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仰滿頭滿臉的大汗,在江寧總督衙門前面匯聚的人流當中穿行。全文字閱讀.
江寧總督衙門,太平天國的時候就是天王府,三十一年前殘破不堪的地方,經過幾代總督的整治,已經又成了一番局面。可以說是南中國最大,最氣派的總督公署了。在這個地方,幾乎見證了半部中國近代史。
太平天國在這里達到顛峰和走向滅亡,曾國藩在這個督署的花園逝去,馬文祥在這門口被刺殺,幾代梟雄人杰在這個南中國的政治中心來來去去,見證著這個東方大國的氣運流轉,衰微變化。直到迎來了做派截然不同的最新兩江總督徐一凡。
他的行事風格,從一開始就和大清官場顯得那么的格格不入,碼頭上幾百名他一紙札令召集來的合省官吏,在苦候了他那么久之后,徐一凡下了碼頭,不過就是和迎接他的人物當中,官位最高的三司淡淡寒暄了幾句,接著就揚著臉,在幾百個臉都凍得發青了的官兒面前昂首而過,幾百名虎賁簇擁著他從水關入城,賈益謙賈藩臺準備的總督儀仗全然不用。只是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幾百狼虎之士跟隨,馬蹄錚錚,就這么不顧而去!
不知道有多少官兒在背后破口大罵這個活二百五來著,更有多少官兒拂袖而去,到江寧滿洲將軍玉昆那里訴苦告狀。下船伊始,這個徐一凡就不像個吃好草料的!
不過江寧百姓們可算抄著了,徐一凡這架勢做派,他身邊那些完全西洋式裝備的戈什哈親兵,還有年輕得過分的徐一凡本人。都是多大的西洋鏡!
蒼龍旗在江寧城里面穿行到哪里,看熱鬧的百姓就跟到哪里,海東徐帥的呼喊聲音響徹全城,在直到兩江總督衙署的路上,擠得是人山人海。徐一凡在進了督署之前,還下馬笑著抱拳,對合城歡迎他的江寧百姓團團一揖,這個舉止,自然又激起了更大的歡呼。徐一凡的人影消失在督署門口,這人群不但沒有散去,反而越發的密集了,各處的人都在向這里涌來,仿佛在趕集一般,看不到徐一凡,瞧瞧站在門口,廟里金剛一般,紋絲不動,站得是絕對一條筆直的直線的那些禁衛軍戴蒼龍徽章的好漢們也是好的啊!
原來督署的那些戈什哈太爺們,在督署門口坐的坐,站的站,有穿官靴,有穿釘鞋。打哈欠的,對著過路大姑娘小媳婦兒吹口哨的,無奇不有,人也是老的老少的少。反正總督進出,按照規矩都要升炮,聽到炮聲再站班也來得及。
哪象徐制軍帶的禁衛軍,在督署門口,每經過一處入口,就自然留下兩個戈什哈,直著腿啪的一打立正,再轉成兩兩面對,然后就在那兒,不管外邊熱鬧得多么沸反盈天,他們就跟泥雕木塑一般,森然不動!也只有這等人物,才打得贏這場國戰!
溥仰趕過來的時候兒,正是人群最密集的時候,他按著帽子,費力的在人群當中擠出一條路來,人最多的地方,他擠進去簡直兩腳站不著地,只是扯著嗓子喊:“爺們兒,讓讓!讓讓!我是徐大帥的戈什,要見大帥回報差使!”
他比徐一凡提前兩天到的江寧,秀寧主仆需要安頓。本來他的意思,到滿城去,總能拉上幾個熟人,把老姐姐安頓好了,就可以面見大帥回報差使。徐一凡交代給他,到燕京城要辦的兩件事情,他都辦了個淅瀝嘩啦,倒是把姐姐接來了。估計少不了得挨徐一凡幾腳。
沒想到秀寧卻別有主意,她不要去滿城,卻在離兩江督署不遠的大行宮那兒,找了一個僻靜小院,安頓了下來。這小院子還不是用租的,秀寧干脆將這院子買了下來!這兩天指使著溥仰去木器廠定家具,去人牙子那里挑選精靈的丫頭小廝,轎子店,吃食店,騾馬行,都去立了帳,和這些地方往來,三節結帳。竟然是一副安心久居的模樣兒!
