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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溪云初起 第九節 義利之辯

  陳老爺子沉默半晌,再次抬起眼皮的時候,看向共尉的眼光里多了幾份贊許。他微微笑道:“敢聞義與利。”

  共尉謙遜的笑了,他搖搖手:“老丈,尉一介武夫,未經高人啟蒙,不過妄說一二,何敢談義與利乎。”他舉起酒杯,沖著陳老爺子深深一躬。陳老爺子也舉起杯,湊到唇邊呷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撫著胡須說道:“老朽雖然不敢完全贊同你的話,可是年輕人敢想,愿意想,總是好事。你能去想,至少說明你已經努力了,總比整天無所事是、裝瘋賣傻要好。”他說著,眼神有意無意的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兒子。陳樂咧嘴一笑,也不在意,反正他被老子這么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共尉將父子倆的神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老丈,尉以為,無所事是也好,裝瘋賣傻也好,雖然比不上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也比不上夫子知其不可而為之,至少比李斯那樣為了功名利祿助紂為虐的好。”

  “哈哈哈…”陳老爺子樂了,連連點頭表示贊同。陳樂也笑了,矜持的微笑不語。

  “不過,尉以為,陳兄這個清高…”他搖了搖頭,癟著嘴,似乎有些不以為然。陳老爺子一見,頓時來了興致,就連陳樂也被他的話勾住了。兩人不約而同的說道:“愿聞其詳。”

  共尉看了兩父子一眼,似乎有些猶豫,陳樂連聲催促道:“快說快說,話說半句,急死老駒。”

  “豎子,胡說八道。”陳老爺子板著臉斥道,轉過頭又對共尉說:“大人但說無妨。”

  “那我就斗膽放言了。”共尉笑瞇瞇的說道,“陳兄雖然高潔,可是他是以老丈和武平君的辛勞為基礎的,他不需要出仕,也可以衣食無憂,自然能擺出一副灑脫的姿態。而莊生則不然,莊生為了保存自己的高潔,窮餓到無米為炊,借貸為生。屈子為了他的高潔,寧可舍棄榮華富貴,獨吟江畔,以致形容枯槁,九死而不悔。所以我說,如果陳兄不靠父兄生活,還能保持這等高潔,那才算得上真正的高潔,否則,難免有沽名釣譽之嫌。”

  “你…”陳樂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他萬萬沒有料到,共尉會這么說他。

  “你什么你?”陳老爺子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共大人這話說得有理,我也覺得這豎子是沽名釣譽。”陳老爺子話還沒說完,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陳兄息怒。”共尉笑了:“其實我剛剛也回答了老丈有關利與義的問題。夫子是圣人,也要六萬石的俸祿來養活弟子。莊生再高潔,不是還要借貸嗎?無利,身且不保,義又何存?”

  “這么說,那就是取利而忘義了?”陳老爺子沉聲說道。

  “非也。”共尉斷然的搖搖頭:“大丈夫立功名,有所不取。利不傷義,可也,見利忘義,非人也。天下之事,并非黑白兩分,利與義,義與利,也不是截然對立。為民之公利,義也,為已之私利而傷公利,不義也。不傷義而取功名利祿,就是夫子也是贊成的。見利而忘義,固然是禽獸之舉,取義而忘利,亦是迂腐之論。一人無利則身不存。一家無利則家不興,一國無利則國必亡。義利豈可分而論之?”

  說到這里,共尉嘎然而止,躬身說道:“尉草莽之人,胡言亂語,有不當之處,還請老丈與陳兄指正。”

  陳家父子沉默不語,過了好半天,陳老爺子才慨然嘆道:“共大人年紀輕輕,能有這樣的見識,誠為難得。犬子雖然熟讀百家書籍,自鳴為通才,與大人相比,差得何止一截半截。”

  “老丈過獎了。”共尉再次致謝:“陳兄的為人,尉是極為欽服的。”

  “阿樂,你以后當與共大人多多請益。”陳老爺子嚴肅的說道:“以后再不許自命風liu,做出那等高人名士的行徑。要不然,老夫就趕你出去,讓你做一個真正的隱士。”

  陳樂的臉頓時苦了下來。

  陳老爺子也不理他,轉過臉,換上一副笑容對共尉說:“只顧聽大人高論了,尚未請教大人,今天前來,不知有何事?”

