人們沒必要對一些就要弄死的人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