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的名字仿佛嬌弱的女兒之態,但實際建筑卻完全不是這樣,這座坐落在太腋池西岸的宮殿群,由三個大殿組合成主體,門窗樸實無華,莊重大方。巨大的建筑一眼看去,氣魄宏偉,嚴整而又開朗。
但這座有對稱規規矩矩的宮殿,卻一點也不覺得呆板,那飛橋架在半空,優美的弧形就像雨后天晴的彩虹。各種活潑的格局與大氣的主體渾然天成,一點也不覺得矯揉造作。它就像一個高貴美麗的女子,端莊卻生動,味道雋永…
薛崇訓走在臺階上時,不由得再次唏噓感嘆,此時的中國真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他在宦官的帶引緩步走入前殿,朱紅的柱子印入眼中,中間鋪著地毯,沒有柱子,讓殿內的空間看起來更加寬闊。
只見太平公主正端坐在上面的塌上,她的發鬢上戴著閃閃發光的金色鳳冠,精妙的裝飾栩栩如生,薛崇訓第一眼看去時,腦中竟然響起一個聲音:就像藍天白云下,一只鳳凰昂著高傲的頭一聲長鳴…一切都是幻覺。
“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太平板著臉道。她的一言一行,緩慢而精細,就像在表演排演過許多遍的舞臺劇,就連手指的一個伸曲,都帶有雍容貴氣的味道。
如雪的豐腴肌膚,高貴的姿容,傲氣的言行,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是自己的母親?薛崇訓一時間都有些恍惚了…但是太平可以裝作斥罵,眼睛卻欺騙了她,那水波里的關切之意被薛崇訓看在眼里,這才像一個母親嘛。
薛崇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叛逆的孩子,在太平公主斥罵時,他的嘴角一裂,露出了一個壞笑。
太平公主見狀瞪大了眼睛,頓時愕然。
薛崇訓道:“在外面的日子,經常夢到母親大人,真怕不能見到您了。”
太平公主聽罷神情有異,垂在耳際的珠寶也因為身體的晃動而輕輕搖曳,她一下子就停止了斥罵,這樣的母親并不羅嗦。她動容之下有些失態了,抿了抿朱唇,好像想笑但又拼命忍住。
薛崇訓的黑臉上露出了看似陽光的笑容:“母親,我們是一家人,別忍著了想笑就笑吧。”
太平果然抬起袖子,以大紅的綾羅遮面,身體一陣輕顫笑了起來…也只有在這個兒子面前,她才會這樣,才可以這樣。
她心里道:無論他做了什么錯事,我都原諒他,誰叫他是我的兒子呢。
過得一會,她坐正了身體,眼睛里閃閃發光,卻又板起臉道:“過兩天和你算帳,別以為饒得了你!”她頓了頓又道:“你先別回府了,就留在我這里休息幾天,什么也別想…晚上一起用膳吧。”
薛崇訓面帶微笑道:“那我不能再惹母親生氣,不然沒得晚飯吃。”
其實他剛剛遠道回來,很想回自己的家。人有個奇怪的心理,只有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才能得到完全的輕松和休息。大明宮,承香殿,比薛崇訓的府邸奢華多了,這里完全可以說是當今全世界最華貴舒服的地方,但是薛崇訓呆在這個地方依然不覺得放松。
不過他還是住下來了,他不想和母親離心,特別在現在這種隱患還沒解除的情況下;同時太平公主留下他應該是在表達一種母愛,薛崇訓沒有理由傷她的心。
就在這種心機和情感的雙重原因下,薛崇訓唯心地假裝快活。人總會干這樣的事,哪能隨時都隨心所欲呢?
負責服侍薛崇訓起居的人又是那個程婷,手握河西鎮三萬余精兵的節度使程千里的族人…這女人也讓他覺得不輕松,涉及軍政關系的人物,有著微妙的作用,薛崇訓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唯一輕松的時候,便是旁晚泡在一個大木桶里,渾身被溫水浸泡,說不出的舒服。但仍然比不上氤氳齋的“桑拿”爽…真是懷念啊。薛崇訓很喜歡那玩意,不過平時也很克制,因為他知道桑拿太頻繁容易不育,但有時候控制不住誘惑也會想:管他媽的,這個唐朝和我有毛的關系?
