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奏雅卷六奏雅(書友們過年好!)
卷六奏雅(書友們過年好!)
八十、
桓溫豪爽有風概。面有七星,姿貌甚偉,年幼時即為名士溫嶠、劉惔所賞識,十八歲手刃父仇,聲名大振,出任駙馬都尉、瑯琊太守,尚明帝長女南康公主,三十四歲時平定蜀漢,其后二十年間三次北伐,先后擊敗氐秦國主苻健、羌人首領姚襄和強大不可一世的慕容燕,盡收中原、河北之地,戰功赫赫,威名遠播,故燕慕容恪當政時,國力強盛,曾有大舉南侵之意,因有桓溫在,不敢妄動刀兵——
然而英雄遲暮,現在的桓溫昏昏沉沉躺在病榻上,便溺皆要由人服侍,人生至此。實為悲涼!
這日黃昏,桓溫神智清明了一些,問左右侍者今日是三月末還是四月初?侍者答道:“郡公,今日是四月初二戊子日。”
桓溫讓侍者扶他勉強靠坐著,看西窗斜陽透入,問:“荊州桓沖還未到嗎?”。
侍者答道:“尚未。”
桓溫略略轉頭看了看,說道:“喚傾傾來。”他病重期間,李靜姝時常侍候在病榻畔,喂他喝稀粥,細心溫柔,讓他頗感安慰——
幾個侍者面面相覷,無人挪步。
桓溫“哼”了一聲,渾濁的眼睛一瞪,余威猶在。
一個侍者趕緊道:“稟郡公,李娘子不在府中,帶著小玄郎君去建康了。”
桓溫眼睛瞇起,沉默下來,他雖然昏憒不能多想事,但神智未失,心知這其中有古怪,傾傾一心想求他立小玄為世子,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去建康!
沉吟片刻后,桓溫道:“喚桓熙來。”
侍者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不移時,桓熙快步來到,在病榻前跪下。強顏歡喜道:“爹爹今日氣色頗佳——”
“熙——”,桓溫打斷兒子的話,努力地不失威嚴地說道“去喚傾傾,和小玄來見我。”。
桓熙吃了一驚,強笑道:“爹爹不知道嗎,李氏昨日帶著小玄去建康了,說是歸義侯遺孀有事相召。”
桓溫盯著桓熙,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腕,問:“你殺了她母子二人?”
在父親積威之下,桓熙心驚肉跳,想要抽回手,卻被抓得緊緊的,趕緊道:“沒有沒有,兒怎敢做那種事。”
桓溫心頭一松,知子莫若父,他對長子桓熙的性情能力還是很清楚的,說道:“那去喚她母子來這里。”
桓熙道:“是是,請爹爹松手。”桓溫戎馬一生,現在雖然病重,手勁卻還不小。
桓溫氣力已盡,手一松。桓熙脫身就走,到室外才長出一口氣,背心衣衫都濕了一大塊——
桓濟大步趕來,神色緊張凝重,說道:“阿兄,五叔父到了,陳操之也到了,在江口碼頭。”
桓熙心頭一凜,問:“刀斧手都準備好了嗎?”。
桓濟道:“皆已肅然待命,都是死忠之士。”
桓熙點點頭,皺眉道:“五叔父為何會與陳操之同日到達,有這樣巧的事?”
桓濟道:“想必是巧合,卻也正好,一并誅殺,更少后患。”
桓熙想到要殺陳操之,心情激動起來,卻又道:“父親要見李氏和小玄,如何是好?”
桓濟道:“不必理會。”
正說話間,有軍士急急來報,說新安公主大吵大鬧,要見李娘子、要見郡公——
桓濟下令道:“不許她出小院半步,誰敢放她出來即以軍法論處。”
軍士走后,桓濟恨恨道:“這賤婦一向目中無我,我亦不需再忍受了,今日先殺陳操之,再殺這賤婦,然后提兵入建康殺了那個昏君。”
桓熙問:“五叔父究竟該如何處置?”
桓濟道:“不是早就議定了嗎!”
