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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五十三章 暴風雨前的寧靜(一)

  局變化到了現在,日子還得過。全本不得不說人的本性.騙自己。徐一凡蟄伏江寧,雖然嘴巴還是一樣大,還是那樣桀驁不馴。可是這位爺好歹沒馬上起兵到北京城來不是?

  一南一北,徐一凡兩路大軍已經對著直隸腹心之地成了盤馬彎弓之勢。京城里頭大家伙兒都知道,局勢其實惡劣得無以復加。可是人到了這個時候兒,要不就是仍然相信朝廷有辦法――不信這個,難道去堅決相信徐一凡馬上就會殺進北京城,奪了紫禁城的鳥位,砍了大家伙兒的鳥腦袋?要不就是加倍的揮霍起來,家里頭準備拿來傳家的東西都三文不值兩文的送進當鋪,當票再押給押店,押票還能賣給打小鼓收票兒的。三番兩次轉手,家當就都變成了茶樓酒館的美食。

  甲午戰事才結束那段時間,京城里頭一時慘淡下來的市面,在翻過了年之后,加倍的繁華熱鬧起來,中市晚市,都是擠不動的人,八大胡同,相公堂子,差不多是徹夜不息。馬車轎子,往來紛紛。京城最近的變動,也給上到大人先生,下到平頭老百姓增添了無數的談資。

  做著官兒的,都在討論朝廷變法到現在,進行的第一件首要大事,譚嗣同主持的官制人事變革!一夜之間,十幾個衙門裁撤,衙門大門貼了新總理衙門的封條!幾百個混資歷的閑官兒,總理衙門一個札子下來,都進了臨時差遣衙門,雖說薪水一文不少。

  可是那可是好拿的!平日里,這些閑衙門的官兒一個月難道去個四五次畫到,反正書辦都會按月替各位大人畫好了,其他時間管你干什么。

  到了臨時差遣衙門,按照二皇上譚嗣同的話,就得振刷精神,讓朝廷能看到你是有為之人,有可用之處。早上畫到,晚上散值還得畫一次。拘在衙門里頭,一幫倒霉官兒大眼瞪小眼,沒癮頭的還好,有癮頭的,白天這樣苦撐,光是吞泡兒就得多三四成的挑費!這種臨時差遣官兒,連當捐官保人的資格都沒有了,每個月印結銀子也分不到,當真是苦得很。要不是現在譚嗣同權傾北地,光是這幾百個滿腹怨氣的滿漢官兒,就能把天都翻過來!

  當老百姓地,對官場榮枯沒什么感覺。倒是對練新軍感興趣得很。這可是大熱鬧!二十二個縣起的團,挑兵的時候京城里頭都有大群大群的人涌出去看熱鬧。挑兵的時候,各個縣的花頭都不一樣,房山縣挑兵,殘冬初春的大冷天氣,上千條壯小伙子喝了朱砂符水,光著個脊梁站在那兒,當先四五十對人,各自表演各自的本事,鳥槍打肚皮,鋼刀砍脊背,銀槍扎喉嚨,那個本事!跟著譚嗣同去挑兵地新總理衙門幫辦總理大臣徐桐老頭子樂得手舞足蹈。連呼神兵!

  靜海縣挑兵,那頭沒并成大壇,幾十個香壇湊在一塊兒。兵還沒挑,自個兒就打了起來!刀槍棍棒鐵尺亂舞,連火槍都放了幾聲,狗腦子都打出來了。要不是譚嗣同帶著的兵當場彈壓,不知道還要鬧出什么笑話出來。

  十幾個縣挑下來,大家伙兒熱鬧也看了不少場。京城里頭那些大師兄們掛在口邊的口頭禪也多了起來。雖然明令京城之內不許起壇,可是街上已經有盤著頭發,扎著寬紅腰帶的人物大搖大擺的走過,瞧見誰不順眼,都是一句:“你個二毛子!咱們有算帳的那天!”

  二皇上譚嗣同倒是沒什么表示,一個縣一個縣的挑兵。只是到了延慶縣大家伙兒都是眼睛一亮,延慶縣沒有其他縣鬧得那么花俏熱鬧,實打實地三千壯小伙子,成行魚貫而入校場,站在校場里頭,沒人咳嗽,沒人做聲。夾著大棍子地領隊就在隊伍里頭走,眼神很是不善,誰要是不對,那一棍子就能敲下來。雖然在譚嗣同帶著的那些宿將眼中看來,這隊伍還是歪七扭八,不成個樣子,立正站著的姿勢大家伙兒也各自不同。可是已經是京城周圍二十二縣難得一見的氣象了!