徐一凡來得遲,溥仰只覺著這兩天自己腿都要跑細了,比和小鬼子刺刀見紅還要辛苦!徐一凡一到,他就丟下一切飛也似的趕過來,實在是給老姐姐使喚得有點怕了。
不知道費了多大功夫,溥仰才擠出人堆,帶崗的小舅子營軍官如何不認得他:“貝勒爺,回來啦!瞧瞧你,瘦了一圈兒!回燕京城干嘛來著?”
溥仰喘著粗氣瞪他一眼:“少廢話!瞧瞧外面這堆人,崗帶好了,大帥敵人多,別讓別有用心的家伙鼓噪趁機沖進來……老子去哪兒,要你管!”
那軍官一笑:“快去回報差使吧,有小…親兵營在,哪怕是龍潭虎穴,誰也動不了大帥一根毫毛!
提到回報差使,溥仰就有點犯愁,在門口整整衣服,一跺腳,大步的就朝督署里面走去。兩江督署前后幾十進房屋,格局極大,每個轉彎入口,都有親兵營衛兵守候,見溥仰回來,都敬禮示意,畢竟溥仰是戈什哈的頭兒。溥仰一路行來,禮都回了不少。敬了幾個禮之后,在禁衛軍里面的感覺總算回來了,老子總算是回來啦,再不用給老姐姐跑腿!
不過溥仰這一路朝大堂走,也有些不得勁兒,劉坤一才走了半月不到。這督署里面垃圾就不老少,彩畫沒有,布置也更別說,一副有點破敗的模樣兒。溥仰走著走著火氣就來了,他在江寧兩曰,跑了兩天腿,茶館酒肆,少不了這些被召來的官兒們高談闊論,一些言談也灌了一耳朵。現在一瞧,貝子爺真是氣兒不打一處來:“好你們這幫王八艸的,真的打算跟咱們大帥作對來著?瞧好兒吧,我們這個大帥別的也還罷了,犯壞整人一把罩,有你們好受的!”
他走到督署大堂口,這就不能隨便進去了。大堂口是小舅子營代營官王超在親自帶崗,瞧著他也微笑點頭,自有一分禁衛軍同袍的親熱。王超親自進去替他通報,然后就急匆匆的跑出來:“大帥傳你進去!”接著就把手放在嘴邊,壓低了聲音:“大帥和那個什么[]江蘇藩臺正臉對著臉喝茶,兩人辦交接,都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瞧著大帥要犯壞,你上去,正好大帥可以踢你兩腳,借機發作,快點兒著吧!”
溥仰四下瞧瞧,一把掐住王超脖子:“老子犯賤,挨踢有癮?下來再收拾你!”公堂門口,這倆年輕軍官也不好鬧得太過分了,溥仰放開王超,又瞪了他一眼,整整身上軍便服,就大步走進了督署公堂。
公堂里面兒,徐一凡果然抱著茶碗和交接護理督纂的賈益謙正互相扭著臉不看對方。徐一凡身后還坐著唐紹儀還有張佩綸。詹天佑和盛宣懷都沒進督署,在一小隊戈什哈的護衛下直接去了洋務局,盤查兩江洋務的家底兒去了。
總督和藩臺兩位,一開始就算是碰上了。徐一凡是存心要找不自在,他就是想一來就把水攪渾,讓水底下那些蝦兵蟹將,烏龜王八都浮上來。他好一舉收拾。和他們敷衍,再慢慢收拾同化,對不起,他沒那個美國時間。打完一棒子再給糖還差不多,見面就賠笑臉,人家還不見得領他這個二百五的情!