溫暖的水,他軟軟地躺在那里,夏日的汗膩都被跌蕩干干凈凈,干凈到了毛孔深處。鼻子里聞著熏爐路飄散的淡淡幽香,閉上眼睛,仿佛不是在夏天,而是在百花綻放的春天,姹紫嫣紅爭相斗艷,一切都非常美。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感覺到拉門外面的腳步聲,應該是程婷,便說道:“給我拿條毛巾來。”
不一會,聽得“嘩”地一聲拉門的響聲,他便從大桶里站了起來。身后傳來一陣響動,恐怕是程婷驚慌下碰翻什么東西了,薛崇訓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侍候我更衣。”薛崇訓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什么手握兵權的程千里,還不是我娘給他的權力,老子還怕了不成?
過了一會,薛崇訓不見動靜,心道上次見她哭了才沒動她,她就真忘記自己的身份了?不由得有些惱怒道:“沒聽見我的話么?”
程婷總算過來了,用毛巾輕輕放到薛崇訓的背上。薛崇訓感覺她的手指都在顫抖,擦背的動作輕得就像柳絮,慢得就像兔子吃草。
他媽的,真不如一個普通的奴婢會侍候人,這么擦要擦到明天?干脆讓老子這么站著晾干好了!薛崇訓遂轉過身,一把奪過她手里的毛巾…
他頓時驚在原地,臉色變得和紙一樣白。只見面前站著的人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神色也是恐慌到了極點,瞪大了眼呆了,不知所措。她看起來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娘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羞愧。
薛崇訓口齒不清地說道:“怎…怎么是母親大人?”他家忙伏倒在地,“兒臣冒犯了您,請降罪責罰。”
太平的臉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抓起旁邊的干凈白褻衣丟到薛崇訓身上,淡淡說道:“我聽你喚人拿毛巾,但這里沒有別人,便隨手拿過來。哪想你誤會我是奴婢,所以才做出如此無禮之事,不知者無罪,況且我是你的母親,無甚要緊,算了。穿好衣服出來,我有事找你說。”
薛崇訓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聽罷只得叩首道:“是。”
待太平公主出去之后,薛崇訓這才拉上門,急忙穿衣。他一邊穿衣一邊想剛才的事,很快就想通了,確實是個誤會。
他心道:也許自己是穿越的,這才對自己的母親有種陌生感,容易多想;太平公主就很鎮定…母親明明是很珍惜親情才這樣,偏偏自己總要想些猥褻之事。薛崇訓突然感覺自己的內心實在骯臟。
很快他便穿了一身寬松透氣的輕袍走出了浴室,只見太平公主正坐在正中的榻上,筆直的脖子,神情依然高傲,正優哉游哉地端起茶杯。
薛崇訓快步走到跟前,躬身道:“兒臣問母親大人安。”
太平公主眼睛輕輕向旁邊一瞟,淡淡地說道:“坐下說吧。”
“是,兒臣失禮了。”薛崇訓仍舊感覺有點尷尬,所以盡打官腔。
太平公主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鼻子里“哼”了一聲。薛崇訓忙強笑道:“母親,我的身體長得還好吧?平時我經常鍛煉的,嗯…古代士大夫至少會六藝,兒臣一刻也不敢懈怠…”
“你還說!”太平公主忽然嗔道,“沒大沒小成何體統?我且饒過你,休要再提!”
“…”薛崇訓忙道,“是。”
兩人重新陷入沉默,過了片刻,薛崇訓道:“母親有何事要交代?”
太平公主眉頭一皺,低頭沉思,仿佛忘記自己要說什么了一樣。她說道:“算了,今天還是不說正事,平時我們母子也難得說說閑話。”
薛崇訓心下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道:“是。”
又是一陣沉默,忽然說要閑聊了,卻找不到話題,悲哀的家庭關系。薛崇訓只得說道:“兒臣也正有事要稟報母親。”
“說罷。”太平輕輕取下手指上金色指套,在那做些瑣事。
薛崇訓忙將在達化城被姜縣尉暗算的事兒說了出來,“本來好不容易回到唐境,卻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這件事才是我遇到的最危急的事。如果不是被那吐谷渾小娘出手相救,她還知道一個地洞,我當時真是插翅難飛,必死無疑…”
太平頓時大怒,威嚴道:“達化縣姓姜的縣尉?我一會便傳吏部查實此人,非誅他九族不可!”
薛崇訓道:“此人明知后果的嚴重,卻要冒此風險,如果沒有什么極大的目的,決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母親,李三郎的下落…”
太平皺眉沉吟道:“李隆基竟有如此能耐?到了這一步他還不認輸?”
薛崇訓忙勸諫道:“人心不在我們這邊。”
太平臉色忽然露出了倦色,點點頭道:“我知道,所以才讓汾王回來繼位。也從未打算重走你外祖母的路,這條路走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