桓熙心有不忍,想了想,終于還是點了一下頭。
陳操之和桓沖同日趕到姑孰并非巧合。陳操之與劉牢之率八百輕騎日夜兼程,在洛陽和汝南更換了兩次坐騎,這才僅用二十日就趕到了江北的歷陽,人馬俱疲,便在歷陽休整一日,而先一日他便派人去江南探聽消息,那探信的原是西府軍士,持陳操之密信徑去見西府主簿王珣,王珣看了陳操之的信,點點頭,匆匆寫了一封回帖,只說桓溫還活著,荊州的桓沖還未趕回來——
那軍士持王珣信趕回江北見陳操之,陳操之見信上只有這么兩句話,眉頭微皺,他料知桓熙極有可能會趁其父病危時篡權奪位,所以桓沖未至他是不會貿然進姑孰城的,只是王珣回信如此簡約,有些古怪,正躊躇間,忽報王主簿有信使到,喚進來一問,那人自稱是王珣心腹。為王珣傳言,請陳刺史莫要輕易入姑孰城,桓熙、桓濟有非常之謀,將對陳刺史不利——
陳操之微笑道:“王元琳真是小心謹慎啊。”
劉牢之問道:“這傳話的可信否?”
陳操之道:“可信,王元琳是怕書帖被桓熙手下發現,故只寫平常語,暗地里命人悄悄跟隨至江北傳話,可見姑熟城現在是龍潭虎穴、劍拔弩張了。”
軍士來報,上游有十余艘大船來到,是荊州水軍旗號——
陳操之長身而起,說道:“很好。荊州桓刺史到了,我等可以渡江。”
四月初二傍晚,陳操之渡江見到了桓沖,桓沖之所以遲到是因為他去了襄城布置軍事防務,見到陳操之,桓沖問道:“陳刺史何以讓我暫緩入姑孰?”
陳操之告以桓熙、桓濟之謀,桓沖驚懼,思忖半晌,亦不敢擅入姑孰城,命征虜將軍朱序率一千荊州水軍力士和劉牢之率領的五百冀州軍士先期入城,假稱桓溫軍令,直入將軍府擒桓熙、桓濟,只要首惡授首,桓沖當能控制姑孰城的三萬軍士——
夜里亥時,劉牢之快馬來報,桓熙、桓濟未能掌控制子城的西府將士,只在將軍府里暗伏了兩百甲士,已被盡數格殺,桓熙、桓濟皆被拘錄,請桓沖入城主持大局。
桓沖這才與陳操之率千余眾入城,來到將軍府,見桓熙、桓濟被綁縛在廊下,桓沖停下腳步,看著這兩個侄子,桓熙、桓濟面如土色,不敢仰視。
桓沖徑去內院看望大兄桓溫,見到的卻是這么一幅慘相:
臥室里連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一代雄杰桓溫俯趴在榻邊,僵挺不動——
桓沖急上前探兄長鼻息,竟已氣絕。
原來桓溫命桓熙去喚李靜姝、桓玄來,苦等不至,再傳桓熙,也不至,那些侍者被逼不過,又不敢違抗桓熙的命令,一個個都避到室外去,桓溫強撐著想下地。一跤摔倒,也無人攙扶,這個“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遺臭萬年”的梟雄就這樣死去!
桓沖將兄長的尸首抱置在榻上,想著兄長一世英雄,身死之際竟如此凄涼,不禁撫尸落淚,長跪不起——
這時,已得解禁的李靜姝母子匆匆趕來,跪在榻前,大放悲聲。
桓沖起身怒斥李靜姝:“兄長彌留時,汝為何時不在左右侍奉?”
李靜姝淚流滿面道:“妾與小玄被桓伯道兄弟拘禁在后園柴房,方才始得出來,哪知將軍竟然已薨!”
