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病逝的消息短短半月便傳到了姑孰西府,桓溫大喜,一切皆如陳操之所料,北伐前景一片光明,桓溫立即命人召荊襄的桓豁、京口的桓熙、陳操之、桓石秀,以及建康的郗超至姑孰議事——
十月二十五日,荊州刺史桓豁遣其心腹大將征虜將軍朱序、建武將軍謝玄乘舟抵達姑孰,代他參加這次重要的北伐謀會,前一日,桓熙、桓石秀、陳操之也乘舟逆行到了西府,郗超也于同日到達——
十月冬陽暖暖,桓溫在大將軍府內院棠棣樹下張席設案,與郗超、朱序、桓熙、陳操之等人共議北伐大計,桓溫道:“慕容恪臨終力薦其弟慕容垂為偽燕大司馬,然偽燕太后可足渾氏與太傅慕容評不允,出慕容垂鎮魯陽,慕容垂自是心懷怨憤,偽燕國政不諧、權臣內斗,此天賜吾北伐良機也,中原之地,吾必取之。”
桓溫只對慕容恪心懷忌憚,對慕容垂則沒有足夠的重視,現在慕容恪已死,桓溫自是無所畏懼,但陳操之卻是知道慕容垂的厲害,當即道:“明公萬勿輕視慕容垂,此人十三歲入軍伍,屢立戰功,其兄慕容恪深奇之,自嘆不如,嘗言慕容垂將相之才十倍于他,慕容垂現鎮魯陽,正扼我軍北上之路,欲北伐成功,必先除此人。”
桓溫大笑道:“陳掾有諸葛武侯之才智,卻也有武侯之謹慎,慕容垂,豎子耳,吾大軍水陸并進,定先取魯陽、斬慕容垂以震懾鮮卑群胡!”
陳操見桓溫這么輕視慕容垂,深感憂慮,桓溫的枋頭之敗固然是因為慕容垂用兵如神,另一個敗因是桓溫剛愎自用,自恃生平戰無不勝,對郗超的兩度獻計不予采納,若明年北伐時,桓溫宿命難逃,依舊要一意孤行,不聽勸諫,那北伐失敗的可能性依然非常大,慕容垂必須先期除掉,陳操之有自知之明,兩陣對陣,面對慕容恪他絕沒有多少取勝的把握,陳操之不能因為知道枋頭之戰的敗因就敢說能戰勝慕容垂,戰事不會象枋頭之戰那般重演以便陳操之糾正錯誤,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以慕容垂的軍事謀略,他會設計出另一個精妙的戰役,這絕不是陳操之能預料和掌控的,所以,上上策就是北伐之前就除掉慕容垂,然而,計將安出?
陳操之懇切道:“明公聽在下一言,今偽燕權臣相爭,若明公率眾急攻之,其必一致對外,慕容垂請纓出戰,兵權將集于慕容垂之手,必成明公勁敵,何若再施離間之計,讓慕容垂與燕室徹底反目,如此燕國民心、軍心都將大挫,明公北伐時豈不是掃除了一強敵、更增勝算?”
郗超亦道:“子重所言極是,若能以離間計再致燕國內亂,更勝雄兵十萬。”
桓溫對陳操之的智略是相當信任的,點頭道:“陳掾請說。”
陳操之道:“慕容垂之妻段氏被太后可足渾氏誣陷下獄致死,又強逼慕容垂娶小可足渾氏為妻,慕容垂深恨之,對小可足渾氏置之不理,專寵段氏之妹小段妃,慕容垂與燕太后之間可謂勢成水火,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火引,即可讓二人的對立激化——”
桓溫連連點頭,問:“當以何為火引?”
陳操之道:“西府騎督段思是慕容垂妻弟,明公可讓段騎督給慕容垂寫一封信,信中勸慕容垂歸降大晉,不然將罹大禍,募死士攜信前往鄴城,投于上庸王慕容評處,只作認錯了府第,慕容評得信必會稟于可足渾氏,如此,慕容垂在燕國難立足矣。”
桓熙輕笑一聲,說道:“陳司馬此計破綻不少啊,慕容垂貴為偽燕吳王,由一區區騎督去信招降,誰肯信?而且投信之人竟會糊涂投到慕容評的王府去,這樣的反間計也太拙劣了吧!”
