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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八月中旬的夜晚,已經很有些涼意,明月半圓,清輝如霜,恢弘的鄴宮建筑群一片沉寂,前兩日那些逃出宮去的嬪妃宮女大多被解送回來,現在作楚囚相對,前途未卜,悲悲切切――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在冷冷月色下默然回她的永壽殿,身后跟著的是弟弟慕容沖送她的一個名叫薩奴兒的胭脂武士,永壽殿原本的那些宮女內侍見大難將臨逃了個精光,現在雖然回來了,但慕容欽忱再也不要她們服侍――
方才聽到母后與皇兄的對話,慕容欽忱感到寒徹肺腑,這還是寵愛她的母后嗎?這還是愛護她的皇兄嗎?還有舅舅可足渾翼,這些骨肉至親為了保住他們的性命卻要把她送給桓熙那么一個丑惡的人為妾侍,公主和親,但這是和親嗎,這完全是把她當作一件珍寶器玩送人啊!
清河公主自幼養尊處優,又生得美麗無比,喜弓馬騎射,驕傲嬌憨,深得父皇母后寵愛,當然,鳳凰出生后,母后是更愛鳳凰了,但慕容欽忱并不嫉妒,因為她也喜歡弟弟鳳凰――
慕容欽忱性情爽直高傲,十二歲之前從未受過任何委屈,想要得到的東西總能得到,但前年因為陳操之不肯留在鄴都,讓這個驕傲的鮮卑公主耿耿于懷,而如今,國破家亡,她卻淪落到要為人妾侍的地步,不過短短數日,就從云端跌入塵污,她想努力保持她的高貴和傲氣,但嵯峨山竹林精舍的那一幕讓她明白,她無所依傍,象桓熙那種她往日不會多瞧一眼的家伙都可以肆意污辱她,在那些陌生的、兇神惡煞的晉人當中,她只認識陳操之,但陳操之也不會幫她,只是比起其他人稍微有禮一些而已――
嗯,她是亡國之人,只配給他人為妾為奴,被侮辱被損害,這就是她的命運!
慕容欽忱一邊快步而行,似想甩開那悲傷的情緒,但眼淚還是一滴滴落在左衽白袍上――
立在永壽殿前,見到那些宮人死氣沉沉的樣子,慕容欽忱又不想進去了,遙見金鳳臺的虹橋,在月光下冷清肅穆,便帶著胭脂武士薩奴兒從小門入銅雀苑,往常這小門都有宿衛把守,現在是完全無人看管了,晉軍士兵只守著鄴宮各門,并不入內――
銅雀苑中,月色如青靄,花樹迷離,寂無人跡,慕容欽忱徑自來到園北,那里有她最愛的三株天女木蘭,那是從遙遠的龍城遷栽來僅存活下來的三株,前幾年每逢五、六月開花時,她常在花樹下流連,但今年因為河南連遭敗績,慕容欽忱雖居宮中,也知憂愁,都好幾個月沒來探望這三株天女木蘭了,今夜悲傷難抑,不想回宮,就想到來看看,算是告別吧,離開鄴宮的日子不會遠了――
然而,眼前的景象讓慕容欽忱大吃一驚,那三株天女木蘭竟然枯死了!
慕容欽忱眼淚奪眶而出,這真是亡國之兆啊,這生長得好好的天女木蘭竟會無故枯死,這來自萬里外大鮮卑山的天女木蘭何等高潔,是不堪鄴宮易主而寧愿枯痿而死的吧,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胭脂武士薩奴兒卻沒有慕容欽忱這么傷心,她東張西望,竟將裙子掖在腰間,敏捷地攀上園邊一株白樺樹朝銅雀苑外探看,然后下來道:“公主殿下,我二人護著你乘夜逃出宮去如何?”
慕容欽忱一愣:“什么!”
薩奴兒道:“公主,我們去找鳳凰殿下,鳳凰殿下一定脫險了。”
慕容欽忱遲疑了一下,轉念又想,既然母后和皇兄那么狠心要把她送給那個疤臉人,她又何必牽掛母后和皇兄,嫁給桓熙那還不如天女木蘭一般憔悴而死――
慕容欽忱不是柔弱嬌怯之人,她是不甘心受擺布的,若有機會能逃跑,她不會錯過,對,回龍城去,鳳凰也一定在那――
慕容欽忱看了看高高的苑墻,問:“逃得出去嗎,銅雀苑四門都有晉軍守著呢。”
薩奴兒忽然神秘一笑,說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以前鳳凰住在宮中時,夜里想出外玩耍,但禁衛不放行,鳳凰便讓我們在銅雀苑靠近主冰井臺一側的苑墻下打了一個洞,常從洞里鉆出去戲耍。”
“啊!竟還有這等事,鳳凰倒是瞞得好緊,我竟不知道,我非教訓他不――”一語未終,聲音陡被掐斷,慕容欽忱唇邊流露苦笑,半晌方問:“那個洞在哪里?”