桓沖略一追查,果然如此,大怒,將桓溫身邊的近侍全部處死,一面命人布置靈堂、訃告朝廷,一面密審桓熙、桓濟,得知四兄桓秘也參與了此次謀亂,桓沖既傷心又痛恨,但桓秘是他兄長,他不便拘禁他,當即上表朝廷,罷免桓秘司州刺史之職,同時奏免桓熙安北將軍、桓濟丹陽尹,又削去桓濟臨賀縣公的爵位——
桓沖召陳操之、朱序、王珣等人共議立桓公世子之事,桓沖不愿擁立桓歆,于是稱桓溫遺命,以少子桓玄為嗣,襲封南郡公。
朱序等西府舊將更密勸桓沖誅除王彪之、王坦之、謝安諸人,專執時權,桓沖不從——
四月初五,皇帝司馬昱詔遣會稽王司馬曜、侍中王坦之前往姑孰祭奠大司馬桓溫,依漢霍光和安平獻王故事,隆重厚葬——
四月十三庚戌日,詔命下,免去桓秘司州刺史之職,改授散騎常侍,以河南太守沈勁為司州刺史,桓熙、桓濟俱貶為庶人,流放長沙,永不敘用,以五兵尚書王蘊代桓濟為丹陽尹、以謝安幼弟謝石為五兵尚書;以桓沖為征西將軍、都督揚、豫、江、梁、荊、益、寧、交、廣九州軍事,領揚州刺史,鎮姑孰;以桓石秀為荊州刺史、桓沖長子桓嗣為江州刺史——
桓秘雖未被貶為庶人,但也無顏接受散騎常侍之職,從此辭官歸隱,龍亢桓氏遭此變故,不但喪失了司州刺史和丹陽尹這兩個重要官職,聲譽也是大損,作為龍亢桓氏的家主桓沖深自謙退,以挽時望,當初桓溫在姑孰,死罪皆專決不請,桓沖認為生殺之重,當歸朝廷,凡大辟之刑先須上報朝廷,然后行之——
四月十五,會稽王司馬曜與侍中王坦之離開姑孰還建康,新安公主司馬道福當然不會跟著桓濟流放長沙,她這次要跟著弟弟司馬曜一起回京,陳操之在西府之事已了,拜別桓沖,要回都覲見皇帝司馬昱,也與會稽王司馬曜和王坦之同行——
顧愷之、王珣等人送會稽王和陳操之等人過了白苧山,這才拱手而別,王珣對陳操之說他月底將回建康,正式請媒妁向陳操之侄女陳兒提親,王珣今年十九歲、潤兒十七歲了——
一輛油壁小車、幾個侍從婢女,在白苧山北麓靜靜等候,見會稽王車隊到來,便有侍從上前啟稟說李娘子要與新安公主話別,新安公主司馬道福便下車去油壁小車那邊與李靜姝相見,過了大約半盞茶時間,李靜姝的一個侍從又來請陳操之去相見,這回不是以李氏娘子的名義,而是桓溫嗣子南郡公桓玄,六歲的桓玄能與陳操之有何話說,這自然是李靜姝指使,但陳操之不能不去,便帶了兩名親衛過去——
六歲的桓玄麻衣縗服,向陳操之拜倒,口稱“外舅”,這是把陳操之當岳父啊,陳操之趕緊將桓玄扶起,說道:“郡公不要多禮。”
一邊的李靜姝也盈盈施禮道:“請陳刺史念將軍往日情面,看顧我孤兒寡母一些。”李靜姝口里的將軍是指桓溫。
陳操之還禮,應道:“小玄的五叔父謙虛愛士,當能看顧小玄,李娘子勿憂。”
李靜姝道:“待小玄除服后,妾會帶著他來拜訪陳刺史,也與令愛陳芳予相見。”
陳操之心道:“這李靜姝是鐵了心要讓桓玄娶我女兒了,定會將此事傳得盡人皆知——三十年后桓玄篡位稱帝,旋被劉裕擊敗身亡,龍亢桓氏從此一蹶不振,但我來此世間,既能助桓溫北伐中原成功,當亦能阻止桓玄、劉裕輩篡位,桓玄、劉裕之所以能掌權張勢,都是因為孫恩、盧循的天師道叛亂,若無那場席卷江東的天師道大動亂,桓玄、劉裕也就不可能有篡權的機會——”
李靜姝見陳操之沉吟不語,命桓玄再拜陳操之,要博取陳操之同情——
陳操之拉住小桓玄的手微笑道:“郡公肯去我那里作客,我甚是歡迎。”又對李靜姝道:“若李娘子愿意,以后每年五、六月間可讓郡公到我秦淮河畔陳宅,與我兒伯真、仲渝一起啟蒙受學。”
李靜姝喜出望外,不大明白陳操之為何表露如此善意,心想:“莫非陳操之見我寡居,乃有好逑之意?以前是畏桓溫威勢,不敢表露?”一個以美貌自矜的女子見男子對她示好,總會認為那男子是覬覦她美色——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李靜姝也知道陳操之不是這樣的人,而她今年也已三十六歲了,美色已慚凋零,不復往日自信,而陳操之的美妾哪個容貌會輸于她,尤其是慕容欽忱,那種艷光四射的美麗也似非她當年所能及!
