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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 七十一、猶勝沈園

  雅言茶室的院門朝西,申時初刻的陽光迎面照射,陳操之微微瞇起眼睛,只見當門立著一個高髻峨峨,大袖翩翩的貴族女郎,戴金雀釵,懸翠瑯玕,襦裙是精美的雙鶴菱紋錦,斜陽從她身后映照過來,給這個貴族女郎鑲了一道朦朧多邊,髻也與金雀釵一般成了淡金色,陽光微眩,陳操之一時瞧不清這貴族女郎的眉目,只覺得她膚色極佳,宛若美玉精瓷。

  “參見新安郡公主殿下。”

  司徒府屬官典書丞郝吉躬身作揖,眼睛朝左右一看,提醒陳操之竺人莫要失禮,陳操之,顧愷之,陳尚、劉尚值一齊施禮道:“拜見郡公主殿下。”

  幾個侍婢這時才匆匆趕到,氣喘吁吁地叫著:“郡主殿下——郡主殿下——”想必是新安郡主急著來看江左衛玠陳操之,來得匆忙,侍婢們一時沒跟上。

  眼前四個年輕男子都是陌生面孔,新安郡主的眼睛卻一下子就盯在了陳操之臉上,百朝陽光的陳操之更顯風采照人,這樣的美男子真是生平僅見,新安郡主展顏笑道:“你就是人稱衛玠復生的錢唐陳操之,嗯,真的很美,請問貴庚?”

  這個對陳操之來說大名鼎鼎的新安郡主一見面就問他貴庚,陳操之不免頭皮微微麻,但郡主問,不能不答,略一躬身道:“回郡主殿下,在下虛度十九歲。”

  “哦,我也十九歲,你幾月生的?”新安郡主應了一聲又問。

  “呃——在下冬用出生。”

  “我是菊月。”

  陳尚,劉尚值雖然覺得這新安郡主與陳操之的問答有些可笑,但懾于皇家威嚴,并不敢露出一絲笑意,顧愷之卻已經是滿臉通紅,想笑又怕失禮,可實在是忍不住,俯著身子臉朝地面大聲咳嗽。

  郝吉好生尷尬,說了句:“顧公子方才飲茶嗆到了。”

  陳操之見這個新安郡主嘴唇微動,還要問話,趕緊去攙著顧愷之道:“長康似感風寒,咳得厲害,得趕緊延醫療來,尚值,扶一把——拜別郡主殿下,失禮了。”與劉尚值一左一右挽著顧愷之的手往院門走去。

  新安郡主往邊上一讓,陳操之四人便出了雅言茶室的院門,典書丞郝吉躬身道:“會稽王命小吏相送陳公子。急急跟跟出去,新安郡主見陳操之等人走得甚快,不免詫異,在小琴絲竹林下躑躅,口里喃喃道:“真是個美男子,還與我同齡,有趣!”

  一個婢女道:“郡主殿下,小婢方才聽人說恒縣公已經進城了。”

  新安郡主有些百無聊賴,說道:“進城就進城唄,又不是沒見過。無趣!”

  陳操之竺人跟著典書丞郝吉來到司徒府側巷,牛車都停在這里,冉盛,小嬋、阿嬌諸人用餐后也在這里等著。

  到了這里,顧愷之也顧不得郝丞還在了,狂笑,攀著車欄穩著身子,怕笑得摔倒,因為憋得久,一邊笑還一邊咳嗽。

  顧氏的一眾仆役對此是司空見慣了,典書丞郝吉暗暗搖頭,心道:“都說顧悅之的兒子顧虎頭癡絕,果然癡絕。”

  陳操之、陳尚、劉尚值都面帶微笑等顧愷之止笑,顧愷之見眾從都看他,就更想笑了,差點把車廂給板倒。

  郝吉知道會稽王委賞識陳操之,日后定會不時召見,便問:“陳公子在京中寓所何處?”

  陳操之便問劉尚值:“尚值住在哪里,我兄弟去你那里住如何?”

  劉尚值嘿嘿笑道:“只怕現在不行吧,我可是住在6尚書府中。”

  顧愷之又一陣大笑,這才一邊喘氣一邊道:“子重,去我那里住,我正想與你切磋畫技。”拉著陳操之乘上他的牛車,又讓劉尚值也一起去顧府相聚,要擺酒設宴,為陳操之、陳尚接風洗塵。

  顧愷之之父顧悅之任尚書左丞時就在京中置有府第,其后顧悅之赴荊州任職,府第便留給了顧愷之的叔父顧憫之,顧憫之現任御史中丞。

  牛車轆轆出了司徒府西轅門,顧愷之笑道:“子重,方才與新安郡主的問答堪稱妙絕,似有微言大義在焉,哈哈。”

  陳操之道:“長康慎言。”

  顧愷之道:“我曉得,再有四日,新安郡主就要與恒大司馬之子完婚了,此時是萬萬不能出差錯的,是不是,子重?”