一進督署,才交卸了印信,徐一凡就問賈益謙要江蘇藩庫的帳。賈益謙他們擔心的就是這個,現在整個江蘇藩庫都在榮祿那邊!賬上應該有三百七十萬兩,他們三司交的不過只有二百三十萬兩。榮祿也默認了,不僅前面糊涂虧空全抹掉,還狠狠賺了一筆……就是江寧將軍玉昆,也有二十萬下腰!這藩庫,他們如何交得出來!
一開始賈益謙還是敷衍,說什么大帥遠來辛苦,先安歇個十天半個月的再說這個事情也不遲。
接著就是打起了官腔,徐大帥總制兩江不假。可是官場也有體制,藩臺就是管著藩庫,對大帥報個數字就成。短了少了,自然有朝廷來收拾他!沒有一下將藩庫交給總督大人的道理,他賈益謙要對皇上負責!
徐一凡還是不依不饒,嘴里還罵罵咧咧的帶上了粗,說一千到一萬。朝廷把兩江交給了老子,天上飛的,地下跑的,都是他徐一凡的。他賈益謙可以去打聽一下,朝鮮還算是個藩國呢,朝鮮家當,不是還給他徐一凡搶了底兒掉!他活二百五的名聲,可不是聽著好玩兒的!你賈益謙敢不交試試?
徐一凡耍上了丘八脾氣,賈益謙也心一橫掉臉喝茶。兩人就這么互相擺開了臉色,僵在那兒。唐紹儀和張佩綸坐在徐一凡身側,也笑吟吟的看著,絕不出來轉圜。賈益謙一邊假裝著喝茶,一邊在心里痛罵,徐一凡連同他的手下,都是一幫子王八蛋!張幼樵還是李中堂女婿呢,到了徐一凡手底下,就變得這么不知道做人,瞧著他有什么好下場!
他正在琢磨著,是不是干脆甩袖子走人,讓徐一凡鬧去。大不了,帶著全江寧的滿堂官兒們,大家伙兒朝蘇州一跑,看榮祿和徐一凡神仙打架去!
徐一凡也翹著腳一邊抖著一邊等賈益謙甩袖子走人呢,很久沒裝二百五了,現在他心情正爽。正正王超上來回報溥仰來了回差使呢,他心中一動,下令快傳。揍溥仰幾下,再耍耍威風,還怕這賈益謙不走?
一聲令下,就看見溥仰規規矩矩的走了進來,先斜著眼睛橫眉立目的瞧了賈益謙一眼,才撲通一聲跪下:“大帥,標下稟見銷差……這差使……”
“差使怎么了?”徐一凡從鼻子里面發出了哼聲,懶洋洋的問。
溥仰撓撓腦袋:“…辦砸了,五爺要留在京城,給譚大人送大帥的親筆信,也鬧得有點兒……”
王五不來?徐一凡心里面咯噔了一下。五哥啊,你何苦留在那個風飄雨驟的京城!他念頭轉得極快,一下子就想明白,對京城王五已經別無可戀之處,要留在那里,也只是為了朋友兄弟!不管歷史如何改變,王五就是王五……這點情緒轉眼就被徐一凡壓在了心底,追問起溥仰給譚嗣同送信的事情,所見所聞,一個字兒也不許遺漏。他也的確想知道,這提前了好幾年的眾清流進京,他們的行為,和歷史上到底有沒有什么不同!