——年初在建康,李靜姝特意去新興侯府拜會了慕容欽忱,傾傾見欽欽,這年齡相差二十歲的兩個亡國公主,早先命運何其相似,都是美麗無比的嬌公主、國破家亡、為人妾侍,但李靜姝在與慕容欽忱的交談中感覺得到慕容欽忱對陳操之只有愛戀,并無仇恨,這鮮卑少女比她當年單純得多、快活得多——
陳操之與李靜姝說話時,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很嫻靜地立在一邊看二人說話,直到陳操之告辭時才出聲道:“陳刺史,我在這里。”現在的司馬道福也算是知禮了,以前都是直呼陳操之之名。
陳操之近前施了一禮:“殿下安好。”
司馬道福目光不離陳操之的臉,說道:“我是一點也不安好,我要被流放長沙了,陳刺史,我可以和桓仲道離婚嗎?”。
陳操之心道:“你要離婚問我作甚,求你父皇去。”又想:“司馬道福不會還想著嫁我吧,逼我與葳蕤和道韞離婚娶她?嘿嘿,司馬皇室沒有這個能耐!”口里說道:“殿下怎會流放長沙,自可留在建康。”
司馬道福“嗯”了一聲,輕移纖步向她的馬車走去,回頭見陳操之還恭立在那里,便問:“你還與李娘子有話說?”
陳操之便朝李靜姝母子施了一禮,跟在新安公主司馬道福身后向車隊行去——
司馬道福頻頻回首,說道:“陳刺史沒有以前俊美了——”
陳操之一笑,司馬道福是極愛美男子的,倒是心直口快,他這次以不到一個月時間從鄴城長驅近四千里至姑孰,日夜兼程,風吹日曬,哪里還能是那個面如敷粉的美郎君——
卻聽司馬道福又道:“你為何蓄須?剃了吧——”
陳操之無語,他現在是雄鎮一方的刺史,蓄須乃是威儀。
司馬道福見陳操之不答話,嫣然一笑,說道:“你就算沒有以前俊美,也蓄了須,不過我還是愛看,唉,心里還是想著你——”
既然晉人有細作潛伏在長安,氐秦當然也有細作在江東,咸安五年,苻堅去帝號、遣苻融向晉請和,自是每歲交聘不絕,桓溫薨的消息迅速傳回長安,苻堅召王猛、苻融諸人商議,苻堅道:“桓溫病逝,諸子相爭,陳操之、桓秘皆南奔,此非出兵關東之良機乎?今發兵取洛陽、虎牢、滑臺如何?”
王猛諫曰:“桓溫新喪,雖諸子相爭,但有桓沖、陳操之在,江東必不致動亂,而且乘其喪伐之,雖得之,不為美,且國家今日未有能力一舉取河北、河南也,即便能略取數郡之地,但從此與晉勢同水火,戰亂不休矣,徒有伐喪之名,而不能畢其功與一役,竊為陛下不取,臣謂宜遣人吊祭,使義聲布于天下,況桓溫新死,驟逢外敵,反而讓王、謝、桓、陳諸強臣同仇敵愾,不如緩之,待其強臣爭權,變難紛起,然后命將出師,可以兵不疲勞,坐收河北之地。”
后十日,又有江東密報至,桓沖已順利承接桓溫部眾,司州刺史桓秘雖廢,代之的沈勁更不是易與之輩,而陳操之必將更受晉室倚重,苻堅甚服王猛料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