  譚嗣同也第一次在挑兵過程當中露出了一點笑容,緩緩點頭。看熱鬧的百姓和一些陪著譚嗣同跟著來的官兒卻紛紛露出沒趣兒的表情,沒人爬在高桿子上頭,沒人表演刀槍不入,沒有穿著紅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挎著籃子尖聲唱念,延慶縣這是起的哪門子壇?

  挑兵不過十來天地功夫,北京城二十二縣已經大致塵埃落定。消息傳出來,二十二縣挑出三萬人準備入營,但是當初風傳的一縣一協,連影子都沒有。每個縣挑出的兵,多則五六營,少的只有二三營,而且都打散分到原來劉坤一帶來的軍隊系統當中。總的名頭叫做新軍備補營,經過一個月的初閱,還要淘汰不少,最后能剩下多少,還真不好說!

  以后挑兵,逐漸從北京城往外擴,也一體按照這個辦理,各位大師兄當初的美夢,香教背后的盤算,譚嗣同一個舉措,就將其打得粉碎!

  唯一的例外,就是延慶縣那個劉大師兄得了彩頭,挑兵地時候兒入了譚嗣同的法眼,問對兩句,也很對了譚嗣同地胃口,據說延慶縣要成標,要是能過了初閱這一關,那劉大師兄就是不折不扣的新軍標統,官銜少不了一個總兵,誰也沒成想,本地那么多大師兄,卻是讓一個康莊外路來地出人頭地!

官制已經改革了,樂意不樂意,反正現在就是這樣,一時間大家胳膊也扭不過大腿。喊了好久的練新  終于開始進行。細細盤著手指頭一算,改官制,譚居新設總理衙門署總理大臣――實授也是瞧得見地。練新軍,一兵一卒都是從他手里過,不論新老,都是聽他調遣。當初這位二皇上被逐出京門,回家管束讀書,誰也沒料到,幾番轉折,他竟然走到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這手腕,比起他在南邊的那個結拜兄弟,只怕也不遑多讓。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更何況譚嗣同這個在京城并無多深根基,也有太多小尾巴讓人揪著的人物?京城里頭,不論是官場還是民間,各種議論,都在浮浮沉沉,在他的背后陰一句陽一句的飄動。有的是憤恨發泄,有的是陰暗誅心,更有的是叵測難明。而譚嗣同卻恍若未聞,只是直道而行,一天睡不了三兩個時辰,忙著手頭永遠忙不完地事情。人眼可見,他迅速的憔悴了下去,只是腰背,依然筆直。

  京城南面廣盛胡同里頭,有一個不大的院子,是文廷式的公館。他是寒士出身,本來在京城買不起房子,都是租會館的屋子在住。光緒特特在離頤和園不遠的地方,賞了他一個清凈的宅子,從家具陳設到用人,一應開銷,全是光緒會帳。

  只不過這些日子里頭,文廷式也難得回他的公館,不是在園子里頭,就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拜客談事情,忙得腳不點地。前兩天據說又跑了一趟天津,誰都不知道,這當口他跑去天津干什么去了。

  今兒難得回來,卻又沒回內宅,直直到書房見客,下人仆傭,一概不許靠近他地書房。

  “南海,別這么沉不住氣!什么事情,光看眼前那還能成?有事情,心里擱得住,皇上知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簡在圣心,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文廷式臉上微微有風塵仆仆之色,但是精神卻好得很,在躺椅上面坐下,大冷的天氣,還打開扇子又合上,一副風流倜儻的翰林模樣。

  康有為本來就生得黑瘦,他宦途不順,和這個賣相也有關系。在他身上,怎么也看不出風流儒雅的大臣氣度出來。這個時候又是加倍的一臉晦氣色,坐在書桌旁邊只是冷冷道:“道希,簡在帝心的是閣下,不是我!我甚悔當初不管不顧地只是跟著復生,為他鋪路!現在既被視作是他一黨地人物,京城當中,處處對我不待見,而著實又沒在復生手里用出來!眼看著復生現在權傾天下,我卻在為他著急,這么一意孤行下去,真不知道粉身何地!”

