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與江思玄這局棋下了近一個時辰,終局時天色已暮,司徒府侍者點上八盞三芯大燈,雅言茶室燈火通明。
陸始、陸納、王彪之、王凝之、韓康伯、桓秘等人早已向司馬昱告辭離去,留下觀棋的都是圍棋愛好者,這其中就包括庾蘊,庾蘊雖然惱恨陳操之,但這樣精彩的棋局是不容錯過的。
魏晉之際,社會劇烈動蕩,喪亂的痛苦喚醒了士人階層強烈的生命意識,很多人表面上放縱行樂,內心卻潛藏著深切的悲哀,他們徹夜飲酒、服散、宴游,有著種種奇怪的言行,他們用短暫的歡樂掩藏或逃避對死亡永恒的恐懼,圍棋也就是在魏晉時地位提升,成為與書法、音樂并稱的三大藝術,圍棋的別名“手談”、“忘憂”“坐隱”就是在這一時期出現的,嵇康云“琴棋自樂,遠游可珍”,圍棋起到了飲酒和服散同樣的作用,一局棋不知不覺半日時間就過去了,此謂解憂,往往清談高手也是圍棋高手,說圍棋是“手談”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支道林,而且對弈之時可以展現對弈者的雅量和風范,當年王導以棋來考校江思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一個精于圍棋者在士人中的影響不亞于善于繪畫或者善于清談。
江思玄雖然后手贏了陳操之,但對陳操之的棋藝大為傾倒,說道:“操之前半盤優勢不小,可惜后半盤收束手段稍弱,被我一點點扳回,假以時日,我恐難當其鋒。”問陳操之師從何人學的圍棋?
陳操之道:“曾在稚川先生藏書中發現一冊東漢古譜,托名班固所著,不知真假,操之讀書習字之余則執譜揣摩之,后與謝幼度交手多局,棋力有所長進。”
葛洪藏書是一筆糊涂帳,陳操之每遇不好解釋之事,就以葛洪藏書為說詞,葛洪淵博如海,倒也無人起疑。
江思玄詫異道:“班固誠然是圍棋大家,但操之僅憑一冊古譜就能達到如此棋藝,說是天縱棋才也不為過啊。”當即問:“操之可否將班固之古譜借我一閱?”
陳操之早料到會有這樣一問,答道:“那棋譜因是紙本,不慎淋雨毀壞,不過里面的弈道棋訣我還記得一些。”當即口誦道:“博弈之道,貴乎謹嚴,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法曰‘寧輸數子,不失一先’,有先而后,有后而先,擊左則視右,攻后則瞻前;兩生勿斷,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勢;與其無事而行,不若因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敵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這是合戰篇,共十三篇,改日我筆錄一冊贈江護軍。”
這是北宋翰林直學士張擬所著的《棋經十三篇》,陳操之前世學棋時曾熟讀,把北宋的圍棋經典著作放到東晉,自然是無往而不利了。
江思玄聽了陳操之口誦的幾句棋訣,已經是心馳神往,聽說陳操之要筆錄班固論棋十三篇相贈,大喜,卻不道謝,只對端坐一邊的范寧道:“武子,令尊的《棋品》應把陳操之列為一品了。”
范寧便對陳操之道:“家父現隱居吳郡,他日有暇請子重隨我去見一見家父如何?”
