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府用罷午餐,陳操之主仆便向馮夢熊告辭,因為還要去西集雇傭佃戶,回丁氏別墅又有那么遠的路,不能多耽擱,出于禮節,陳操之又特意進內庭向馮妻孫氏辭行,孫氏回饋了很多禮物,讓陳操之代她向陳母李氏問好,說過些日子還要去看望陳母李氏,又讓小婢喚馮凌波出來與陳操之告別,馮凌波不肯,只在門簾后向陳操之福了一福,綠裙一閃,即翩然而逝。
馮妻孫氏含笑帶嗔道:“女孩兒就是害羞,哪里比得操之儒雅知禮——操之,以后要多來走動,兩家世誼,莫要疏遠才好。”
陳操之心里感著馮叔父一家的熱情,與來福父子離了馮府,來福知悉馮夢熊會想辦法幫他一家注本縣戶籍,甚是感激,忐忑的心暫時放下了。
來到西集一處招募佃戶的場所,來福昨日看準的兩家佃戶已經等在那,陳操之略略問了幾句,便答應雇傭他們,每畝租金夏價小麥一百八十升,而一般行情是二百升,那兩家佃戶都很高興,覺得這樣的主家不苛刻,答應端午后便舉家遷來陳家塢。
來福又按老主母開出的購物單,在集市買了一堆家用什物、以及犁鏵鐮刀之類的農具,準備明日先回陳家塢,過兩天再來接陳操之叔侄歸家。
來德昨日按陳操之吩咐,在縣城到處尋找,想買一副圍棋,卻沒找到,這時又獨自去找了,來德相當愚忠,不買到圍棋不罷休,買不到就是他的錯。
西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象陳操之這樣人物俊美又氣度溫雅的少年則難得一見,便有當臚婦人情不自禁呆看,路邊貧家少女也是頻頻回眸——
這是個極度崇尚美的時代,山水之美、建筑之美、音樂之美、繪畫之美、詩歌之美…當然也包括容色之美,東晉初年的美男子衛玠從豫章至建業,被建業婦人聯手圍住猛看,詩經有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所以那些婦人拿果子朝衛玠投擲以示愛意,衛玠體弱,被圍觀、遭投擲,回到寓所就一病不起,這就是“看殺衛玠”這個著名典故的由來——
錢唐女子當然沒有那么奔放,但那熾熱的眼神也讓陳操之額際微汗,只是在外人看來,這美少年步履從容,神態自若。
來福走近陳操之身后,低聲道:“小郎君你看靠墻站著的那兩個人,一老一少,我昨日來,他二人也在這里,我見那老的斷了一臂,就上前施舍了十文五銖錢,卻被那少年丟還給我。”
陳母李氏信佛好善,囑咐過來福遇到殘疾病苦之人就盡量幫助幾個錢。
陳操之抬眼一看,那一老一少都好大的身量,老的左臂齊肘而斷,也不遮掩,就那樣露著斷臂,面相也頗猙獰,皺紋混著疤痕,目光兇狠的樣子;那少的,看他那面相也就十二、三歲吧,但看他個子,誰敢說他是個孩子?身高近七尺,手臂出奇的長,手掌也大,雙臂垂著,眼珠子轉來轉去,尚有孩子的天真。
陳操之沒再多打量,走出西集方道:“來福,端午節過后你來接那兩戶佃客時,再來這里看看,若這一老一少還是無人雇傭,就帶回陳家塢。”
來福道:“這老的獨臂,少的幼稚,誰會雇傭他們?小郎君要雇他們做什么,行善事嗎?”
陳操之微微一笑:“先讓別人行善,若無人行善,咱們再來雇傭這老少二人。”
來福想不明白,不過也沒問,見該買的物事已齊備,便要回丁氏別墅,來德卻不見蹤影。
“這渾小子,圍棋沒有就沒有,別人店家還能憑空變出來給你啊!”