  文廷式笑道:“對啊,我們不是都在為他著急么?用他的是皇上,他所作所為,都要為皇上著想,這是根本,不能錯了。一旦走偏,復生就真的沒有好下場了!我等行事,也是君子愛人以德,復生如果知道,也該感激的……南海,你這些日子奔走,大家對復生風評如何?”

  康有為只是冷冷而笑:“還有什么好聽的!二皇上這個名頭,安在他頭上已經扳搖不動了。被裁撤的官兒,滿腹都是怨氣,拉著我就是一通罵,說我為復生做倀,我也只能唯唯聽著,清流同道,無不搖頭,說復生和帝黨居然做了一氣……”

  文廷式斷然搖頭:“……這些有什么好聽的?書生無用,說一輩子也改不了眼前局勢!我問的是旗人,還有新軍兩頭!旗人能說上話,力量大得很。新軍是現在京城唯一有槍桿子的,我們拉不上關系,你在其間說得上話……這兩頭,反應如何?”

  康有為緩緩搖頭:“……復生作為,已經盡量照顧旗人了……旗人王公大臣,就算擔心復生最后還是會對他們下手,但是這些琉璃蛋,現在怎么可能去園子里頭為這個事情去碰!這風潮難起來啊……想讓他們說話,無錢不行,咱們哪來地錢?”

  文廷式一笑:“錢不用擔心,我去天津,為的就是這個……我只一句話,能讓旗人鬧起來么?”

  “如何不能?”康有為精神一振。

  “……王公大臣怕復生一旦兵權牢靠,就會對他們下手,奪了他們的俸祿,撤了他們的位置。傳言現在我等也已經通過那些進了臨時差遣衙門的官兒放了出去,復生練兵的軍餉,全部都是旗人月銀支撐!為了練新軍,馬上就要停旗人二百余年的鐵桿莊稼!只要有一些王公大臣挑頭奮起,京城旗人,其勢將洶洶而起。矛頭就要全部指向譚復生!到時候,居間我們大有文章可做!

  “可復生手里有兵啊……逼急了,不怕他成了另一個徐一凡?”

  這次變成了文廷式冷淡的尋找康有為話語里頭的漏洞。

  “兵……哈哈,道希,你找我,不就是因為我在新軍當中,還能有點用場么?復生此次挑兵,將民壯起團完全打散,人家有三千人,他只收五百。新軍那頭,能沒有想法?這點我可以為你確保,現下復生對新軍看似控制嚴密,一旦有事,這新軍必然鼓噪,不服從他的調遣!兩頭一逼,復生還能不下臺否?”

  兩人目光冷冷對撞,都轉過臉去。說實在地,兩個人互相都看對方不怎么順眼。

文廷式那自以為是的氣質,翁同及門大弟子地身份,光緒最為信重的  都讓康有為泛酸吃醋。可是這個時候,他不依靠依靠誰?

  對于康有為,他那尖酸勁兒,大言鉆營地勁頭,還有為了出人頭地不擇手段的行事,也讓文廷式很是瞧不上。可是要扳到譚嗣同,康有為深知譚嗣同地內情,不聯合他,也沒得其他選擇了。

  站在這兩個人背后的,就是圣君光緒皇帝瘦弱的身影。

  剛才兩人的話題,其實已經在二人之間商量過無數次。整個計劃是后黨和譚嗣同這兩頭,都要打下去!讓整個大清朝廷,都變成他們后黨地天下!

  一頭以后黨來逼譚嗣同下臺,其間當然少不了康有為拉攏新軍內部的手段。一旦帝黨鼓噪的風潮起來,而他們通過趕譚嗣同下去,抓住軍權,回頭就能進北京城,以武力壓服后黨,將他們全部趕下來!去年李鴻章進京趕光緒下臺的政變,他們要原樣從來一次!慈禧要被徹底趕下臺,而光緒將真正的掌握全部大權!

  文廷式自信,一旦如此,清流正人盈朝,軍權在握,區區徐一凡,又何足道哉?

