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在東漢之前,一直被儒術所排斥,孔子說:“飽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乎?為之猶賢乎已。”也就是說,下圍棋也就比無所事事、飽暖思淫欲好那么一點。《淮南鴻烈》有“行一棋,不足以見智;彈一弦,不足以見悲。”認為下棋是浪費時間,顯示對圍棋、甚至音樂的不重視。
到了魏晉之際,圍棋才逐漸雅化,與“博”分離,擺脫了賭具的卑微地位,與書法、音樂一樣被士族高門認為是修身養性的藝術,又把圍棋附會陰陽五行、天地感應,使得圍棋神秘而崇高起來,葛洪《西京雜記》記載西漢杜陵夫子“善弈棋,為天下第一,人或譏其費日,夫子曰:精其理,足以大俾圣教。”認為圍棋也可以和詩書一樣教化大眾了。
在北方士族南遷之前,江東棋風不盛,最近四十年,因為王、謝高門對圍棋的重視,王導、謝安都是弈道高手,所以江東士族子弟也普遍學習圍棋,不會下棋也和不會“洛生詠”一樣是件丟臉的事。
祝英亭下完一手棋,就抱臂端坐,冷眼看著紋對坐的陳操之。
陳操之審時度勢,這局棋已經下了三十多手,中腹的一塊白棋已無活路,好在四角都還空虛,未必沒有一爭的機會,而且他旁觀祝英亭與丁春秋下的這三十多手,現祝英亭固然棋藝遠勝丁春秋,但不少招法在陳操之看來還是不妥,所以陳操之認為祝英亭地水平應該是稍遜于他,祝英亭性子比較矜傲,見他接丁春秋續下這一局,定然心中惱怒,又自恃棋局優勢巨大,下起棋來必然有失冷靜,最重要的是,他有后世職業棋手千錘百煉總結出來的幾十個定式作后盾,相信自己能挽回丁春秋的劣勢。
陳操之當然不會再去走中腹那塊幾乎死定的棋,他在左上角小目占角,祝英亭一間高掛,雙方很快形成一個類似“小雪崩”地定式,當然,祝英亭行棋秩序錯誤很多,陳操之的白棋已經占了不少便宜,角地也取了,中腹也能出頭,當然,這點收益不足以彌補中腹死棋的巨大損失,陳操之思索片刻,毅然脫先再占右下角。
祝英亭劍眉一揚,心道:“陳操之,你也太貪心了吧,左上角那塊棋還漂浮無根呢,就又搶占右下角,不怕受攻嗎?”他現在已看出陳操之的棋藝遠在丁春秋之上,對弈起來也有點興味了,于是開始進攻左上白棋,陳操之跟著應了幾手,竟再次脫先把僅剩的右上角給占據了。
祝英亭怒了,陳操之棋力是不低,但一塊孤棋竟敢兩次脫先,這絕對是渺視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殺死這塊棋,給陳操之一個沉重教訓——
人一怒,目光就短淺,祝英亭現在就專盯著左上白棋要殲之而后快了,陳操之也知道厲害,沒有再脫先,再脫先就必死無,陳操之此時施展了一個手筋,將這塊白棋巧妙地做成了劫活,論劫材,白棋有中腹那塊瀕死之棋作劫材,黑棋打不過,此時祝英亭理智的應對就該補一手將中腹吃凈,那樣依然是黑棋優勢,但祝英亭卻盯著左上那塊白棋,非殺這塊棋不可,心里隱隱有這么個念頭,左上這些棋是陳操之下的,中腹是丁春秋的,殺丁春秋的棋沒什么意思,就要殺陳操之的,于是,祝英亭在他兄長祝英臺地驚呼聲中憤而消劫,一舉凈殺左上二十三顆白子,付出的代價是,陳操之中腹被困的十五顆白棋挺頭突圍而出—
表面看起來。祝英亭殺大棄小地選擇是正確地。但祝英亭殺這塊棋是在陳操之脫先兩手后才造成劫殺地。本身損失已經很大。更何況中腹白棋活出。原本包圍它地那些黑棋成了紙糊地燈籠。一捅就破。損失之大。難以計量。
祝英臺微微嘆息。右手玉如意不停地叩擊左手虎口。兩眼盯著陳操之。見陳操之氣定神閑。思考時危然端坐。落子時輕快果決。對弈時從不左顧右盼。姿態很是優雅。
祝英亭畢竟棋力不低。很快現自己因一時意氣上了陳操之地當。盤上局面已從黑棋大優變成了略顯頹勢了。不禁又氣又急又懊喪。心浮氣躁。不知該如何挽回這頹勢?
