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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金風亭北

  九月中旬,散騎常侍全禮離開錢唐返回建康,途經吳郡,全禮是吳郡的中正官,但只受司徒府轄制,本郡太守無權干預他訪察人才的職能,但吳郡十二縣選拔了什么人才上來,總要向太守通報一聲,而且全禮與陸納私交也不錯,所以全禮在太守府盤桓了兩日,飲酒敘話,說吳中山水之美和人物之俊,他此次擢拔出來的六品寒士陳操之自然是重要的話題。

  陸納起先聽說全禮把一個十五歲的寒門少年擢為六品,頗不以為然,寒門六品就相當于士族子弟被評為最上品二品,應該是慎之又慎的,但看到全禮出示當日陳操之與褚文謙比試書寫的那卷停云詩時,不禁對陳操之那別具一格的行楷大為贊嘆。

  陸納是公認的承襲了其伯父陸機書風的大書家,浸**道三十余年,對篆、隸、真、行四種書體無不精擅,被列為書法第二品,僅次于第一品的王羲之和謝安,但在大多數江左人士看來,陸納的書法不在王、謝之下,之所以不能列為第一品完全是因為北方門閥把持了朝政和風評的緣故。

  吳郡人皆知陸納之女陸葳蕤是花癡,卻不知陸納對于書法之癡不輸于其女,他四處重金收羅碑簡和書貼,有些碑記因為是廟堂之寶,無法搬取回來,他就坐臥碑下,用手一筆一劃地捫摩一遍,然后親手拓取貼本,陸納是以二品官人的資格步入仕途的,為官十五載,聘用屬官先看其書法,字劣的一概遣退,書法入品的就能得到重用,所以陸納任吳郡太守五年以來,吳郡書風大盛,無論士庶,無不以練習書法為學習的第一要務,時人比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有餓死者,陸納好書法,則舉郡習書以為仕進之梯。

  所以,當陸納看到陳操之那清峻灑脫、俊拔飄逸的行書時,就好比武士看到寶刀、驢友望見勝景,其驚喜可想而知了,當即就要全禮割愛,想把這幅字留下。

  全禮呵呵笑道:“祖言兄,陳操之是你治下的小民,要索取他的字還不容易嗎!明年三月他要來郡上接受州中正考評,到時你命他多寫幾幅便是,而這一幅,我要帶去郯縣給王逸少一覽。”

  王逸少便是王羲之,現已辭官隱居郯縣金庭。

  陸納聽全禮如此說,只好作罷,送別全禮之后,陸納一直惦念著陳操之那有別于王、謝、陸、顧的獨特書風,雖然陳操之明年三月要來郡上,但還是覺得時日太久,思謀是不是遣使赴錢唐取陳操之的幾幅字來,或者干脆把陳操之接到郡城,親眼看他書寫,所以這日見徐藻呈上葛洪的信,聽說陳操之現在徐氏學堂學習,陸納是喜出望外,即命府役駕牛車接陳操之來。

  陳操之帶著冉盛,乘牛車到達陸府時已經是申時初刻,下車時正遇陸禽,陸禽瞪大眼睛問:“咦,你來此作甚!”還以為陳操之是特來救冶***的,不悅道:“早兩日不來,現在那***‘玉版’已經枯萎殆死了,你還來作甚!”

  陳操之澹然不語,府役答道:“是使君請這位陳郎君來的。”

  “哦!”陸禽很是驚詫,看著府役領著陳操之進去,不明白叔父請陳操之來有何事?

  陸納見到陳操之,覺得有些眼熟,這樣俊美的少年是讓人一見難忘的,略一思憶,便驚呼道:“原來是你,快隨我來。”攜了陳操之的手便往后堂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徐藻,心想使君怎么會認得陳操之,真是怪哉!

  陳操之記不得哪里見過這位長須威嚴的陸太守,從容問:“陸使君,傳小子來有何吩咐?”