  共尉微微一笑,他早就想好了說法,當下擺出一副輕松的樣子說道:“陳家乃是陳縣第一大族,老丈又是大王的岳丈,大王對老丈恭敬有加。共尉此來,是想請教老丈一些國事,以開茅塞。”

  陳老爺子笑了:“共大人見識高明,何須老朽請教。共大人,你對張楚的前途,有些擔心嗎?”

  共尉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不瞞老丈說,尉,正是有些擔心。”

  陳老爺子微微的瞇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會共尉的臉色,這才輕聲說道:“大人請講。”

  共尉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這才接著說道:“大王舉事以來,戰必勝,攻必克,一舉取陳,建立張楚,四方云起響應,可謂如秋風卷落葉,何其易哉。然,事有易,必有難。大王能如此順利,固然與大王雄才大略不可分,亦有秦人自毀長城,弄火于積薪之上而不自知的原故。如今大王四處分兵,意圖一舉滅秦,尉以為其勢雖有可為,但,風險亦極大。”

  陳老爺子的眼神一閃,一道寒光從他的眼神中電射而出,瞬間又滅于無形,恢復了那副輕松自在的模樣。他雖然沒有看著共尉,可是他的眼角余光卻在共尉的臉上,寸步不離。他沉吟了很久,才緩緩說道:“你覺得,此次西征,會遭遇大敗?”

  “尉不敢說必有大敗,但是,至少可以說有大敗的可能。”共尉輕聲說道:“南陽未克,宋留西入武關,滎陽未取,周文西入函谷,萬一后路被截,則后果不堪高想。這還是外因,尉更擔心的,卻是內因。”

  “內因?”陳老爺子眼神再次一閃。

  “不錯。”共尉大聲說道:“諸將手握重兵,如今已成外實內虛之勢。大王雖然雄才,可是畢竟出身不高,難免會有人起不臣之心。抑或自為之,抑或他為之,不可預料。葛嬰之事,就是一例,焉知沒有后來者?大王又重情重義,一葛嬰已經不忍誅殺,萬一再有更親近之人呢?到時候是殺還是不殺?不殺,無以正國事,殺,則傷了眾人之心,更有崩潰之險。”

  陳老爺子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的看著共尉,半晌才輕輕的吁了一口氣:“依大人之見,又當如何?”

  共尉簡潔明了的說道:“亡羊補牢,猶為未晚,立刻發出命令,集大軍于大王手中,以重御輕,方可不至生變。”

  “萬一,已經生變呢?”陳老爺子沉聲說道。

  共尉沒有立刻回答他,過了半晌才說:“如果已經生變,尉以為,當以大局為重。天下人的大敵是暴秦,一切當以滅秦為重。”

  “吁——”陳老父子緩緩的點點頭,手捏著酒杯端到嘴邊,半晌才說道:“不瞞大人說,你這個意見,也有人說過,只是,沒有你說得這么嚴重罷了。”

  共尉沒有多問,只是靜靜的看著陳老爺子。陳老爺子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又苦笑著搖了搖頭:“共大人,可能要讓你失望了。老朽雖然是大王的岳丈,可是,大王很有主見,恐怕未必聽得進老朽的話。老朽,唉——”

  “老丈,大王對令愛寵愛有加,老丈何不…”共尉試探著說道。

  陳老爺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皮,過了好半天才說:“老朽姑且一試,不過,大人不要抱太大希望。”

  共尉拱手一拜:“盡人事,聽天命。”

  夜深了,共尉告辭出府,陳樂受命送他出門。到了門口,共尉上了車,陳樂拉著他的手,苦笑道:“大人,你可把我害苦了。我看家父那個意思,恐怕真要逼我出仕了。”

  “陳兄,出仕有什么不好?”共尉狡猾的一笑,“做不做官,只是手段,做官,可以做壞事,以致生靈荼炭,也可以做好事,造福蒼生。陳兄何必拘泥呢。”

  “我這人…”陳樂連連搖頭:“我不是說做官不好,只是我懶散慣了,厭惡那些迎來送往,只想安安心心的做些手藝,窺道以自娛罷了,大人又何必給我下這么個套呢。”

  “陳兄,這點手藝,哪能窺得了天道。”共尉指了指天上的繁星,又指了指胸口,自信的一笑:“上至蒼穹,下至人心,共尉皆略有所得,愿與陳兄朝夕研討。”

  陳樂無奈的點了點頭:“大人,你再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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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下班,只有一章存稿,今天只有一章了。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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