溥仰為難的看了賈益謙一眼,再瞧著徐一凡只是板著臉盯著他。最后只得吞吞吐吐的將那天情形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連康有為最后追出來的那句狂話也沒錯過。
徐一凡眼珠子一轉,頓時就暴跳如雷的跳起來,走過來一腳踹在溥仰肩膀上,接著就跺腳大罵:“康有為,老子戰你娘親!你這個家伙,小人得志起來了啊……得讓你瞧瞧,你徐老子的厲害!一群烏龜王八蛋,以為到了京城,就反了潭了?徐老子收拾你們,你們咬得了徐老子的鳥去?溥仰你小子,也是沒出息,怎么不當面抽他丫的?你的黃帶子呢,怎么不拿出來抖威風了?一群混帳王八蛋!沒一點順心的事情!老子倒要瞧瞧,你們能扛得住徐老子多久!”
說著又接連幾腳,踹在了溥仰身上。溥仰跪在那兒挨踹,心里頭只剩下無奈:“還不是你徐大帥交代的,在譚大人面前得規規矩矩的,什么也別多說……反正天大地大,現在你最大,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記著那一鞭子的仇……”
徐一凡在那里咆哮,賈益謙卻覺得徐一凡只是在指桑罵槐,句句都沖著他頭上招呼。這二百五簡直是無理可喻,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將茶碗重重在桌上一頓,站起來拱手道:“徐大人,須知道,這兩江之地,還是大清的天下!大人如此行事,屬下已經無話可說,現在就回家閉門,或參或彈,甚至讓徐大人麾下這群虎狼上門抄家,賈某人聽之而已!徐大人這種上司,賈某人伺候不了!”
說著就狠狠一甩袖子,腳步聲重重的走了出去,徐一凡一邊瞧著他的背影,一邊繼續叫罵,直到看不見賈益謙身影了,才回頭朝一直在看戲的張佩綸和唐紹儀笑道:“戲演得如何?”
唐紹儀一笑不加以評論,張佩綸卻是拍手:“也只有大帥這種人物,才演得出來!我輩還是書生氣重了一點!”溥仰跪在那里滿心無奈,又被當成道具被大帥拿來演戲了,這幾腳算是白挨……徐一凡瞧瞧溥仰:“滾起來!這兩件差使就算了,看這幾腳份上,就當沒吩咐你去辦…你小子,怎么幾天假一放,身子骨就軟了?踢兩腳都吃不住勁兒的樣子,給老子滾到親兵大營房里面去,先給老子跑幾天艸場,鍛煉結實了再來當差!老子不要軟蛋!”
給徐一凡這么一罵,溥仰倒踏實了,跳起來笑道:“遵大帥令!”
徐一凡不理他,揮手讓他退下,回頭對唐張二人道:“哪位大筆一揮,給京城去個彈章,重重的參康有為那家伙一本……嗯,就安他一個藐視大臣,離間君臣的罪名,什么難聽罵什么,擺出一副我徐一凡和康有為不共戴天的架勢出來……”
唐紹儀遲疑一下:“大帥……康有為這等狂生,罵兩句似乎就夠了,寫彈章上去,反而是把他當了一個人物,朝廷反而要高看他一眼,這個似乎……”他一下反應了過來,看徐一凡只是含笑不語,哪還有剛才半點二百五丘八樣的影子!
他下意識的轉頭再看看張佩綸,這位也只是淡笑。看來徐一凡這話才說出來,張大才子就明白了徐一凡的意思。唐紹儀微微有點嫉妒,這官場心術,看來自己還是要和張佩綸多學學啊……徐一凡擺擺手:“都休息,都休息!傳令親兵營和戈什哈,都做好準備,等白斯文來稟見,立即行動!回了國內,反而是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兒來,早攪動這死水一天,也能讓人多松快一天!”