陳操之被桓熙當面取笑,并無慍色,澹然不語。
朱序、郗超也都是含笑不言,桓石秀對這位從兄頗為不滿,道:“陳司馬豈是這等無謀之人,此離間之計看似拙劣其實絕妙,陳司馬方才就講過,慕容垂與燕太后和慕容評之間勢成水火,需要的只是一個火引,這封信就是火引,可足渾氏素惡慕容垂,正愁沒有陷害慕容垂的罪證,段騎督的信是投其所好,至于誤投至慕容評處,在外人看來的確是匪夷所思,但可足渾氏是不會計較的,她要的是除掉慕容垂,而且,此計似拙實巧之處還在于,慕容垂知道可足渾氏和慕容評要以這么一封破綻百出的信來治他的罪,就會明白這個沒法申訴了,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所以,慕容垂必叛。”
桓溫心里微微一嘆,在座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輩,只有他這個兒子庸碌,看問題只看表面,不能深入,見解實在平庸,與其他人有明顯差距,這還真是可憂慮的事——
桓溫道:“石秀分析得不錯,這正是以拙勝巧的妙計。”即命人傳段思——
桓熙再一次在父親面前失了顏面,又羞又惱,惱陳操之,更惱桓石秀,面色青白,垂首不語。
段思尚未到來,一個仆婦匆匆趕到后園,衛士攔住不讓她入內,這是桓溫嚴命的,商議軍國大事,不讓閑人靠近,那仆婦便大喊道:“郡公,傾傾娘子舉一男,舉一男!”
桓溫一聽,大喜,他召見陳操之等人之前,懷胎已十月的李靜姝便道肚痛,未想一個時辰不到,就生下了一男嬰,老懷甚慰,便對陳操之道:“陳掾,待段思來,你與他說離間慕容垂之事,我去看看便來。”隨那仆婦匆匆去了。
桓溫一走,桓熙也就拂袖而去,留下朱序、郗超等人面面相覷。
陳操之自去京口后,他在鳳凰山下的寓所被軍府收回另作他用,將軍府主簿魏敞安排他住在將軍府客房,朱序、郗超皆是,陳操之對魏敞言他與顧愷之同住,魏敞也只由他——
段思在子城軍營,一時沒有這么快到來,陳操之便吩咐將軍府衛士,若段騎督來,就到顧參軍寓所尋他。
申時三刻,陳操之帶著黃小統和另兩個扈從來到鳳凰山下顧愷之寓所,顧愷之正在書房作畫,聽門吏報陳操之到了,恍若未聞,那門吏知道癡郎君一旦作畫入迷,那是雷打不動,什么事也不管的,門吏知道陳操之是癡郎君的莫逆之交,便自作主張請陳操之入廳坐定,道明情況,陳操之笑道:“待我去看他——”來到書室,見顧愷之在絹上揮毫作畫,根本沒注意到書室多了一人,畫了幾筆,又將筆插在發髻上,負手端詳畫稿,忽然眉目一分,臉現驚喜之色,抽筆添色再畫——
陳操之沒敢出聲,立在一邊靜靜看顧愷之作畫,這幅絹畫大約完成了一半,以陳操之的見識,一看便知這便是顧愷之的傳世名作《洛神賦圖》,顧愷之正在畫的那個立在江岸的無面目的男子應該便是曹植,而江上波中云髻巍巍、衣袂飄飄、欲去還留、顧盼含情的天仙般的女子不就是洛水女神嗎?
顧愷之用筆細勁古樸、工筆重彩、設色凝重,畫技已然大成,陳操之輕輕一嘆:“長康癡于畫,故能成一代畫圣,如我,奔波南北、戎馬倥傯,一年難得執一次畫筆,要想追步長康,世間斷無此理。”
陳操之想著昔年在吳郡桃林小筑與顧愷之一道向衛協學畫,何等的舒心快意,而今雖然漸居高位、家族也日益興旺,卻另有一種惆悵,好似故人遠去、佳音已杳,永尋不回,他又何能如長康這般保有純粹和天真?
陳操之佇立出神,卻沒注意到顧愷之正驚喜地看著他,顧愷之只是看著他,卻沒出聲,待陳操之回過神來開口要說話,顧愷之卻大喝一聲:“莫要動!”把陳操之嚇了一下,顧愷之又盯著陳操之看了一會,卻再尋不到方才看到的那種悵惘之美,當下更不抬頭,專心再畫——
這時,門吏來報,段騎督求見陳司馬,陳操之便退出顧愷之畫室去見段思,卻見冉盛也一道來了,相見甚喜,陳操之對段思、冉盛說了離間慕容垂之計,段思大喜,他鮮卑段氏一族嫡系數百人連同部屬數萬俱被慕容氏所滅,段思恨慕容氏入骨,而慕容垂雖是他妹夫,但當初段思率眾南逃時,慕容垂為向燕主表示忠心,是一路追殺,哪里有半點姻親之情!
段思道:“在下即回軍營寫信,寫好后呈桓大司馬審定,愿意慷慨赴死的信使我會盡快選定,決不辱使命。”
段思是個急性子,當即便趕回子城軍營去了,冉盛留下與阿兄閑話,問阿兄回鄉祭祖之事,不覺暮色襲來——
陳操之見顧愷之還沒出來,便再去畫室看望,顧愷之依然在專心作畫,陳操之移步近前一看,先前江岸無面目的曹植現在眉目宛然,赫然是他的模樣,表情凝滯,遙望煙波江上的洛神,癡癡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