薩奴兒便領著清河公主慕容欽忱往西走了百余步,回頭道:“公主,把你的小金刀借奴兒一用,這個洞很久沒用了,肯定有雜草亂藤。”薩奴兒在宮中不得佩戴兵器。
慕容欽忱的小金刀用絲絳縛在左大腿外側,用來自衛或自盡,這時便撩起左衽長袍,裸出雪白渾圓的大腿,綠絲絳縛著小金刀,小金刀精美的刀鞘上貝玉映月生輝――
慕容欽忱抽出小金刀遞給薩奴兒,薩奴兒看了看手中這把不足七寸長、裝飾大于實用的小刀,搖了搖頭,轉身朝墻邊行去,慕容欽忱跟在她身后,看著她割斷墻根的藤蔓,在嚴嚴實實的墻根上東按西按,真的拉出一個大樹根,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墻洞――
薩奴兒既忠心又勇敢,真不知鳳凰兒慕容沖怎么把她們調教出來的,她先爬出墻外,察看一番后再輕喚道:“殿下,可以出來了。”
慕容欽忱從墻洞中爬出,兩手泥污,不知如何是好。
薩奴兒十七歲,比年僅十四歲的清河公主是老練得多,她先把爛樹根重新堵上墻洞,然后低聲道:“我們要找個地方躲一夜,待天明后再出城,那邊冰井臺有枯井,就去那里。”
兩個人靠著墻根走到冰井臺這邊,正這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起,約有數十騎朝這邊奔來,這深夜之中能在鄴城馳馬的當然只能是晉軍將士,此時想避入前面的冰井已經來不及,好在附近就有幾座小院樓臺,是以前燕國王公貴族在這里游宴之所,現在當然是冷寂無人,慕容欽忱和薩奴兒便閃身進了一座小院,聽到蹄聲越奔越近,趕緊又躲進房間里,屏息凝神,聽外邊動靜――
但聽得蹄聲就在院外止住,騎士紛紛下馬,一人道:“幼度你看,這便是我前年客居鄴城的寓所。”
另一人笑道:“倒是不錯,亦是豪宅,燕人待子重如上賓啊,不如就請大司馬將此處宅第賜于你。”
院中屋內的慕容欽忱一顆心“怦怦”亂跳,萬萬沒想到陳操之也會半夜跑到這里來,哦,原來前年他在鄴城就在住在這里!
聽得腳步聲響,一群人進到院中――
慕容欽忱身邊的薩奴兒有些著急,悄聲道:“公主,若這些人進屋來可怎么辦?”
可怪,慕容欽忱倒不是很害怕,嚶聲道:“莫要出聲,這些人過一會自然就離開了。”打量室內,清冷月色入戶,可見這是一間臥室,有一張床榻,南窗下一張小案,案上一個銅瓶,瓶中似有插花――
慕容欽忱心道:“這房間莫不就是陳操之當初的臥室?”
正這樣想著,就聽到腳步聲正朝這邊而來,慕容欽忱不急,薩奴兒大急,示意慕容欽忱躲到錦帳里去,她反握著小金刀立在門后,準備給來人致命一刀――
慕容欽忱正要上床,瞥眼看到薩奴兒手中刀光一閃,趕緊走回去,與薩奴兒并肩立在門后,低聲道:“莫要輕舉妄動。”心里想:“若來的是桓熙,那就一刀殺了,拼個同歸于盡。”但陳操之為什么就不可以一刀殺了?慕容欽忱沒有多想――
薩奴兒湊到慕容欽忱耳邊道:“我不會魯莽行事,我想擒住此人,讓他送我們出城。”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修長俊逸的男子步入室內,正是陳操之,他與謝玄從上庸王府出來后乘著酒興來此故地重游,昨日他已命人來此灑掃過,準備搬到這里來住,而眼前這個房間正是他當初的寢室,但見月光照在窗前小案的銅瓶上,不禁“咦”了一聲,走過去拈起瓶中枯枝,輕聲道:“天女木蘭。”
這一枝天女木蘭是當初慕容沖請陳操之作畫從銅雀苑中折來的,兩年過去了,竟然還插在這鋼瓶中,當然,枝已枯,花已碎――
陳操之耳聰目明,這時突然聽到房內有細細的呼吸聲,心下大驚,猛然轉過身來――
那薩奴兒一直盯著陳操之,見其異動,心知被他察覺,當即持刀一躍而出,身后的清河公主卻驚呼一聲:“不要傷他――”薩奴兒稍一遲疑,但聽“怦”的一聲悶響,腦門挨了一記重敲,卻是陳操之抄起小案上的銅瓶給她腦袋來了那么一下,薩奴兒劇痛之下,暈倒在地。
陳操之心思極細,辨出方才那一聲低呼是清河公主慕容欽忱的聲音,凝目一看,果然是那個美麗的鮮卑公主,沉聲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院中陳操之親士聽到動靜,忙問:“陳司馬,何事?”
陳操之對不知所措的慕容欽忱道:“呆在這里別動。”說罷快步出門,對親衛道:“無事,碰翻了一個舊銅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