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是個歡樂的地方,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這里總是有歡快的舞蹈,悅耳的音樂,談笑風生的宴會。這里的宮殿廟宇大氣而不失華麗,遙望太腋池,煙波飄渺,三座仙島如在仙境;重樓疊嶂,勝似仙宮。
金城把目光從遠處收回,平靜地說道:“先皇和皇叔您對我都很好,我無半點功勞卻在宮里享了那么多年福,也想為大唐做點事,大唐需要我去吐蕃,自然義不容辭。”
她因為是先皇睿宗皇帝的養女,所以稱呼皇帝李旦為皇叔。
李旦聽罷很高興,點頭稱贊道:“金城知書達禮,深明大義,朕心甚慰。”
李旦身邊的小公主李妍兒抽了抽鼻子,跑了過來拉住金城的手依依不舍地說:“姑姑你別走嘛,你走了就沒人陪我玩了,別走…”
金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冷笑,心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怕巴不得我早點去吐蕃,以為我一走你就是大明宮最受寵愛的公主,是嗎?
但那冷冷的神色只是從金城的眼睛里一閃而過,不太可能被人察覺到,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溫和的樣子,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她摸了摸李妍兒的臉蛋,微笑道:“妍兒常常想姑姑就好了。”
她很淡然,很溫和。其實她想哀求,想放聲大哭,想說我不去吐蕃…但是有用嗎?她是李唐宗室出身,但只是睿宗的養女,何況現在的皇帝已經是李旦了。
不知是李旦良心發現了,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突然有些歉意地說道:“薛崇訓好像看上你了,金城是什么想法?朕也知道,如果你留在大唐日子過得會好一些…”
金城低頭說道:“以前我沒見過他,我也不知道今天下午他為什么會那么說。”
李旦道:“如果他能在吐蕃求親之前認識你,朕倒是可以以此為借口回絕吐蕃,可是…”
金城的聲音小而溫柔:“只怪沒有緣分吧,才見過一次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沒關系的。”
李旦點點頭,遙望遠景,說道:“沒事了,你同妍兒去頑罷。”
“金城告退。”她輕輕屈膝優雅地作了一禮。李妍兒卻不管這些,拉著金城的手就跑。
“哎呀,慢點!”金城輕輕喊了一聲。
二人跑到了龍尾道上,李妍兒眨巴著清澈的大眼睛道:“姑姑,明天太子叔叔要去郊外打獵,他說要帶我去,你去么?”
雖然李妍兒叫金城姑姑,其實小不了兩歲,而且按照血親她們原本是同輩,但睿宗收了金城為養女,于是名義上金城的輩份就比李妍兒大一輩了。
這是炫耀么?也許小女孩沒有那么多心機,但就是喜歡這樣,喜歡集寵愛于一身,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金城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那雙純純的眼睛,搖頭微笑道:“我和太子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去呢?明天讓太子陪你玩吧,我也好清凈一會呢。”
李妍兒翹起嘴:“姑姑嫌我煩?”
“誰不喜歡我們的小公主啊,我怎么敢嫌你煩啊,嘻嘻。”金城笑瞇瞇地說道。她突然想到,如果太平公主果真如傳言的那樣當上了女皇,李長器、李隆基這些人會是什么下場?李妍兒再向誰撒嬌耍嗲去?
想到這里,金城的心里閃過一絲興奮。
就在這時,她派過去的那個宮女回來,宮女看見金城,走上前來就要說話。金城卻打斷了宮女的話,對李妍兒道:“妍兒先到下面等姑姑,姑姑有點事,聽話啊。”
李妍兒只得先跑下去了。這時宮女才說道:“我見著衛國公了,對他說了公主讓我對他說的謝謝。”
金城緩緩地向下走,沉思了一會:“他沒說什么嗎?”
“哦說了,他說,和親吐蕃做贊布的一個妃子,真的是她想要的結局嗎…”宮女左右看了看,又壓低聲音道,“我回來的時候,見著霍國公主的人了,恐怕也是去找衛國公的。”
金城冷冷地說道:“她認為我要去吐蕃了,所以…他們那家子的人,就是這么個德行,什么都想占盡。不過她也是個傻子,她是太子的妹妹,覺得有可能嗎?”
宮女脫口道:“算起來霍國是衛國公的表妹呢,不正是親上加親嗎?”
