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塢圓形土堡倚山而建,山便是九曜山,九曜山是陳操之父親陳肅取的名字,說是月夜下見山峰如簇,好似日月星辰羅列,故名九曜山。
九曜山不高,但從山下攀到峰頂的四里山路也讓陳操之氣喘吁吁,而且昨夜下了雨,山路濕滑,好幾次還差點滑倒,但一路上的茂林修竹、野花老藤,還有山鳥禽雀的宛轉鳴叫,都讓人心曠神怡,這西湖周圍的山,真是沒有一座不美啊。
可身體的疲憊還是很實在,攀上山頂陳操之就幾乎累得直不起腰來了,兩腿直打抖,趕緊找塊山石坐著歇息,這身子骨實在是瘦弱啊,得好好打熬。
來福的小兒子來德比陳操之年長一歲,濃眉大眼,個子比陳操之稍矮,但粗腿粗胳膊,很是壯實,來德一早在九曜山下放牛,見小主公興致勃勃要爬山健身,便一路跟著來了。
陳操之見來德不汗不喘,在崎嶇山路上如履平地,很是羨慕,問:“來德,你會武藝不會?”
來德撓頭道:“來德只會放牛挖地,不會武藝。”
陳操之“嘿”的一笑,又問:“這附近有沒有隱居的高人,會武藝或者會五禽戲的?”
來德應聲道:“有。”爬上山頂的一塊大石頭,翹首北望,指著遠處的煙波浩渺的金牛湖:“湖北邊的寶石山上有個老神仙,會煉長生不老的仙丹,老神仙能騰云駕霧,非常厲害。”
陳操之問:“你親眼見過?”
來德搖頭道:“那倒沒有,不過附近鄉人都這么說,還有人想去求老神仙收做徒弟,跪了三天三夜老神仙理都不理,自顧坐著吃仙丹——”
陳操之放聲大笑,站起身,遙望山北的西湖,不知道來德說的那位老神仙究竟是誰,應該是個天師道的修煉者吧,從九曜山這邊要繞過西湖到寶石山差不多有二十多里路,過段日子等他把腳力練得健了就叫上來德一起去探訪那位老神仙,說不定是哪位歷史大名人哪。
九曜山北面是西湖,南面至玉皇山一帶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約有三千多畝,這都是錢唐陳氏的授田,隴畝間有細細的田埂隔開,山與田的接壤處分布著二十多戶人家,那都是租種陳氏田地的佃戶。
來德憨笑道:“小主公你瞧,這一大片田地咱們西樓就占了一大半,嗬嗬,看上去真帶勁!”
陳操之右手在空中虛劃了一個圈,笑道:“若是這金牛湖周圍全是咱們西樓的,那就妙極了。”
來德想起一事,他昨夜聽父母嘀咕時聽到的,這時便問:“小主公,聽說北樓想占咱們西樓的田地,是不是真的?”
陳操之道:“沒有的事,咱們西樓的田地誰也占不去。”
來德兩個大拳頭一握,粗聲道:“對,誰敢來霸占,我來德就和誰拼命!”來德自幼在陳家塢長大,早已把西樓陳氏看作自己的家,喜怒哀樂,生死與共了。
山風陣陣,竹木蕭蕭,山石樹影間的西湖似乎伸手可挹,而東邊天際,霞光萬道,一輪紅日就要噴薄而出。
來德見陳操之不說話,他也就沉默著站立一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在這時照射過來,似乎直接射入陳操之幽深的眼眸,霎時間,這俊美少年好比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輝,把來德眼睛都眩花了,隨即聽到陳操之輕輕的說了一句:
“太陽照常升起。”
此后幾日,陳操之堅持清晨和黃昏兩次攀登九曜山,雖然腿肚子酸痛,但對他這個資深驢友來說這么點苦根本不算什么,心里清楚就是頭幾天有點難熬,后面就好了,身體也會逐漸強健起來。
每日上午,陳操之把鄭玄的毛詩箋通讀一篇,然后懸腕練習半個時辰的書法,下午讀馬融的論語集解,再練半個時辰的書法,先左手、后右手,左手宣示表、右手張翰思鱸貼,張翰思鱸貼無本可摹,只憑記憶。
陳操之讀書練字時,他那一對璧人一般的侄兒、侄女就乖乖的坐在葦席的邊沿,兩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這個俊美的少年叔父,非常佩服的樣子,尤其是當陳操之練習書法時,左右手字體不同,兩個小家伙眼睛瞪得老大,小嘴巴輕輕地“吧嗒”著,表示驚佩。
潤兒很聰明,沒有人教過她識字,是在祖母教她兄長陳宗之識字時,她倚在祖母懷里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只要宗之認得的字她也就認得,兄妹二人的啟蒙讀物竟然是論語,只管把字認準,意思不懂沒關系,過幾年再講解。
好笑的是,因為潤兒是坐在宗之對面,宗之拿著書卷照著祖母所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潤兒就在對面看,字是認得了,可全是顛倒著認的,后來費了好大勁才糾正過來。
宗之八歲、潤兒六歲,論語的字已全部認得,但書中意思全然不懂,就由陳操之給二人講解其中義理。
魏晉之時,官學衰微,私學盛行,而年幼的全靠父兄長輩啟蒙,所謂家學淵源就在于此,陳操之的論語是他兄長陳慶之教授的,現在他教授給侄兒、侄女,當然,現在的陳操之對論語的理解比兄長陳慶之更透澈,講解起來更是深入淺出。
陳母李氏站在窗外聽著書房內一兒二孫書聲瑯瑯,眼眶濕潤起來,有這樣好學的佳兒佳孫,我西樓陳氏何愁不興!
讓陳操之略感苦惱的是,書籍實在是太少了,他現在是求知若渴,卻苦于無書可讀,這個年代書籍是非常珍貴的,不說以前的竹簡,就是帛書、紙書都是相當罕見,有錢也沒地方買去,全靠借閱手抄,陳操之書房里的上百卷的毛詩箋和論語集解就是陳肅當年親手抄錄的——
這時代的人讀書求精不求多,博覽群書的機會很少,所以只要精通一、兩部經典就可以在士林立足,陳操之現在已經把鄭玄、馬融注解的這兩部經典倒背如流,義理也基本清通,但陳操之絕不滿足于此,因為僅論語自秦漢以來就有數十家注釋,搜玄鉤沉,各抒己見,而魏晉人更喜歡用玄學來解釋儒家經典,玄學大家何晏的論語集解、正始玄風的開創者天才少年王弼的論語釋疑都是從老莊思想來解讀論語,陳操之要想被高門士族所接納和賞識,僅僅學習漢儒經典是不夠的,必須研讀何晏、王弼的注本,玄、儒雙通是陳操之的目標。
可是無書可讀,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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