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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雁過無痕

  袁通見諸葛曾沮喪而退,心里自然暗呼痛快,可是陳操之如此善辯,方才卻推脫不為他助談,袁通不免有些不悅,也便告辭。

  支法寒笑對陳操之道:“陳檀越辯才無礙,小僧佩服,改日還要法、登門請教。”

  顧愷之道:“歡迎,歡迎。”

  夜雨初歇太原溫琳、陳留蔡歆(xin)、汝南周迥紛紛告辭而去,坐中賓客只剩下陳操之、顧愷之,還有冉盛和顧氏小書童。

  謝萬與陳操之閑話,問陳操之與謝玄的交往,陳操之自然不會提及祝英臺、祝英庭之名,與謝玄在吳郡同學數月,交情日深。

  謝萬呵呵笑道:”阿遏(e)也是好笑,我們陳郡謝氏是乃北人,何必還要去徐藻那里學習洛生詠?若論洛生詠,徐藻如何比得上我三兄謝安石!

  陳操之唯唯。

  謝萬道:“三年前我就聞錢塘陳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壽春相談時盛贊其在錢塘楓林渡口遇到的那個吹笛少年,所吹的兩支曲子堪稱絕妙,讓我不勝向往,今夜終于得見當日桓野王贈笛的少年,如今卻已長成傾城爭睹的美少年,真讓人一見心喜啊。”

  陳操之道:“桓參軍性情中人,偶然相遇,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笛相贈,雅人深致,是人想念,只是不知何時能再見桓參軍?”

  謝萬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馬參軍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將去西府,以后見他的機會多有——久聞操之妙解音律,清、請明日攜柯笛;來,為我吹奏一曲,如何?”

  陳操之點頭道:“明日傍晚我攜柯笛來打擾萬石公清聽,夜已深,晚輩告辭了”朝圍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細腰輕折,似在施禮,聽得謝道韞的聲音道:“多謝陳郎君助談。”

  陳操之一揖道:“謝道韞娘子大才,無需在下助談亦可折服范武子。”

  謝萬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學、復研玄理,曾理屈孫興公,實在是清淡后起之秀,道韞與之相辯難說必勝,不過有操之助談,只怕支公來此也不懼。”說到這里,忽想:“道韞辯難無敵,那豈不是說她無人能娶了,現今適齡的高門子弟幾乎都來過謝府辯難,卻一一落敗而去,這可真是一煩惱事,道韞已是雙十芳華,再不定下親事,難免為世人所譏,看來不能由著她性子清淡擇婿了。”

  謝萬送陳操之、顧愷之至廳廊下,再由兒子謝韶代他送客,直至謝府大門。

  雨后萬籟俱寂,有冷冷月光灑下,抬頭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點點綴滿天幕。

  陳操之原擔心明日是春雨綿綿,6夫人與6葳蕤恐怕就無法去蔣陵湖游春了,現在看來,明日應是一個艷陽天。

  忽聽琴音淙淙自謝府深深庭院中傳來,泠泠錚錚,有一種清新之氣讓人感覺春暖花開,陳操之身形一凝,駐足而聽。

  謝韶道:“那是我元姊在操琴。”

  顧愷之作出思索的神態,說道:“這支曲子好耳熟——對了,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嗎?”

  陳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將此曲譜贈與幼度史。”

  顧愷之頓當即想起祝英臺,便問謝韶:“令表兄祝英臺一向在何處,怎么很少聽到他的消息?”

  謝韶知道說說謝道韞和謝玄化名游學之事,看了陳操之一眼,含糊其辭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隱居去了。”

  顧愷之只三年前在錢唐見過祝英臺一次,未見識過祝英臺書畫和玄辯。當下也沒再多問,與陳操之同乘一輛牛車回顧府。

  車過秦淮河朱雀橋,這種由十二艘木船鐵鎖連結、上鋪厚板的浮橋悠悠蕩漾,沉沉河水映著星月光輝搖曳閃爍,陳操之浮躍的心卻安靜下來。今夜與謝道韞雖是只聞其聲、只見其影,但重逢的喜悅依然真切,隔著圍屏都能感覺到對方的愉悅心境。辯難時配合亦極默契,先由他將范武子的設論慢慢引入不可回旋的死胡同,然后英臺兄圖窮匕見,以精彩的莊周機辯讓范武子玩言以對。

  在吳郡時,陳操之與謝道韞之間進行了多次辯難,但象這樣聯手與別人辯難卻是第一次,感覺溫暖而知心,仿佛珠聯璧合,只是這樣的辯難還能有幾回?終生為友,何其難哉!

