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在小鏡湖畔緩緩地走,春日的陽光直射在明凈的湖面上,波光蕩漾,溶溶耀金,習習春風吹過來,拂面輕寒,帶來遠山草木的清香,讓人不自禁地要深深地呼吸——
南岸那一叢櫻草花都開了,粉白、朱紅、紫色、綠色,在陽光下異常鮮艷,去年陸葳蕤看到這叢櫻草就說開春要來看,說野外生長的花卉總有庭院栽種所沒有的濃烈韻味。
陳操之想起那夜嫂子丁幼微對他說的話,他要想與陸葳蕤在一起就得非常的努力,還必須是陸葳蕤與他一起努力,面對世俗的強大壓力,稍一退縮,就是天涯永隔——
又想起陸葳蕤極有可能是為了等他才去的華亭,不禁微微嘆息,陸葳蕤純真執著,她會為一株花的枯萎而哭泣、為了看花她不惜每年兩趟往返千里,她是從不需要為衣食煩憂的高貴門閥的嬌女,她癡情善感從未受過委屈…陸葳蕤能有嫂子丁幼微對兄長陳慶之那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堅貞之心嗎?
在心底,陳操之也這樣問自己,他覺得自己有太多的牽掛,家族、親人,這都是他一心要維護的,山野繁花似錦,腳下卻步步荊棘,誰的愛情能毫無牽絆地純粹?而且他現在與陸葳蕤只是依稀好感、朦朧情愫而已,若是自作多情、以為人家非你不嫁了,那將是相當可悲的——
“走著瞧!”
陳操之拾一塊薄石,大喝一聲,奮力擲出,薄薄的石片在湖面上接連打了五六個水漂,才沉入湖底。
跟在陳操之后面的冉盛忙問:“小郎君怎么了,什么走著瞧?”
陳操之微笑道:“行路難啊,所以說走著瞧。”
冉盛道:“沒什么難的,硬闖便是——小郎君看我漂石。”尋了一塊平薄的石片,掄臂一擲,那塊石片一直打了十幾個水漂,在水面上滑出十余丈。
陸府管事就是這時候趕上來的,帶來的消息是,華亭莊園的一盆名叫“荷瓣”的春蘭凋萎欲死,請陳郎君前去救治,葳蕤小娘子致意陳郎君,萬勿推托。
陳操之笑意淡淡,心道:“上次***玉版是真萎,春蘭“荷瓣”是不是真萎就不得而知了,看來這華亭是繞不開的,非得去一趟。”
陸府派了一輛豪華的雙轅馬車來接陳操之去華亭,車上備有漆盒,內有面餅、肉脯,實在是考慮得很周全。
陳操之便讓來德駕車回桃林小筑,告訴劉尚值、丁春秋一聲,他帶著冉盛隨陸府管事還有兩位執役即刻啟程去華亭。
這時候的馬車很稀有,陳操之是第一次乘坐馬車,馬車車輪比牛車的略大,行駛起來比牛車快不少,冉盛與陸府管事一左一右坐在車夫身邊,另兩個陸府執役則跟在馬車后快步而行。
一個下午趕了四十里路,在青浦陸氏別墅歇了一夜,次日一早繼續趕路,顯然,陸府管事頗為著急,護花也如救人一般,葳蕤小娘子的花事他哪敢怠慢!
午未之交,馬車駛入規模宏大的陸氏華亭墅舍,華亭墅舍地跨松江兩岸,水陸地三百二十頃,周回三十余里,含帶二山,有果園十余處,水田種水稻、旱地種麻、麥、粟、豆之類,河湖種植蒲、菰、菱、蓮,華亭墅舍有三百專事紡織的女仆,出產的華亭錦和華亭細葛行銷吳郡諸縣,還有釀酒、燒陶、冶煉、造紙、種藥這些手工、種植業,可以說是百業俱興,應有盡有,丁氏別墅與這陸氏華亭墅舍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華亭墅舍經陸氏幾代經營,莊園管理井井有條,陳操之乘馬車進入墅舍大門,還行駛了約一刻鐘才到墅舍大屋,這一路行來,但見數百佃戶開始大規模春耕,有的在穿渠引水、有的在燒棘起田,真是一派繁忙景象。
管事問了一句:“陳郎君是先用午餐還是先去見葳蕤小娘子?”
陳操之道:“護花要緊。”
管事便領著陳操之和冉盛前往梅嶺小惜園,陸葳蕤便住在那里。
陸葳蕤正在繡閣內小軒窗下作畫,畫的便是那盆春蘭“荷瓣”,畫得不如意,就提筆在上面寫字,望著窗外春guang,低頭寫道:“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小娘子,陳操之陳郎君到了。”
聽到摘花來報,正在出神的陸葳蕤受驚似地猛地站了起來,將案上一碟藤黃畫色撞翻在地,侍婢趕緊收拾。
陸葳蕤迎出小閣,見陳操之步履輕快地行來,身后泥地上留下淺淺的屐痕,午后陽光迎照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瞇起眼,薄薄的嘴唇也抿著,臉上的線條繃緊,既俊美又清勁,而且,身量似乎更挺拔了一些。
陳操之看到了閣前的陸葳蕤,斜斜墮馬髻、嬌俏粉紅衫,雙眉如遠山輕黛,明眸似春波盈盈,神態恬淡,清麗難言,陳操之隔著兩丈遠便一躬到地:“新年初見,葳蕤娘子安好。”
陸葳蕤大大方方地打量著陳操之,甜甜笑道:“陳郎君新年安好,陳郎君用飯了沒有?”
陳操之身后的陸府管事道:“陳郎君急著來為娘子護花,尚未用飯。”
陸葳蕤貝齒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忍笑的樣子,命管事:“趕緊讓陳郎君用飯去,哪能如此待遠客!”
陳操之道:“護花也許只是舉手之勞,何妨先看看春蘭荷瓣呢?”
陸葳蕤瞟了陳操之一眼,說道:“那好吧,陳郎君請隨我來。”
小婢短鋤與陳操之是很熟絡了,笑嘻嘻來見禮。
“荷瓣”春蘭這個品種,陳操之是見過的,就是后世號稱春蘭之皇后的“綠云”,是春蘭中第一嬌貴難養的,陳操之見識過,卻從沒有養過,眼前這盆春蘭綠云,細葉扶挺,根健花香,那花外輪開四片花瓣、捧瓣三片、蕊柱兩個,香韻天然、嬌美至極,實在看不出哪里有養育不到之處?
陸葳蕤伸一個尖尖小指,虛點著春蘭“荷瓣”的一片葉子道:“陳郎君,你看,這里有兩點黃斑。”
陳操之細看,覺得這不象是蟲蛀黃斑,便用指尖輕輕一觸,稍微有點粘,再看指尖,已經染上一點藤黃顏色,雖未正眼去瞧,也知道陸葳蕤臉紅了,便蹙眉道:“果然麻煩,這荷瓣春蘭非常稀有,若萎了就太可惜了。”
陸葳蕤附和道:“嗯嗯,是啊,是啊,陳郎君可有什么救花良方?”
陳操之道:“我今夜要在墅舍歇息了,就把這盆荷瓣春蘭搬到我房里,待我細細救治,還請葳蕤娘子為我備一副筆墨,此蘭難得,我欲畫之。”
陳操之跟著管事離開梅嶺小惜園時,路遇一美婦在一群婢女的隨侍下向小惜園而去。
管事道:“那是我陸家主母張氏。”
陳操之心想:“陸葳蕤不是說她母親早逝了嗎?嗯,這張氏應該是陸使君的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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