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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鑒于東漢讖緯妖妄、西晉清談誤國,所以王猛建議苻堅禁老莊圖讖,而陳操之卻偏偏在氐秦學子云集的太學講堂指摘太常丞王寔好老莊玄言,這可是殺頭的大罪,王寔如何不怒,但陳操之所引的阮籍《通老子論》的確與他剛才解釋“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意思相近,王寔驚怒惶恐,一時又想不出如何自辯,急得面皮紫漲、額上青筋綻起,指著陳操之,吃吃道:“你,你,肆意曲解,憑空污人清白!”
陳操之聽到“憑空污人清白”之語,不禁粲然一笑,說道:“天地至神,難以一定言稱,故體而言之,則曰兩儀;假而言之,則曰乾坤;氣而言之,則曰陰陽;性而言之,則曰柔剛;色而言之,則曰玄黃;名而言之,則曰天地。此皆莫能名,姑與以一名而不能盡其實,遂繁稱多名,夫多名適見無名,故可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故大道真宰無名,即《老子》開宗明義之‘可名非常名’耳,以此觀之,《周易》與《老子》豈非殊途同歸?——”
說到這里,陳操之朝苻堅、王猛分別拱手致意,說道:“貴國有明君在上、賢臣輔佐,百官稱職,風化大行,老莊亦諸子百家之言耳,讀之又何害焉!”
苻堅見陳操之話鋒一轉,贊美起他大秦的德政,這外國使臣的稱頌可比本國臣子的諛詞分外受用,哈哈大笑道:“陳使臣真有相如之才、儀秦之辯,老莊誠然無害,主政者癡迷則有害,陳使臣此言可謂有感而發。”
苻堅意指陳操之是感于江東風氣浮靡、皇族世家皆務清談才說的這番話,陳操之笑了笑,并未否認,且讓苻堅得意去。
那王寔這才放心,躬身道:“陛下神武撥亂,道隆虞夏,化盛隆周,垂聲千祀,真我大秦子民之福也。”
苻堅很是高興,命有司分賜諸博士絹帛等物,對陳操之道:“待陳使臣回國,朕必有厚賜。”又問:“陳使臣自入秦境,觀感如何?”
陳操之豈吝贊美之詞,說道:“陛下任用賢臣,德政大行,盜賊止息,請托路絕,田疇修辟,帑藏充盈,典章法物靡不悉備,境內大治,外臣前日在灞橋,便聞小兒歌曰:‘長安大街,楊槐蔥蘢;下馳華車,上棲鸞鳳;英才云集,誨我百姓’,此皆陛下仁政所致,竊以為陛下仁德寬厚更勝蜀之昭烈帝,而王尚書之忠義才干豈在諸葛武侯之下!”
這話苻堅聽來大悅,他曾私下稱譽王猛為諸葛亮再世,沒想到千里迢迢遠來的晉使陳操之也知此事,大笑道:“朕得王尚書,真如魚得水。”即命賜王猛牛羊絹帛若干。
陳操之稱頌苻堅必連同贊美王猛,這在苻堅聽來是眾望所歸,因為大秦能有今日局面,王猛居功自偉,他苻堅垂拱而治可也,然而,在其他胡漢官吏和太學學子聽來難免有人腹誹,要知道王猛以雷霆手段鏟除諸氐豪強,氐秦公卿以下皆憚之,但同時得罪的人也不少,陳操之這樣盛贊王猛,更讓這些人忌恨王猛,就是李威、鄧羌等人,也是心下不喜——所謂捧殺,正此之謂也,即便不能動搖王猛的地位,給他制造些麻煩也是好的。
王猛是陽謀陰謀都擅長的人,陳操之不能行太明顯的挑撥離間之計,但這樣的贊美是誰都愛聽的,而且陳操之也沒有夸贊得太過分,只把王猛放在賢臣的位置,而這是王猛認為自己完全應得的贊譽,所以王猛并不懷疑陳操之的居心,只是陳操之在太學講堂這么多人面前贊美他,他心里稍稍覺得有些不妥。
苻堅請陳操之為在座的大秦學子講學,陳操之也不謙辭,氐秦學子水平偏低,講深了他們聽不懂,陳操之就講《論語》和《孟子》,深入淺出,闡述的儒家義理易懂而精到,不但諸學子聽得入神,苻堅、王猛等人也是頻頻點頭,對陳操之的學識大為佩服——
陳操之神態從容、談吐優雅,風儀學識讓人心折,苻堅忽然起念,若把陳操之留在長安,即便只作儒學博士用,那大秦的儒學豈不是要大進一步?
苻堅即以此事悄悄詢問王猛,王猛問:“陛下莫非不欲與晉議和?”