  坐在陳操之身邊的顧愷之忽然笑道:“子重,今夜你可是兩次阻了謝氏女郎的姻緣了,先是不肯為袁子才助談,若你為袁通助談,必可勝諸葛永民與范武子,然后再勝謝氏女郎,如此,陳郡袁氏與謝氏就聯姻了;二是為謝氏女郎助談贏了范武子,讓諸葛永民頹喪而去,實在是有趣。”

  陳操之道:“我與袁子才無深交,如何便為他助談!即便我肯為他助談,也難勝范武子,范武子學識根基深厚,有我不及之處,長康也聽到了,那謝氏女郎辯板入理,詞鋒銳利。憑她一人足可與范武子周旋,無須我相助。”

  顧愷之點頭道:“說的也是。這謝氏女郎不肯嫁,確實難有人憑才學折服她,除非遇到她不愿施展才學去為難的男子,那人就是她的佳偶。”

  陳操之笑了笑了,從車窗外看秦淮河流水,說了聲:“希望謝氏女郎能遇上。”

  顧愷之心思轉得快,又想起另外一事,說道:“子重,明日你隨我去瓦官寺,拜見長老竺法汰,帶上《八部天龍像》請竺法汰一覽,看到底畫得瓦官寺壁畫否?”

  陳操之道:“明日我另有事。長康攜我《八部天龍像》去見竺長老吧。免得我去使得竺長老想拒絕都不便拒絕。”

  顧愷之哈哈大笑:“豈有此理,竺法汰若拒絕那就太乏眼力和見識了,稱不得大德高僧,這八部天龍像畫上去,必讓瓦官寺信眾大增。那好,明日我自去瓦官寺。”

二月十五日清晨,陳操之冠履一新。準備去蔣陵湖,小嬋將一塊玉佩系在他腰間,問小郎君去哪里  陳操之稍一躊躇,說道:“小嬋姐姐套我一道去蔣陵湖吧,今日或許能見到6小娘子。”

  小嬋睜大眼睛,又驚又喜,娶6小娘子過門可是老主母的遺愿啊,這幾日她也正替小郎君愁呢。

  陳操之向三兄陳尚說明去意。便命來震駕車,帶著冉萬盛和小嬋經武衛橋出建康城北門,往蔣陵湖而去。

  蔣陵湖即玄武湖,在紫金山西麓,距建康城北門十余里,原是一個小湖,名桑泊,其后東吳孫權引水入宮苑后湖,遂成碧波千頃的大湖,因漢化秣陵都尉蔣子文葬于湖畔,故名蔣陵湖,湖泊廣大,方圓數十里,景色優美。

  仲春季節,春光明媚,昨夜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濘濕滑,路邊的樹木花草卻是被雨水滋潤得茁壯茂盛。葉子碧綠肥嫩,花瓣猶帶雨珠,望上去分外清新。

  在建康城中,陳操之都是乘車,否則又要遭圍觀,出了北門才踏著高齒木屐下車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便利。

  陳操之眼望東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東西長,宛若臥龍,初升的朝陽照在峰頂上,紫金閃耀,有一種高貴氣象,堪輿家說建康城虎踞龍盤有帝王氣,就是因為這紫金山的緣故。

  正行路游春之時,忽聽后面有人喚道:“陳檀越~陳檀越~。”

  陳操之回頭看去,只風直裰芒鞋的支法寒起來了,因趕得急,光頭浸出一層細汗,至近前合什施禮道:“小僧一早到顧府訪陳檀越,卻道陳檀越游湖去了,小僧便起來了,呵呵。”

  這個支法寒固然是個有趣的和尚,只是這時候來實在不湊趣,可陳操之也不能趕他走啊,微笑還禮道:“法寒師兄尋我何事?”

  支法寒道:“無他事,就是想聽聽陳檀越關于佛祖拈花、迦葉微笑。迦葉領會到的究竟是什么奧妙法門?小僧苦思冥想數日,愈想愈心亂,還望陳檀越指點迷津。”

  支法寒求道心切,執著的很啊,這要是談論起來,那陳操之也就無法見6葳蕤了,想了想,指著路邊一株杏樹說道:“法寒師兄看到樹梢在搖動否?”

  支法寒點頭道:“見到了。”

  陳操之問:“樹梢因何而動?”

  支法寒答道:“因風而動。”

  陳操之問:“空間是樹動還是風動。樹和風真的動了嗎?”

  支法寒心中惕然,知道陳操之此言大有玄機,不敢草率作答,皺眉。

  陳操之道:“若說是風動,那山為何不動?若說是樹,若是無風,樹又如何得動?萬法因緣生。緣起性空,莫非心動乎?”

  接連三問,不啻于三聲驚雷,炸得支法寒腦袋懵。

  陳操之又道:“這也是我未悟之理,改日還要向尊師支公請教。”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東安寺請吾師解惑。”

  陳操之道:“甚好,法寒師兄快去快回,若林公有妙論,也讓我一解心頭之惑。”

  支法寒匆匆合什,掉頭便走,一路苦思“樹動風動心動”,迎面有車隊行來、仆從煊赫,從支法寒身畔行過時,支法寒雖知避讓,卻毫不掛心,這絡繹而過車隊仆從在支法寒心里仿佛夜奔朗朗高天、雁過無痕。

  “佛門左太沖”支法寒似領悟了某種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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