金城看了她一眼,也不解釋,揮了揮手道:“你先回去吧,李妍兒還等我陪她玩耍,我陪陪她。”
“是。”
李妍兒在不遠處喊道:“剛才我聽見宦官說貴妃她們在后邊擊鞠呢,姑姑我們也去瞧瞧。”
也許是下午那場擊鞠太精彩了,后宮的女人們意猶未盡,回去接著玩起來。
…金城便和李妍兒一起向北走,路上看見了沐昭容和一個宮女。
那宮女的半邊臉都腫起來了,眼睛紅紅的,恐怕剛剛挨了打。她們見到兩個公主過來,便垂手讓于道旁。
李妍兒根本不屑看她們一眼,金城卻先打量了一眼那個狼狽的宮女,然后端詳著沐昭容的臉。她從沐昭容身邊經過時,眼睛里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笑意,像冷笑、又像嘲笑。
沐昭容也挺倒霉的,本來出身就不好,娘家毫無勢力,在宮里更沒有人撐腰,卻被封了當初上官婉兒的那個頭銜…于是后宮的人都開始欺負她,特別是那些曾經受過上官婉兒氣的人,把氣都出到了沐昭容的身上。
所有人都不會和沐昭容來往,只會在背地里說她壞話、整她,哪怕很多人沒見過上官婉兒的,更和沐昭容無怨無仇。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很害怕被孤立,卻會毫不留情地加入幫兇的行列,毫無理由地去懲罰弱者…是在證明什么嗎?
大明宮的女人里沒有欺負過沐昭容的少數幾個女人,其中就有金城公主,金城從來沒有對沐昭容使過壞,但是,也不見得會同情她,因為可憐之人亦有可恨之處。比如現在沐昭容旁邊的那個宮女,因為更弱勢所以被沐昭容打成了那樣。
從沐昭容身邊經過的那一瞬間,金城眼睛里的笑意,其中就包含著嘲笑沐昭容的意思。
或許也是自嘲,如果不是快被送去吐蕃了,自己這樣的人,和誰在一起都把別人襯托得像黃臉婆一樣,而且同樣沒有勢力,不被人嫉妒都難…就連李妍兒這樣的小女孩都會嫉妒自己,更別說其他有心眼的女人了。
金城仿佛聽見了天空隱隱傳來了雷聲,以為要下雨了,抬頭看時,卻陽光明媚。青天白日,讓她不禁想問:弱者是應該逆來順受,還是應該去欺凌更弱者?
薛崇訓說,和親吐蕃做贊布的一個妃子,真的是她想要的結局嗎?金城公主默默地品味著這句話。
他以為我是一個溫順的公主,想說服我,讓我在沉靜中醒來,背叛常理的束縛?
金城公主想到這里,嘴角又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薛崇訓說為她而戰,但她希望這種戰斗不是在球場上…
這時她們兩個公主到了后宮的一個球場邊,果然是一些女人在騎馬玩擊鞠,旁邊還有不少人在觀看。
不知是誰發現了她們,嚷嚷道:“金城來了!”
金城轉頭看李妍兒時,發現她再次一臉的不高興。一個袒胸露乳穿得很暴露的女人熱情地抓住了金城的手,金城默默地低著頭,看著握在一起的兩雙手。本來面前這女人的皮膚是很好的,結果兩雙手放在一起,那女人的手頓時看起來像牛皮一樣粗糙,皮膚上原本不會被人注意的細紋很神奇地扎眼起來。
女人都是愛美的,恨不得自己是天下最漂亮的那個…那么握住金城手的女人如此親切熱情,但她的心里恐怕并不是這樣的。
“今下午在球場上,當著文武百官萬邦使者的面,金城真是出盡了風頭呢。那么多人,衛國公怎么偏偏一眼就看中了金城啊?”
“金城把名字改了,改成傾城好了,不對啊,得傾國才是。”
金城抬起頭,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霍國公主,她柔柔地說道:“我很快就要去吐蕃了…是傾城還是‘禍國’,有什么用呀?”
旁邊許多女人頓時搖頭嘆息,有人同情地說道:“那吐蕃王子真是白撿了個大便宜,咱們大明宮佳人何止上萬,卻把咱們最漂亮的公主要走了。”
有人已經忍不住笑出來:“現在不是吐蕃王子,王子已經死掉啦,是吐蕃贊布,一個老頭子,兒子都能成親了,贊布該有多大一把年紀啊…”
金城公主平靜地說道:“皇叔說王子和贊布都是一樣的,總之能緩和邊關的情勢,我能為國家做點事,很高興,也能報答皇叔一家的養育之恩。”
“瞧瞧人家金城,多好的人,比當初文成公主還要知禮義呢。金城以后一定能留名青史,真羨慕你呢。”
金城心道:那咱們換換,你去吐蕃留名青史…
“金城的那根寶簪,可得害了一個好郎君呢,嘻嘻嘻,人家每天抱著一根簪子,怕是心都碎了。”
又有人故意粗著嗓子模仿起來:“咳咳…我衛國公,為大唐的金城公主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