苻堅道:“晉與我大秦議和,乃是忌憚燕國勢大,欲分燕之勢耳,但燕不是三國之曹魏,秦與晉亦非吳、蜀,此三國非彼三國,陳操之前來亦未求結盟,只是欲以新制兵器換我關、隴戰馬而已,朕答應交易,但要留陳操之為朕所用,陳操之在江東無甚根基,司馬氏、桓氏并不會因朕強留陳操之而興兵問罪吧,只有一個難題,就是陳操之不肯留,朕欲其效力,自然不能強迫之。”
王猛笑道:“陛下賜宴時可以言語試探其意,不過臣料想陳操之不肯留的——”
苻堅道:“是啊,陳操之不肯留,奈何?”
王猛捻須笑道:“陛下真要留他還不容易,臣拖延時日,不與其談議和交易之事,陳操之奉命而來,議和未成豈會自去,只要陳操之在長安滯留個一年半載,江東朝野必非議蜂起,那時只怕陳操之想歸國亦不可得了,豈能不為陛下所用。”
苻堅大喜,連連點頭。
午時初,陳操之講學結束,苻堅請陳操之與他一起回宮,賜宴明光殿,呂婆樓、王猛、李威、權翼等重臣相陪。
筵席間,苻堅笑問陳操之:“陳使臣想必知道十年前桓溫將軍引兵北犯之事,當年桓溫駐軍灞上,那時王尚書尚隱居華山,麻布短衣往見桓溫,捫虱而談,縱論天下大事,桓溫奇之,認為江東無此英才,欲攜王尚書南歸,王尚書不肯,留在了關中——”
說到這里,苻堅目視王猛,朗聲笑道:“若當日景略兄去了江東,我大秦哪里能有今日之局面,此乃蒼天留景略助我也!”
陳操之恰到好處地說道:“不敢相瞞,桓大司馬對當年未能將王尚書帶回江東,至今引為憾事。”
苻堅大笑,李威等人卻笑得頗勉強。
苻堅問:“陳使臣,若王尚書當年去了江東,能有今日在我大秦之地位否?”
陳操之一笑,含糊道:“王尚書王佐之才,到哪里都能力挽狂瀾的。”
苻堅覺得陳操之說得不夠清楚,笑道:“姑言之,何妨。”
陳操之道:“或許能有郗嘉賓的地位。”
苻堅點頭道:“郗嘉賓是桓溫智囊,但又如何比得了我大秦之王尚書。”
王猛開口道:“我在江東則是北地流民,如何比得了郗嘉賓,只堪為俗吏爾,幸賴陛下不棄,委以重任,臣猛愿鞠躬盡瘁供陛下驅馳。”
苻堅目視陳操之,說道:“陳使臣乃穎川大族,南渡后卻淪為寒門,近年才入士籍,其間辛苦陳使臣自知,陳使臣與陸氏女兩情相悅,世所知聞,卻拘于門第懸隔,至今婚姻不諧,令人嘆息!朕觀陳使臣是有抱負之人,難道就甘心糾纏于門第內斗、虛耗此大好年華?即便陳使臣最終脫穎而出,能執東晉權柄,但沒有三、五十年談何容易,那時陳使臣亦垂垂老矣,又何能為!”
陳操之神色不動,靜聽苻堅說話,心道:“苻堅想要讓我留在氐秦啊,嘿,豈有此理!”
只聽苻堅續道:“朕雅愛陳使臣之才,若陳使臣肯留下,朕即委以四品太常卿之職,不知陳使臣意下如何?”
陳操之現在只是七品太子洗馬,苻堅委以四品太常卿,不可謂不重用,李威、權翼等人都面露驚訝之色,再看王猛,王猛神色如常,顯然苻堅事先與其商議過,這讓李威、權翼等人頗為不滿,王猛過于專權了。
陳操之自然不會答應,以家族門戶為辭,苻堅也就一笑而罷。
宴后,陳操之辭歸鴻臚邸,茍太后派女官向苻堅傳她口諭,讓苻堅設法把陳操之留在長安,茍太后布施營建的佛寺年底將建成,到時要請陳操之畫佛像壁畫。
這已經是茍太后第二次向苻堅說要留下陳操之,上次苻堅未置可否,但今日在太學見識了陳操之的才學,苻堅愛才,也起了要把陳操之留在長安的念頭,只是苻堅知道他這個年過四旬、精力充沛的母后不大守婦道,說是要留陳操之畫佛寺壁畫,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愛陳操之俊美,母后這下子在太學見過了陳操之,江左衛玠名不虛傳,見面猶勝聞名,母后更要留下陳操之了——
氐人不比漢人,對女子貞節并不是非常看重,但苻堅現在是大秦天王,深受漢文化影響,那李威是其母的老相好也就罷了,因為李威對苻堅有恩,又且年近五旬,苻堅對李威與其母的私情也就聽之任之,但若是東晉來的陳操之也成了茍太后面首,這苻堅的顏面就掛不住了——
一念及此,苻堅不禁有些煩惱,而且其母茍太后言道,明日午后要請陳操之進宮為她宣講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