范汪當年是庾亮的佐吏,深得庾亮器重,又得郗鑒賞識,是京口北府庾、郗一派的重要人物,為桓溫所深忌,是以借北伐失期之罪貶其為庶人,但范汪在京口一帶依舊極具影響力,范汪還是當世圍棋大家,圍棋九品:入神、坐照、具體、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就是范汪提出來的。
陳操之道:“我與范兄訂交,自當去拜會范伯父。”
一邊的庾蘊聽陳操之如此說,不免有些詫異,他知道陳操之與郗超頗有交情,也已答應入西府為桓溫效力了,陳操之不比王謝子弟能在西府保持超然地位,陳操之要么忠于桓溫,要么被桓溫摒棄,現在陳操之與桓溫所忌之人交往難道就不怕桓溫不悅嗎?郗超可都看在眼里——
郗超的確把庾蘊的的神態都看在眼里,不禁微微而笑,郗超雖是郗氏子弟,卻等于是叛出家門,一心追隨桓溫了,與范汪也已交惡,但他對陳操之與范武子交往非但沒有半點不悅,反而樂見其成,陳操之是個異數,能從一介寒門子弟蒙高士賞識,交結名流,短短兩年躋身士族,琴棋書畫、釋老儒玄,無所不精,年未弱冠即名滿江左,其所交友,南人顧愷之、北人謝幼度、庶族徐邈、寒門劉尚值,入京后更與會稽孔汪、京口范寧論藝結交,僧俗士庶,靡不贊譽;其所戀之女子,三吳陸葳蕤、陳郡謝道韞,這些事都匯聚在陳操之一人身上,實在可驚可嘆,桓大司馬現在就是缺少一個能平衡各派勢力的人物,王謝高門與寒門庶族、北地士族與江東士族、荊襄西府與京口北府,日后要處理這些紛蕓復雜的關系陳操之是不二人選——
就在這時,郗超突然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抬眼看時,并不見有人注視他,只見對面端坐的謝萬身后露出青色襦衫一角,先前辯難時,郗超就已發現謝萬身后坐著的那個所謂祝英臺,這不是謝道韞還會有誰,知道陳操之今日大辯難,謝道韞豈肯錯過!
郗超笑意更深了,陳操之要平衡各派勢力,這謝氏女郎是關鍵啊。
會稽王司馬昱留客夜宴,謝萬知道侄女謝道韞不便與眾人一道用餐,先告辭回烏衣巷了,臨出雅言茶室謝萬還對陳操之道:“操之,明日未時末在橫塘相見。”
顧愷之見跟在謝萬身邊的祝英臺正眼也沒瞧陳操之一眼,陳操之呢,也不看祝英臺,二人顯然早有默契,顧愷之不免困惑,心道:“怪哉,子重不也是今日才看到英臺兄的嗎,先前我又沒看到子重與英臺兄有過交談,怎么二人就裝作不認識,三年不見,不會如此鎮定吧,其中定然有隱情,待我問子重——”但在司徒府總找不到機會問這事。
用罷晚餐,眾人一一告辭,會稽王司馬昱獨留陳尚、陳操之兄弟二人夜談,顧愷之便先回去了。
司馬昱的書房,簡樸素潔,一品沉香爐香煙裊裊,窗外明月朗朗,仲春的夜風帶來后園的花木的清香和稀疏的蛙鳴。
司馬昱端坐在素紈帷幄內,麈尾在手,閉目養神,一個老仆在邊上侍候,陳尚、陳操之兄弟跪坐在莞席上,靜候司馬昱問話。
半晌,司馬昱睜開眼睛微笑道:“夜聽蛙唱殊有風味。”
陳尚心道:“敢情會稽王是在靜聽蛙聲啊,我還以為會稽王是在考慮如何勸十六弟不要去西府、為朝廷效力呢。”
陳操之道:“會稽王風雅,高柳鳴蟬,池塘蛙唱,皆天籟也。”
司馬昱道:“操之玄辯無敵矣,卻不知情趣如何?譬如這蟬鳴蛙唱,試為本王言似此尋常易得的風雅事一二。”
陳操之略一思索,言道:“藝花邀蝶、栽松邀風、貯水邀萍、筑臺邀月、種蕉邀雨、植柳邀蟬,此皆尋常易得之雅趣也。”
司馬昱麈尾拂動,說道:“操之可謂懂真趣者也,只是即便是尋常易得之物,也要國家太平才能安享,操之以為然否?”
陳操之躬身道:“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司馬昱把麈柄在案頭使勁一敲,贊道:“妙哉此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操之抱負我知之矣。”對陳尚道:“汝弟將入西府,你就留在司徒府做典書丞如何?”
