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春圖》畫成后。建康城也就到了。
這日是正月二十八,光正美,建康百姓兩年前萬人空巷爭看陳操之的熱鬧景象再現,從清溪門直至秦淮河畔,士女傾城,夾道圍觀,見陳氏宗族的牛車隨從絡繹不絕、很是氣派,陳操之、陳宗之叔侄風致高超、俊美秀異,眾人皆道錢唐陳氏不愧是源出穎川的大族,果然是有底蘊的,難怪吳郡陸氏和陳郡謝氏會爭相嫁女給陳操之——
陳尚、劉尚值、顧愷之、張玄之早早迎出數里,與陳操之一起進城,而陸府女眷因為擔心被圍觀已繞道廣莫門先回橫塘陸府去了——
謝琰、謝玄、謝韶兄弟騎著馬跟在謝道韞的牛車邊,因觀者如堵,竟無法擠過去與陳操之相見,謝道韞讓侍婢柳絮給謝玄三人傳語道:“不必上前相見,跟著走一程便是了。”
至秦淮河畔陳氏宅第,看熱鬧的民眾稍稍散去,陳咸、丁幼微、陳尚妻子等人的牛車已從側門進去,騎著大白馬的冉盛看到了謝玄,便對陳操之道:“阿兄你看。謝掾在那邊——”
陳操之便下馬過去相見,與謝氏兄弟三人寒暄數語,謝玄便指著停在道邊的牛車道:“子重,我阿姊在車上。”
陳操之剛走到那輛牛車邊,車窗的繡簾就拉開了,侍婢柳絮在車內笑容可掬道:“陳郎君新年安好,我家娘子在此。”說罷身子錯開,露出謝道韞清麗淡雅的瓜子臉,斜挑的雙眉很有神采,雙眸狹長,笑起來眼睛瞇縫著,上下睫毛交摩,梨渦淺淺,有一種骨子里的嫵媚,真讓人難以置信這樣的女子竟能男裝出仕!
“子重,往返平安否?”謝道韞含笑問,眸子深深。
陳操之道:“都好,開卷有益、履亦適足。”
謝道韞想起自己笨拙的針線女紅,不禁赧顏,又想起自己寫給陳操之的那封書帖是以夫君稱呼的,當時提筆不覺羞怯,此時相見卻難為情。
陳操之仔細打量著謝道韞,近午的陽光照入車內,車廂內甚是敞亮,謝道韞的臉色不象上次分別時那般萎黃,而是一種有光彩的瓷白,頰頤也比兩個月前稍顯豐潤。知其肺疾正趨痊愈,甚是歡喜,說道:“傍晚我再來看望你。”忽醒悟這里是他的家門,便道:“陳宅東園已建成,道韞要不要進去看看——我兩位伯父、還有嫂子、宗之、潤兒她們都來了。”
謝道韞到過陳家塢多次,與陳氏老族長陳咸都是面對面談過話的,與丁幼微、潤兒她們更是相片融洽、頗有感情,但此時釵裙女裝,而且又是即將行禮訂婚的,怎好貿然入陳氏宅門,豈不為人所笑!
謝道韞羞澀道:“子重,代我致意陳伯父和丁氏嫂嫂,道韞過幾日再來拜見吧。”
陳操之點頭道:“也好。”轉身對謝玄三人道:“三位請到敝宅小飲茶如何?”
謝琰笑而不語,謝玄道:“今日太倉促,改日正式來拜訪。”說罷,朝陳操之、陳尚拱拱手,兄弟三人跟著謝道韞的牛車沿秦淮河南岸往烏衣巷方向去了。
陳操之進到宅子里,見潤兒站在門廳里發愣,上前問:“潤兒,怎么了,喜歡丑叔設計的這宅子嗎?”。
潤兒剪水雙瞳眨呀眨。驚喜交集的樣子,說道:“潤兒以前夢見過這座宅子,丑叔給潤兒看圖畫時,潤兒就想什么時候能住到這畫圖中呢,那之后就做過幾次夢到了這宅子里,簡直一模一樣,真是太美了!”
陳操之笑道:“來,丑叔帶你看看這宅子。”
這東園占地約十二畝,占宅基的四分之一強,照陳操之的設計,這陳宅是一個精美宏大的園林建筑,東園是其中一個組成部分,但因財力有限,只能先建這東園,單這東園,從籌建之始至裝飾完畢,就花費近五百萬錢,大大超出原先預計的三百八十萬錢,還有新購置的彩繪床榻、小座屏、莞席、幾案、屏風、鏡臺、箱奩等家具,總計耗費在六百萬錢以上,而且安排給陸、謝兩位夫人居住的東西雙廊樓尚未布置家具,留待左右夫人的妝奩來充實——
陳操之引著潤兒從外宅三進——門廳、茶廳、正廳一路進去,屋宇連綿,層次分明,這外宅用于會客、婚嫁盛事和祭祖典禮,再就是由垂花儀門隔開的內宅,首先便是東西兩棟雙層重廊的大木樓,各有房間三十二間,樓間由雙重廊貫通。廊下設梯,既遮風雨,又將主仆房間分開——
潤兒指著那兩棟雙廊樓問:“丑叔,這是兩位丑叔母住的嗎?”。
陳操之應道:“是。”
潤兒笑瞇瞇道:“正好兩棟,格式一般無二,難道丑叔當初設計這雙廊樓時就想到要娶兩位丑叔母了嗎?”。
陳操之汗顏,這個侄女太聰明,問得犀利,答道:“當初是為了對稱好看才這么設計的。”
潤兒抿唇一笑,不再多問這事,不能讓丑叔難堪嘛,只是問:“那潤兒和娘親住在哪里呢?”