  陳操之含笑道:“曉得就好。”

  顧愷之一本正經道:“先前見子重入城,萬人爭看,花香滿路,極是暢意,但對新安郡主卻避之不及,強誣我感了風寒,可知生得俊美也有煩惱啊!”

  陳操之心道:“可不是嗎,這新安公主招惹不得的,我可不想代王獻之遭罪。”

  史載簡文帝女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嫁與恒溫次子恒濟,婚后夫妻不甚和睦,但不久恒溫病重,欲將大權交給其弟恒沖,恒濟與長兄恒熙密謀想要除掉叔父恒沖,事敗,恒熙、恒濟俱流放長沙,恒溫一氣之下病情加重,神魂顛倒,白日見鬼,一代雄杰死于病榻。

  恒濟流放,新安公主司馬道福自然不會跟著去長沙受苦,便與恒濟離婚,回到建康,那時簡文帝已駕崩,繼位的是新安公分的弟弟司馬曜,司馬曜才十多歲,對長姐是言聽計從,新安公主少女時便愛慕王獻之,王獻之少有盛名,高邁不羈,閑居終日,容止不殆,工草隸、善丹青,風流為一時之冠,新安公主司馬道福暗戀久之,因與恒濟定親在先,而且恒氏勢大,只得嫁過去,沒想到還有身得自由的日了,又得知王獻之妻子郗道茂無子,便反復向皇太后央求,又求皇帝司昱下旨,命王獻之休妻。

  王獻之宦情淡泊,熱衷于書畫藝術,表姐郗道茂美麗貞靜,夫婦二人情趣相近,雖然未育有兒女,但感情濃厚,相約一生相守。哪料得睛天霹靂,詔下九重要生生拆開他夫婦,這也是郗死后郗氏哀微的緣故,不然皇帝也不敢下這個旨意,王獻之深愛表姐郗道茂,想不出別的辦法抗旨,便用艾草燒傷雙足,自稱行動不便,以自殘拒婚,沒想到新安公主不在乎,聲稱即便王獻之瘸了也非嫁王獻之不可。

  可憐的郗道茂,為了不使王獻之為難,收拾行裝黯然離開烏衣巷,她父親郗曇已去世,只有投奔伯父,矢志守節,終身未嫁,而王獻之被迫娶了新安公主,也是一輩子郁郁寡歡,當年為拒絕燒傷的雙足,導致四十歲后行動不便,臨終時,天師道問王獻之有何可懺悔的,王獻之道:“不覺余事,惟憶與郗家離婚。”

  這是一個比6游與唐婉更凄美深情的愛情故事,與6游那《釵頭鳳》詞相比,王獻之離婚后寫給郗道茂的信更讓人惻然——

  “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類之暢。方欲與姐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乘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姐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當絕氣耳。”

  陳操之心想:“這個新安公主司馬道福,憑借皇家的權勢拆散王獻之與郗道茂,終遂她愿嫁給了王獻之做妻子,她幸福嗎——好像還是為王獻之生了個女兒的——”

  顧愷之見陳操之出神,便問:“子重,想些什么?”

  陳操之道:“在想如何登6氏之門。”

  顧愷之笑道:“的確是要好好想想了,子重長我一歲,而我已定親,子重其勉哉。”

  陳操之喜問:“誰家女郎,嫁此癡郎君?”

  顧愷之微郝然:“便是張安道先生之女。”

  陳操之失笑,大族聯姻,非彼即此啊,說道:“原來是安道先生愛女,恭喜長康,長康還稱呼張安道先生嗎?應稱呼外舅才是。”

  晉時稱岳父為外舅,陳操之又道:“長康還不知道吧,張安道先生此次與我一道進京的,比我早一日,你得去拜見。”

  顧愷之道:“那子重明日陪我去。”

  陳操之躊躇道:“我還沒想好如何登6氏之門。”

  顧愷之笑道:“安道先生豈會住6府,其長兄張憑張長宗官居侍中,在京中廣有府第,也在橫塘,離6府不遠。”

  陳操之道:“那好,明日我陪你去見外舅。”又問:“長康向張氏請期未?”

  顧愷之頗有些羞郝道:“定下了,就在四月十五,我知你年初會進京,所以去年未告知你。對了,我進京那日正遇到謝幼度出京赴西府,謝幼度也已定親,是沛國劉氏的女郎,就是安石公夫人的侄女,其父劉劉真長名重一進,可惜早逝。”

  陳操之心想:“謝玄去年在錢唐曾說要在京中等我到來,現在卻匆匆去了西府,我該,我該以何種理由去烏衣巷謝府拜訪?謝府現在只剩女眷及謝朗,謝琰諸人,當然還有謝道韞——嗯,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過兩日公來邀我去烏衣巷參加談雅集,三年不見英臺兄,不知相見該作何語?”

  顧愷之笑道:“我輩皆已成婚或定親,只余子重孑然一身了。”

  陳操之道:“也有人等著我呢,我要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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