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一掀,高瘦勁悍的慕容令走了出來,對其父慕容垂道:“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大人何以輕易放棄?”
慕容垂臉有憂色,問:“你以為該如何做?”
慕容令道:“大人何不為桓伯道出謀劃策,除掉陳操之的同時控制住西府,桓溫老病,無能為也,此事雖說風險極大,然而不行非常之事,難竟非常之功”借勢一搏,強如被陳操之壓制,永無出頭之日。”
慕容垂問:“此事勝算幾成?”
慕容令遲疑了一下,說道:“桓熙有大人相助,當有六成勝算,值得一拼。”
慕容垂冷笑道:“若追隨桓熙作亂,必敗無疑,吾族滅矣口”
慕容令聽父親口氣嚴厲,不敢吭聲。
慕容垂道:“桓熙此人,優柔寡斷,驕而無能,以世子之尊卻對陳操之束手無策,只能行刺殺這種下下策,他與陳操之不睦,陳操之肯定不愿意看到桓熙紹繼桓溫之位,陳操之阻撓我出任豫州司馬,并非是針對桓熙,對我嚴加防范正是其明智銳利之處,但桓熙就認為陳操之這是刻意與他作對,而且陳操之也故意加深桓熙對他的誤會,我料陳操之或許還在言語上有所激將,桓熙這才如此狂躁,不顧一切殺陳操之——”
慕容令心頭一凜,問:“大人,如此說陳操之是暗誘、逼迫桓熙行此下策的?”
慕容垂道:“陳操之心計之深,我生平僅見,桓熙如何能是他的對手,我父子若追隨桓熙,正好落入陳操之圈套,桓熙不過是不能保其世子地位,不至于喪命,而我父子則死無葬身之地矣。”
慕容令冷汗涔涔而下,這一步走錯就萬劫不復,問:“大人既然預知桓熙之謀,真要守口如瓶嗎?”
慕容垂道:“桓熙必敗,這等人何必與他講信用,我父子居江東,不趨利避害如何能生存!”
慕容令躬身道:“孩兒明白了。”
六月初一清晨,兩名軍士候在將軍府門前,求見陳子盛將軍,冉盛就帶著這二人徑直來見陳操之,這兩名軍士是冉盛以前在子城軍營的親信,稟道:“世子今日卯時初領了五百軍士往東北而去,這五百軍士皆為弓弩手。”
陳操之點點頭,問了這兩名軍士姓名,道:“你二人名字我已記下,不日將調你二人歸我統屬,當有重用,好了,你們下去吧。”
兩名軍士退出后,冉盛沉聲道:“五百精銳弓弩手,伏于道路狹隘處,第一輪勁射,我三百隨從步騎就要死傷一半,而且他們肯定會命神箭手先射殺阿兄和我,暗箭難防,桓熙狠毒啊,我等何不將計就計,繞至桓熙伏兵后方,那些弓弩手一旦近戰,哪里是我方精銳的對手,就趁機斬殺桓熙,除此后患,只當作遇伏奮起反擊,桓溫又豈能責怪我等。”
陳操之搖頭道:“不必如此激烈,桓熙的確是后患,但不是我的后患,留著更好,若此時殺他,桓溫雖無可奈何,但必忌恨我等。”
冉盛一點頭,不再多說。
辰時初,隨行軍士行裝齊備,準備啟程,陳操之和冉盛正要去拜別桓溫,忽報典軍中郎將慕容令求見,陳操之墨眉一揚,輕聲道:“慕容垂父子也預知此事嗎?那倒省得我來回奔波。”
慕容令見到陳操之,將桓熙之謀和盤托出,說道:“——陳刺史乃我慕容氏姻親,我父子非但不敢與桓伯道同謀,亦不忍坐視陳刺史昆仲遇害,是以冒死相告。”
陳操之原與慕容令私交不錯,現在這對父子明確站在他這一邊,雖說是形勢所逼,但陳操之也要予以結納,承受了慕容垂父子這個人情,表示感激,并懇請慕容令與他一道去見桓溫,事已至此,慕容令想躲到幕后也不可能了,當即與陳操之兄弟去見桓溫,陳操之長跪請罪道:“明公要殺操之,明正典刑可也,何以要伏兵于外!”
桓溫驚詫莫名:“陳掾何出此言,哪里有伏兵?”