陳操之道:“隨我來,保證潤兒喜歡。”
雙廊樓后便是一個曲曲折折的小池,約一畝半大小,池岸植香樟、玉蘭,池內栽蓮荷、菱角,池北有一座臨水小樓,也是雙層,規模較雙廊樓略小,建筑精美,陳操之遙指那臨水木樓道:“那里便是潤兒和嫂子的居處。”
潤兒左右一看,臨水倒影,花木扶疏。景色絕佳,不禁大為歡喜,走到池北,見小嬋姐姐領著她母親丁幼微已經到了樓下,都是喜上眉梢的樣子,這里的建筑之精美都是她們前所未見的。
陳尚年前在建康把管事、執役、廚娘、仆婦招募了一部分,這次又從錢唐帶了十幾個婢仆來,日常差遣使喚基本夠了,而且陸、謝二女嫁過來后,自會有大批陪嫁的婢仆,到時只怕都住不下——
陳咸、陳滿兩位長輩見陳尚、陳操之兄弟在京中置下這么大的家業。自是歡喜,用罷午餐,陳咸、陳滿問陳操之:“十六侄,這陸府、謝府該先拜訪哪一府?”
陳操之道:“兩位伯父長路疲憊,是不是先歇兩日?”
陳咸道:“人逢喜事精神旺,我是不覺得疲憊,六弟,你呢?”
陳滿道:“四兄說得是,我也不覺得累,還是盡早把十六侄的婚事確定下來為好。”
陳咸道:“是啊,先去拜訪一下,然后便要準備納采之禮,白繒、黃絹、酒黍這些納采必備之物已從錢唐帶來,我擔心建康倉促買不到雁,特意命陳家塢貓戶捕了兩對大雁帶來,且喜都還是活的。”
陳滿興致勃勃道:“事不宜遲,現在就去陸府、謝府拜訪,不知誰為先?”
陳咸道:“既然崇德太后賜封陸氏女為左夫人,那么就先去陸府拜訪,十六侄以為如何?”
陳操之點頭稱是,即去安排,陸府管事板栗就在門廳候命,聞知陳氏兩位長輩現在就要去陸府拜訪,趕緊命手下執事速回橫塘報訊,他則陪同陳咸等人前往——
丁幼微、潤兒因為與陸夫人張文紈一路同行,早已熟識,所以這次就沒有跟隨前去拜訪,只讓宗之隨兩位從伯祖還有丑叔前去拜見吏部尚書陸納。
陸納親至府門相迎,至正廳分賓主坐定,寒暄畢,便議正題,何時納采?請誰人作媒?
彼時媒人不似后世俗賤,都是請有地位者為媒,《周禮》記載當時還設有媒官,掌管百姓婚姻,所以男方請的媒人地位越高,就更顯對女方的尊重——
陳咸、陳滿在京中根本不識人。一起都看著陳操之,陳操之問陸納道:“晚輩請郗侍郎作伐如何?”
郗超與陳操之交情不淺,雖只是五品中書侍郎,但因為是桓溫在朝中的代言人,所以權力極大,請郗超為媒對南人士族來說當然是很有顏面的事——
陸納點頭道:“可。”又問:“那么謝氏那邊操之請誰作伐?”
陳操之道:“晚輩想請張侍中為媒。”
張侍中便是陸夫人張文紈的從兄張憑,三品顯職,三吳大族,為陳操之去謝府作伐也絕不會辱沒了陳郡謝氏。
陸納與陳咸、陳滿議定二月初一由媒人上門通達欲娶之意,次日行納采問名之禮,初步議定后,陸納要留陳咸等人用晚餐,陳咸直言道:“老朽還要去謝府拜訪。”
陸納哈哈一笑,說道:“那就改日再宴請兩位賢公。”親自送出府門。
陳咸、陳滿乘牛車沿橫塘北岸緩緩而行,陳咸嘆道:“當年慶之蒙陸使君賞識,沒想到操之更成為其佳婿!”
陳滿笑道:“與吳郡陸氏聯姻,五年前我要是對別人這么說起,定會遭人鄙視為失心瘋!”
回到陳宅東園,丁幼微、潤兒母女二人已準備停當,帶了小嬋、阿秀二婢,分乘兩輛牛車,跟隨老族長陳咸去烏衣巷,她二人要去拜見謝夫人劉澹和謝道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