司徒府典書丞是九品官,掌管司徒府的經書典籍以及日常禮儀的官員,雖算不得清貴閑職,但一般初入仕途的次等士族子弟是很難謀到的,陳尚大喜,躬身道:“多謝會稽王。”
司馬昱又對陳操之道:“操之先入西府歷練數載,再回朝中輔佐本王。”
陳操之應道:“是。”
司馬昱道:“今日操之辯難傾倒四座,韓康伯、孫興公都甘拜下風,江思玄亦極賞識你,深公因你而悟佛理——”麈尾拂動,悠然道:“前日操之入城,萬民爭睹江左衛玠,以為是五十年之盛事,那是以貌勝;今日操之辯難一鳴驚人,范武子更推崇操之為一代儒宗,這是以才勝,如此英才乃是國家之福,豈能無升賜乎?”問:“操之前年定為第幾品?”
陳操之道:“第六品。”
司馬昱道:“第六品乃是寒門最高品,現今錢唐陳氏已是士族,依舊是第六品豈非不公,擬擢為最上品,二品,相信無人有異議。”
“最上品!”陳尚興奮難抑,望著十六弟,十六弟依然淡泊從容,彬彬有禮地謝過會稽王。
司馬昱又道:“至于明圣湖,本王命司徒府長史會同左民尚書部、祠部官員共議,然后下文揚州、吳郡,將明圣湖賜予錢唐陳氏,另,本王更賜二十蔭戶于陳氏,只為操之說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八字,不用相謝,只盼操之不負本王厚望。”
陳操之道:“操之定當盡展生平所學,為國家效力。”
司馬昱滿意地點頭,捻須笑道:“操之今日欲言又止,讓大陸尚書自己說出那些話,大陸尚書尷尬至極,哈哈,就連本王也以為操之會提出娶陸氏女郎!”
陳操之微笑道:“在下并沒有刻意使大陸尚書尷尬,陸氏女郎固然是我一心要娶的,但此時提出來,適足以激怒大陸尚書,操之不為也。”
司馬昱道:“這個本王就愛莫能助了,大陸尚書堅毅固執,要改變其主意,難哉!其實以操之的品貌和聲望,另覓大族女郎成婚應不是難事,本王若還有適齡女,也想納操之為婿,哈哈。”
這自然是司馬昱說笑之語,除了新安郡主,他另兩個女兒還不滿十歲,說說而已,以示對陳操之的恩寵。
從司徒府出來,月在天心,夜涼如水,陳尚覺得腦袋暈暈乎乎,一切恍如夢幻,他被辟為司徒府典書丞、十六弟由下品躍升上品、碧波千頃的明圣湖將歸陳氏所有、又得二十蔭戶,錢唐陳氏將有四十蔭戶,這在錢唐八大士族當中,蔭戶數僅次于全氏,這都是一個午后所獲得的——
自十二日入建康,陳尚一直為大中正考核牽腸掛肚,生怕出現波折,然而這個午后,巨大的喜悅撲面而來,十六弟在大中正考核中以卓絕的風儀、深厚的學養傾倒四座,會稽王賞賜有加,擢品、賜湖、辟官、賞蔭戶,完全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陳尚今日才真切體會得到掌權者的賞識是多么重要,看看十六弟,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樣子。
陳操之比從兄陳尚想得深遠得多,會稽王司馬昱這樣做自然是為了示恩,好讓他在桓氏與皇室之間忠心于皇室,這對司馬昱來說并不費什么,但對錢唐陳氏而言則是恩遇隆渥了,所以陳操之表態要為國家效力,在司馬昱看來,國家就是朝廷、就是司馬皇族,但陳操之當然不是這么想的,這也算是融會了穿越靈魂的陳操之的一點小小的奸詐吧。
陳氏兄弟回到顧府已是亥時末,徑直回他們住的那個小院,冉盛、小嬋還有陳尚的的一個仆人都在等他們回來。
小嬋服侍陳操之洗浴,問:“小郎君,今日大中正考核如何?嘻嘻,看三郎君眉飛色舞的樣子就知道小郎君又揚名了。”
陳操之微笑道:“三兄當然眉飛色舞,他得會稽王允諾,將入司徒府為典書丞,是品官,過些時要把妻兒接到建康來了。”
小嬋驚喜地叫了一聲,趕緊問:“那小郎君得了什么官職?”