陳操之便請慕容令上前向桓溫稟報桓熙在姑孰城外伏弓弩手要殺他之事,桓溫面色鐵青,雙手顫,傳命行軍司馬去子城查看,一面命人召桓熙來問話——
行軍司馬很快就來回話,世子桓熙領五百弓弩手一早出城往東北去了。
桓溫雖知桓熙輕躁,卻萬萬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等蠢事,氣得頭暈,喝命親衛甲士持他軍令,綁縛桓熙來此問話——
陳操之對桓溫道:“世子對操之成見極深,但何至于兵戈相見啊,明公莫要氣急,有傷貴體,而且此事也不宜宣揚出去,只是操之終要負明公所托,世子我不能再輔佐,我回建康便表奏朝廷,辭官歸隱,只求保全性命。”
桓溫擺手道:“逆子狂悖,我必痛責之,陳掾莫要驚懼,陳掾我左右臂也,我寧殺逆子,不愿失陳掾。”
陳操之叩拜于地,請桓公萬勿重責世子,不然他心下不安一—
臨近午時,桓熙被甲士秘密帶回,他已知事敗,面如死灰,跪在父親桓溫面前垂頭不語,任憑桓溫問他什么,只是不答。
桓溫越看這個兒子越惱,苦心栽培多年,卻是這般朽木不可雕,他桓溫就是建國稱帝,也會二世而亡,喝命左右,重責桓熙三十軍杖——
陳操之為桓熙求情,請求桓溫輕了此事,不然傳揚出去,對諸方皆不利。
桓熙聽得陳操之為他求情,心里的悲憤難以言說,當堂大哭起來——
桓溫羞慚不已,有這樣的兒子,顏面無光啊,命左右將桓熙帶下去監禁起來,然后對陳操之等人搖頭道:“家門不幸,生此逆子,老夫愧甚。”
陳操之安慰道:“以堯之圣賢,猶有丹朱之不肖,明公莫要傷懷。”
桓溫氣急攻心,頭暈目眩,無心與陳操之等人多說,只是道:“陳掾照常啟程吧,我命一千甲士護送。”
陳操之連稱不敢,肅然退出,匆匆用罷午飯之后,與顧愷之、袁宏、王珣、慕容令等人殷殷道別,王珣比顧愷之還熱情,直送至白苧山外,臨別時與陳操之低語道:“陳刺史,在下曾托人向令侄女求親,但回復說此事需陳刺史決定,若不是托詞,在下就在此腆顏問陳刺史一聲,不知以珣之人品能做陳門之婿否?在下知陳刺史侄女貌美才高,若有任何考驗,在下都愿接受,無論玄談、書法、詩文皆可。”
陳操之看著身材有些短小的王珣一臉殷切的樣子,微笑問:“王主簿何以得知我侄女才高貌美?”
王珣略顯愧色道:“聞名久矣,去年建康三月三上巳節,珣曾在清溪河畔,見過令侄女一面,驚為天人,至此念念不忘。”
陳操之一笑,說道:“九月間我從錢唐回建康,王主簿可以來寒舍一晤。”拱手而別。
六日后,陳操之一行回到建康城,姑孰西府生的那一場未遂之亂雖然被桓溫嚴令外傳,但畢竟知情者甚眾,難掩眾口,陳操之還未回到建康城,那流言已遍及朝野——
皇帝司馬昱待陳操之入城,便即傳見,詢問姑孰之事,陳操之稟報說他向桓大司馬請求回江東任職,桓大司馬未置可否——
司馬昱聽桓溫并未答應陳操之回江東,略略寬心,便問流言之事?
既然皇帝問起,而且此事建康早已傳開,陳操之還有什么好隱瞞的,當即一一細稟。
皇帝司馬昱道:“太幸賓徒侯父子忠義,不然陳掾危矣。”
陳操之唯唯。
陳操之辭出后,司馬昱急召王彪之、謝安入議事,王彪之道:“桓伯道行事如此荒唐,不但南郡公世子做不得,即是豫州刺史也要另擇賢明。”
謝安道:“此事議論洶洶,桓公必有耳聞,定有表章向朝廷說明此事,且拭目以待。”
司馬昱心下甚悅,此事對龍亢桓氏的聲譽是一個重大打擊,桓溫篡位的勢頭要緩一緩了。
慕容欽忱這幾日一直住在新興侯府,這日傍晚,陳操之來接她回秦淮河畔陳宅,后日也就是六月初十,陳操之將與嫂子丁幼微還有6、謝妻兒一道回錢唐省親祭祖——
慕容欽忱也已知道陳操之在姑孰差點被桓熙所害之事,很是后怕,又知是其叔父慕容垂救了陳操之,頗感欣喜。
這其中真正的隱秘,只有謝道韞猜得到,陳操之也只會對謝道韞不作隱瞞,至于嫂子丁幼微和妻子6葳蕤,陳操之不想讓她們過于擔心——
六月初十,陳操之一行離開建康回錢唐,車馬塞途、扈從如云,陳操之從鄴城帶回來的六萬斤黃金除留下一萬斤在建康之外,其余五萬斤以四十輛雙轅馬車運回錢唐,這筆巨資將有大用——
就在陳操之離開建康的次日,桓溫的奏章送至建康尚書臺,奏免桓熙豫州刺史之職,舉薦歷陽太守桓伊為豫州刺史,桓伊并非龍亢桓氏,但與桓溫亦是遠房宗親,桓伊政聲甚佳,以桓伊為豫州刺史,朝廷亦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