  這個計劃,一環扣著一環。后黨和北京城百萬旗人的風潮不起來,譚嗣同就難以下臺。譚嗣同不下臺,軍權就不能趁亂掌握在手中。軍權不掌握在手中,就無以進北京城發動政變,就無以讓他們帝黨,掌握整個朝廷的大權!

  大清衰微到了什么地步,兩人其實心里都清楚。再折騰這么一趟,徐一凡會如何趁亂動作,這是不能深想地事情。譚嗣同如何在苦苦支撐,憔悴得不成人形,兩人都看在眼中。以民壯為主,未經太多操練地軍進了北京城,會帶來多大動蕩,也是可以想見的事情。可是這一切,比起讓他們這一黨真正掌握大權,又算得了什么?

  文廷式并不說話,只是從懷里取出一疊紙片,放在茶幾上,輕輕展平。康有為定睛一看,訝異道:“道希,你這是從哪里來的?”

  茶幾之上,那疊紙片頂頭一張,都是四恒銀號發的一萬兩一張的銀票!

  文廷式輕輕道:“……這是三十萬,驗過了,真票子……”他朝南邊努努嘴:“…很大可能,是從南邊兒來的。”

  康有為一下站了起來:“南邊那位,對復生就忌憚到了如此地步?”他心里頭這個時候泛起的,卻是一股醋勁兒。徐一凡罵過他康有為,讓他沾沾自喜了好一陣子,可是現在,南邊的徐一凡,卻真金白銀拿出來三十萬兩,要買譚嗣同倒臺!

  “你也敢拿!怎么接上頭的?”

  文廷式淡淡一笑:“要行大事,無錢不成。可是皇上你是知道地,拿一大筆錢出來是沒指望……外朝現在在譚嗣同手里,園子里有錢也是老佛爺的。這些日子,我們不都是為了這個犯愁?前兩天倒是隱隱約約聽到一個風聲,說天津有人在灑錢,凡是敢放聲說譚嗣同不是的,都有津貼。我尋思著,這錢讓別人拿,不如我拿,這就去了天津一趟……猜猜我最后見著了誰?”

  康有為緩緩搖頭。

  “盛杏……”

  “他好大膽子!”

  文廷式笑道:“天津城是盛杏半個老家,租界里頭一蹲,誰還動得了他?找人拉拉皮條,我們倒是見了面,我說得爽快,要復生垮臺,錢不如給我!你盛宣懷敢進北京城?杏也爽快,當即就掏了腰給我,說反正是買賣,給誰做不是一樣?”

  康有為只覺得脊背上頭絲絲都是冷汗,再瞧瞧號稱光緒第一鐵桿心腹的文廷式,他仍然在那里言笑自若。拿著徐一凡的錢,去倒現在北京城的中流砥柱譚嗣同。他們到底是不是在為光緒圣君出力?

  這點疑惑,不過轉眼即消。

  管,權勢地位要緊。哪怕改朝換代,權勢地位高了,才能賣出一個更好價錢不是?哪怕光緒知道,八成也不在乎。在這圣君心目中,沒什么比他真正拿權更重要!光緒他深信不疑,至少他們帝黨面子上也深信不疑,圣君一旦真正拿權,不要里頭有個老佛爺掣肘,外頭有個二皇上譚嗣同包攬把持,大清如日本明治中興一樣,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如果復生知道呢?知道了他這個兄弟,拿出三十萬兩,買他下臺,買掉他豁出性命來實行的理想,他又會怎么樣?

  康有為心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念頭,緊接著就在心里罵了一句:“關我屁事!”

  文廷式在那兒言笑自若,拿起那疊銀票在桌上墩理齊,再往懷里一放:“王公大臣那里,我來找門子塞過去,三千兩讓他們罵街,一萬兩上折子,兩萬兩進頤和園磕頭哭訴!不管是復生還是徐一凡得勢,他們那點俸祿是再沒指望了,不趁著這個時候多摟一點兒,將來怎么辦?南海,臨時差遣衙門,你這些日子也別跑了,我來,讓他們把風聲放大一點!我來津貼他們………可是南海,新軍那頭,香教那邊,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掌握在手中!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說得比做得還多!”

  康有為臉色漲得通紅,霍的站起來。狠狠地看著文廷式,文廷式卻不動聲色的淡淡地回視過來。康有為想說什么,嘴唇抖了半天,最后只是狠狠的一跺腳:“道希,你看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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