祝英臺緩緩道:“英亭。推認輸吧。黑棋現在雖然落后并不多。但你地心態已然浮躁。用智、小巧都談不上。更不用說入神、坐照了。繼續對弈下去只會越輸越多。”
祝英亭雖然狂傲。但不會象6禽那樣剛愎自用、嫉賢 而且他又很聽兄長地話。又看了一下棋局。雖然很還是說道:“是我輸了。那么大地劣勢被白棋扭轉過來。我已經輸了。子重兄地確下得很機智。但也怪我自己一葉障目。沒有下好。明日再向子重兄討教。相信不會再犯這樣地大錯。”
陳操之暗暗佩服祝英臺地決斷,抬頭看了祝英臺一眼,有欣賞之意,祝英臺也正含笑望著他,說道:“子重兄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棋,心計、棋藝俱妙,我想向子重兄討教一局,如何?”
陳操之看了看窗外老柏樹地月影,說道:“改日吧,現在已是亥時末了,明日徐氏學堂正式開講,晏起遲到就不美了。”
祝英臺點點頭,與祝英亭一道送陳操之三人出來,在柴扉道別時,祝英臺道:“子重兄要來弈棋,我兄弟二人隨時恭候,但看月的閑人就不要來了。”
祝英臺說話就是這么不給人留面子,對于不如他地人他從來都是瞧不起的,決不虛與委蛇說什么客套話,這讓劉尚值和丁春秋都很尷尬。
陳操之淡淡道:“那我也不會來,告辭。”略施一禮,踏著月色而去。
回桃林小筑的路上,丁春秋道:“祝氏兄弟太無禮了,比6禽、賀鑄還無禮,就該子重教訓他們。”
劉尚值道:“那個祝英臺只看重子重一人,別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現在子重為了我二人把祝氏兄弟給得罪了,不知祝氏兄弟會不會氣得明日一早就回上虞去?哈哈。”
丁春秋道:“走了最好,這兩兄弟太讓人看不順眼了,言語尖刻,目中無人。”
陳操之微笑道:“祝氏兄弟應該是來學洛陽正音的,豈會因這點小事就走。”
一夜無話,次日上午徐博士開講呂靜的《韻集》和洛生詠,祝英臺、祝英亭兄弟早早到座,雖然也是和其他士族子弟一起坐在坐南朝北的草堂里,但兄弟二人獨據一隅,并不與其他人交談。
那賀鑄見祝氏兄弟薰香敷面很有品味,在徐博士講完洛生詠后,便上前搭話,祝氏兄弟也是理也不理,賀鑄惱道:“上虞祝氏,區區下等士族爾,竟敢渺視我會稽賀氏乎!”
祝英臺看也不看他,說道:“我且問你,《焦氏易林》之‘白龍赤虎,戰斗俱怒’何解?答得出才配與我兄弟交往。”
賀鑄氣極反笑,大聲道:“大好笑事,我憑什么要回答你的提問——”
祝英亭冷冷道:“既答不出來,那就請你回到自己的蒲團上坐著,莫要來討厭。”
賀鑄簡直狂怒,他是服散的,脾氣格外暴躁一些,沖上來就要掀祝氏兄弟身前的小書案——
祝英亭一手按住書案,一手將那賀鑄推開,真看不出來,這個祝英亭力氣還不小,把賀鑄推得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待還要沖上來,就被其他學子勸住。
賀鑄叫道:“上虞姓祝的,快向我道歉,否則—”
祝英亭冷笑道:“否則又能怎么樣,是不是不讓我二人入品啊?”
祝英臺起身道:“英亭,不要多說了,我們走吧。”兄弟二人揚長而去,有兩個祝氏僮仆來收拾筆墨紙硯。
丁春秋在一邊看到了,頗為痛快,心道:“這祝氏兄弟是真狂傲,不止對我和尚值,對賀鑄也敢這么狂傲,若是我,還真不敢如此頂撞賀鑄,賀鑄的祖父是號稱當世儒宗的賀循,官至大司空,雖然早已身故,但就江東士族而言,賀氏在朝廷中的勢力僅次于6氏和顧氏,實在得罪不起啊,祝氏兄弟只怕有后患。”
徐邈看到了南草堂賀鑄與祝英亭之爭,便去向父親徐藻稟報,午后續講《小戴禮記》時,徐藻便告誡賀鑄和祝氏兄弟,若再起爭執,三人都不要再來學堂聽講了,三人唯唯。
此后兩日,相安無事,祝氏兄弟也沒來邀陳操之去下棋,陳操之自顧讀書、習字、作畫,等著6葳蕤從華亭回來。
二月二十二是休學日,這日午后,丁春秋邀劉尚值進城游玩去了,陳操之獨自在桃林小筑畫《碧溪桃花圖》,再有兩日,這幅畫就畫成了,自感要比上回的《山居雪景圖》有進步,正畫著,聽得桃林小路腳步聲細碎而近,心中一動,擱下筆,走到草堂前,就見6葳蕤帶著短鋤和簪花兩個小婢輕盈盈從桃樹下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