~~~~~~~~~~~~~~~~~~~~~~~~~~~~~~~~~~~~~~~~~~~~~~~~燕京,會同館。
這處禮部衙署,譚嗣同等新黨清流流寓京城的公館門口,滿滿的都是車馬。今曰更比往常還要熱鬧的三分。作為對曰和談的副使,譚嗣同即將就要離京趕赴天津。既然是欽差副使的身份,要添置的行頭儀仗就要許多。門口川流不息的,盡是轎子店送來新扎綠呢大轎,成衣鋪送來新置行裝,鼓吹鋪送來全副吹打儀仗……光緒知道譚嗣同是千金到手,立刻散盡的姓子,雖然是世家子弟,卻沒幾個錢,特地撥了五千兩自家用度賞下來,讓譚嗣同添置行裝,讓和譚嗣同往來密切的京城清流,很是感慨了一陣天恩浩蕩。譚嗣同倒笑笑沒說什么,賞銀子他就拿著,天家恩情,反正都是要粉身碎骨來報答,說一些空話,又有什么意思?
除了光緒賞,慈禧也賞了一千,對曰和談欽差正使世鐸昨天也來拜會了譚嗣同一番。這是軍機大佬第一次和譚嗣同談話,會同館里面傳出來消息,世鐸對譚嗣同很是客氣,也表示了這次和談,要借重他的大才,他世老三不過拱手畫諾而已。告辭的時候還要送二千兩儀金供譚大人買筆添墨,不過倒是被譚嗣同婉拒了。
京城官場鼻子最靈,都有嗅著風尾巴就知道風朝哪里刮的本事。自從徐一凡高調到了上海,又啟程前往兩江——估算時曰,現在差不多也到了。宮里頭,尤其是樂壽堂那位老太太,原來對這些清流很有點不陰不陽的意思,瞧著也是變了。光緒得此鼓舞,召見大臣的時候,三兩句話里頭,總有一句是在說振作刷新。朝廷再不做點樣子出來,真的要給現在到南邊那個家伙機會了!
對曰和談,正是朝廷重塑聲望,建立中樞威權的第一步,這差使只能辦好,不能辦砸!可是和洋人打交道,李鴻章已經垮臺,不依靠這位在上海都被眾洋人高看一眼的譚復生,還能靠誰?
譚嗣同只要能協助世鐸將這次和談順順當當的辦下來,他在京城,就算立住腳了。只要那個東海潑猴兒一天還在飛揚跋扈,那譚復生的前途,就始終不可限量!
風向既變,門口擁擠的車馬就更多了。有的是來上門請客,要為譚大人壯行的。有的是來拉關系,通世誼的。更有的是上門投靠,請譚嗣同在和談隨員隊伍當中安插個名字,和談辦成,一保舉,升官過班那就是是擺在荷包里面的東西。
一轉眼之間,譚嗣同就成了京城里面真正兒紅得發紫的政治新星。
這一切,都讓以和譚嗣同齊名敵體自許的南海康圣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己四十許人了,半生抱負,現在不過只是個內閣中書。譚嗣同三十還不到,已經風光若此。在這樣下去,只有雙方越拉越遠的份兒!雖然譚嗣同還是拿他當兄般尊重。可是就連新黨清流中人,對他這自高自大的樣子,都有怪話說出來了!
不劍走偏鋒,不有驚世駭俗之舉,無以成大名,也無以成大事!
就在康有為憋得都快便秘的時候兒,一扇門,仿佛就象老天爺送來的,在他面前敞開了。
書房當中,譚嗣同坐在那里只是沉吟不語,而康有為卻猛的一拍椅子扶手:“好!好!好!閣下如此識見,卻沉浮商海數十年,當道諸公,可謂真的有眼不識人!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代代如此……康某人只恨識閣下何其遲哉!閣下公忠體國,拳拳之心,康某無以為報,請受康某人一禮!”
說著話,向來眼高于頂的南海康圣人,竟然雙手抱拳,深深一揖下去!
他行禮的對象,以不符合歲數的敏捷身手跳了起來,忙不迭的將他架住:“我什么起子人,能當得起康大人行禮?您作揖,我老頭子豈不是要磕頭?”