陳操之道:“我還是要去姑孰西府的,等三嫂子與小侄子到了建康,小嬋姐姐就留在建康吧。”
小嬋正為陳操之輕輕按摩后頸,聞言手一僵,澀聲問:“小郎君不要我了嗎?”
陳操之趕緊道:“小嬋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嬋那日聽了阿嬌教唆,正有些幽怨,這時見小郎君有棄她的意思,不禁悲從中來,哭了起來,也不聽陳操之解釋,一邊哭一邊說道:“小郎君不要我,我自回錢唐,陪伴幼微娘子,幼微娘子總會要我的,嗚嗚嗚——”
陳操之反手從肩頭抓著小嬋一只手,握在掌心里,仰臉說道:“小嬋姐姐,我是怕你跟著我太辛苦,我到西府應該不是那么閑的,好了,別哭了,眼淚都滴到我臉上了,算我說錯話好吧。”
小嬋情緒激蕩,說道:“老主母臨終囑咐小嬋,要小嬋服侍小郎君一輩子,小嬋也愿意服侍小郎君,小嬋不羨慕青枝,小嬋只愿意呆在小郎君身邊,小郎君也不要想著把我嫁出去了,除非小郎君用腳踹我,可我知道小郎君不會打人的——”說到這里,小嬋自己“噗嗤”笑出聲來,她本來就是一個開朗樂觀的女子,只是因為有心事才偶現幽怨而已。
陳操之笑道:“難說,可恨的人也是要打的,不過不是小嬋姐姐。”
小嬋看著陳操之后仰的臉,眉眼口鼻全顛倒了,看上去不免有些怪異,不過唇紅齒白,還是那么好看,小嬋一顆心“怦怦”亂跳,強烈地想在小郎君臉上親一口,可是不敢,她小嬋膽子不小的,怎么就不敢呢,真是沒用啊,阿嬌還教唆她悄悄上小郎君的床,那種羞人的事打死她也做不出來——
小嬋抱著陳操之的腦袋在自己胸前摟一下,放開道:“好了,我衣衫濕了,換衣衫去,小郎君自己洗。”慌慌張張到隔室去了。
陳操之搖了搖頭,后腦勺似乎還留有柔膩之感,正在出神,忽聽院中顧愷之的聲音叫道:“子重——子重——”
陳操之趕緊跳出浴桶,飛快地拭干身上的水滴,一邊穿里衫小衣,一邊應道:“長康稍待,我在洗浴,很快出來。”心道:“苦哉,莫非長康詩興大發,又要徹夜吟詩乎?”
顧愷之心有困惑,不問清楚那是睡不著覺的,立在門外說道:“子重,今日看到祝英臺未?”
陳操之知道瞞不過去,應道:“看到了。”
顧愷之道:“那你為何不與他相見,兩個人都裝作互不相識?”
陳操之應答如流:“英臺兄以目示意我暫莫與其相見,不知是何緣故?”
顧愷之恍然道:“原來如此,我知道是什么緣故,英臺兄說謝氏看不起他祝氏,他不愿在謝萬面前與我等相見,說有暇會私下來會我們。”
陳操之道:“我也正奇怪呢,原來是這個緣故,英臺兄大才,也難免受門第之累。”
顧愷之道:“上虞祝氏也是士族,并非寒門,子重,會稽王如此賞識你,你何不向他舉薦祝英臺,就說祝英臺之才不在你之下。”
顧愷之真是熱心人,陳操之只好又說謊道:“長康,人各有志,英臺兄是戴安道一流的人物,不喜俗世的聲名,不然的話,以她之才,早已名揚江左,我們莫要違她意愿。”
顧愷之點頭道:“說得也是,子重,那我回去了,你好好歇息,你得養精蓄銳,明日還要去陸府呢,可惜我不能跟去。”
陳操之聽得顧愷之足聲漸遠,想著謝道韞應付顧愷之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