來福搖著腦袋,自感三個兒子算這個小兒子最笨,比他這個做爹的當年還笨,做事完全不知道轉圜,頭撞南墻也不回,非要撞出個洞來。
又等了一會,來福見圍觀陳操之的婦人、女郎有逐漸壯大之勢,牛車都要通不過了,便道:“小郎君,且上車,咱們先回去,讓那渾小子獨自走。”
陳操之也覺得這架勢不妙,正要上車,來德跑來了,滿頭大汗,叫道:“小郎君,我找到圍棋了。”
陳操之見他兩手空空,腰間那個錢囊無論如何裝不下一副圍棋子,更何況還有棋枰呢,問:“錢不夠?”
來德用袖子抹汗,臉膛紅通通的,說道:“不是,人家就是不肯賣。”
來德走遍錢唐縣城的里坊閭巷,每一家店都進去問過了,可惱的是這些店鋪別的似乎應有盡有,就是圍棋沒有,有店家提醒來德要到郡上去買,錢唐小縣沒有圍棋的,來德不死心,繼續找,卻在城南小石溪畔,看到兩個士人在樹蔭下對弈,那可不就是圍棋嘛,來德便提出要買,把兩個士人氣笑了,倒沒有呵斥他,只說設一道珍瓏題,來德會解,圍棋就送給他,兩個士人料定來德不會解,果然見他不敢應答,一溜煙跑了,二人相顧大笑,繼續對弈。
來德道:“小郎君,你去解那珍瓏題,贏一副圍棋回家。”
陳操之正想見識一下這時代的圍棋是什么樣子的,該不會還是十七路圍棋吧,那可無趣得多,便讓來德帶路,他坐在牛車往城南而去,留下西集那一群惆悵嗟嘆的婦人和女郎。
小石溪是貫穿錢唐縣城南北的一條小河,河里遍布瑩潤的小石子,故名小石溪,溪畔遍植柳樹,景致頗佳,那柳蔭下的弈棋者很有點圖畫中人的況味。
陳操之下了車,緩步走近,離著棋枰四、五步遠,負手觀棋,來德站在他后面伸脖子。
兩個士人棋局已進入終盤,正在一個個填子,雙方圍住的大空和成活的那兩只眼都要填滿,這是古老的停道規則,停局填子,子多為勝。
陳操之暗暗點頭,心道:“這是十九路棋盤,除了規則與后世稍異之外,其他的都一樣,對我完全沒有影響,我有業余三段的棋力,在這東晉不知能列第幾品?”
兩個士人正準備一五一十地數子,陳操之抬頭看了看夕陽,說了四個字:“黑勝七子。”
兩個士人一齊側頭看著陳操之,意示不信,俯首繼續數子,不多不少,黑棋比白棋多了七個子。
來德在陳操之身后道:“我家小郎君是來解珍瓏題的。”
兩個士人“哦”了一聲,又打量了陳操之幾眼,左首那個黑須士人便將左上角棋子撥到一邊,迅速擺出一道珍瓏題,起身道:“若解開,即以棋枰、棋子相贈。”
陳操之瞄了一眼便認出這只是一道很常見的死活題,后世有業余初段棋力的便能解此題,此題有個不雅的稱呼,叫“大豬嘴”。
陳操之心中篤定,笑意淡淡,上前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輪番落子,頃刻之間將題解開,退后一步,說道:“大豬嘴,扳點死。”說罷轉身向牛車走去。
來德趕緊跟上,張著嘴想說話,被陳操之制止。
那兩個士人面面相覷,這道珍瓏題不知難倒了多少人,卻被這少年隨手破去,這少年棋品豈不是甚高!
黑須士人揚聲道:“請稍待,這棋枰、棋子輸與你了。”
五丈外,少年揮了揮衣袖:“不敢,游戲而已,家母不許在下賭博的。”
兩個士人佇立良久,看著那風姿卓絕的少年在夕陽下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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