  陸納依舊攜著陳操之的手,邊走邊說:“原來你便是陳操之,在華亭我見過你,你為蕤兒救治黑菊,蕤兒這些日子正尋你,她的玉版眼見是不活了,急得茶飯不思,人都消瘦了好些。”

  陳操之前世并非園藝大師,只是旅途中對各種花木見得多,懂得一些栽種花卉的常識而已,枯死了的***如何救得活,他又沒有觀音菩薩的楊柳瓶凈水,說道:“好教使君得知,小子只是略懂園圃之藝,并無讓花木起死回生之術。”

  陸納道:“聊盡心意,不想讓蕤兒太傷心而已。”

  陸納有一子一女,兒子陸長生,女兒陸葳蕤,陸納對這一雙兒女寵愛無比,五年前愛子陸長生有疾,陸納焦慮得辭官不做,夙夜憂嘆,直到長生病愈,才重新回任攝職,其寵溺兒女在江東士族當中是出了名的,也為北方門閥所笑,說陸氏缺乏家教。

  陸府后院極大,占地兩百余畝,曲院回廊,樓臺亭閣,走了好一會才到一個太湖石疊成的園門外,這就是陸納專為愛女陸葳蕤建的惜園了,但見滿園花樹,團團簇簇,高低錯落,讓人目不暇接。

  陸納問園門邊的一個使女:“葳蕤何在?”

  使女施禮道:“小娘子在金風亭守著那株玉版垂淚呢,唉——”

  陸納搖了搖頭,放開陳操之的手,大步向前,嘆道:“真是癡兒,左右不過是一株花嘛,值得如此傷心嗎!”

  陳操之道:“使君,***玉版或許是救不活了,但小子可以勸勸葳蕤娘子。”

  陸納回頭看了陳操之一眼,苦笑道:“蕤兒盼你如救星呢,你也救不活她的玉版,只怕更難過了。”

  陳操之跟著陸納來到金風亭外,只見姹紫嫣紅,清香沁鼻,時值初冬天氣,各色***開得正盛,金風亭里,一個梳墮馬髻的素衣女郎坐在蒲團上,肘支短案,一手托腮,望著不遠處那株花葉盡萎的名貴***玉版癡癡出神,頰邊猶有淚痕。

  一個侍婢望見陸納,忙道:“葳蕤娘子,家主來了。”

  陸葳蕤便扶著侍兒起身來迎接,剛叫了一聲:“爹爹——”,一眼看到那溫雅含笑的葛袍少年,一雙哭腫的妙目立即睜得老大,驚喜交集的樣子:“啊,你來了,快救救我的玉版吧。”

  陳操之施禮致意:“在下陳操之,玉版在哪里?”

  陸葳蕤一掃憔悴之態,碎步向前,來到那株***前,滿臉殷切地望著陳操之道:“就是這株,你,陳操之,能救嗎?”

  陳操之近前一看,***玉版的花葉全萎了,枝梢都已枯脆,只有主干還有些水綠,總之十停已經死了七停。

  陳操之搖了搖頭,說道:“葳蕤娘子,我想拔出玉版的花根看一看,如果根爛了,那就徹底沒救了,人都有壽夭,又何況樹木呢,你不必太難過。”

  陸葳蕤遲疑了一會,終于點頭道:“那好吧,你拔。”

  便有健壯仆婦上前,都是侍弄花木慣了的,手腳麻利地將***玉版刨出。

  陳操之上前,抖落根莖上的泥土一看,根莖已經腐爛了一大半,陸葳蕤看到了,泫然欲涕。

  陳操之想起一個秘法,心道:“葛師的抱樸子里提到過硫酸銅溶液——曾青,卻沒有關于類似高錳酸鉀的記載,不然的話用高錳酸鉀溶液將根莖洗洗泡泡再種,也不見得就救不活。”想了想說道:“還有一個法子,權且試試,或許有萬一的機會。”

  陸葳蕤淚光朦朦眸子陡然一亮,忙問什么法子?

  陳操之讓人去準備一盆秫酒,命仆婦將玉版根莖腐爛的部分摳去,在秫酒中洗凈爛根,浸泡一會,換一處干燥之地重新栽種,說道:“莫要澆水,三日后若花干未枯,或有成活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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