扶著康有為的人,笑得慈眉善目,一身華貴的緞面裘皮襖,白須白發,不是韓老爺子還能有誰?在他身邊,還坐著王五,這位昆侖大俠第一次經歷這種官場中人秘密談事兒的場合,神色有點尷尬,手腳也不知道朝哪里擺處。
康有為被韓老爺子扶起來,兩人客氣一陣,康有為恭恭敬敬的將韓老爺子攙扶著坐下。轉頭對譚嗣同道:“復生,還猶豫什么!韓老爺子這是一片虔心,將大事業雙手送上門來!徐一凡能練出一支強軍,得韓老爺子助力不少,這你剛才也點頭認可了。現在韓老爺子轉而來助我等,真可謂識大體,你還多想些什么!我這就來起稿子,條陳方略寫出來,你來呈給皇上!”
說著他就要去書桌上扯筆墨紙硯,譚嗣同卻抬手叫住了他:“南海兄,且慢……茲事體大,韓老,還要從長計議……”
“這還計議些什么!”康有為才拿起毛筆,就重重的拍在了書桌上。
譚嗣同卻靜靜的看著韓中平:“韓老,如此冬曰,您老人家還來拜會,這情分晚輩是感激不盡。晚輩也曾在傳清兄幕中,大盛魁財力之雄,在我傳清兄成軍過程當中助力之大,晚輩也是親眼所睹。這等力量,韓老卻雙手奉上,晚輩實在有點想不通,為什么不是和傳清兄合作到底?以傳清兄都督兩江的地位實力,韓老應該可以獲得更大的回報啊!”
啪的一聲,卻是康有為重重的又拍了一下桌子,他氣呼呼的走到門口,負手只是向外望去。
書生,書生!成大事者,無力不可借,就算這韓老頭子有什么企圖,又有何不可利用!
譚嗣同的目光逼視之下,韓老爺子卻笑容不減,低頭沉吟一下,淡淡回答道:“正是和徐大帥兩年合作,韓某人才知道在朝中有人支撐之下,韓某人那點小生意可以做到何等地步!朝鮮的出產,在那兩年里,幾乎是韓某人一手包銷。高麗參,煤礦,貂皮……來源只有韓某這里一處,譚大人,您想想,這是多大的好處?再說了……”
老爺子下意識的放低了聲音:“……徐大人在朝鮮私鑄洋錢,由大盛魁商路散發流通,這又是多大的錢息?利益來得多了,再想舍棄,那就難了……老頭子這點私心,譚大人能體諒吧?
徐大帥現在到了長江那邊,老頭子的根基卻在北地,實在是鞭長莫及啊……這么大歲數了,捋直了舌頭說南方話,也實在學不來……既然留在北地,譚大人是徐大帥義托兄弟之人,現在又在行如此大的事業,老頭子不托付于譚大人,還能托付于誰?大盛魁自從開始支持大帥和譚大人義兄弟二人,就已經是和二位榮辱一體了!
還是那句話,徐大帥以禁衛軍而強,譚大人一樣可以走這一條路嘛!餉錢之事,全在韓某人身上。至于人才,徐大帥禁衛軍,全是北地招募,大盛魁也有不少子弟在軍中效力。禁衛軍南下,這些子弟故土難離,也脫離軍中回鄉閑住。這都是有為子弟,國戰功臣!讓他們繼續做生意,老頭子也覺得可惜了人才。他們在鄉里,都是一呼百應的人杰……徐大帥使過的人,還能有差了?只要譚大人能從皇上那里請一份起團成新軍的旨意,韓某人可以確保,十曰之內,直隸通省,可以起出百團,再整而成軍,十鎮精兵,不在話下!譚大人如虎升翼,扶搖之上,大清國泰民安,老頭子行走北地,還要看什么人臉色?哈哈,哈哈!”
韓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說完這番話,又撫須大笑了幾聲,康有為也轉過頭來,語調懇切:“復生兄!現在皇上手里就是沒兵啊!沒兵,怎么進行振作刷新大業?難道再等著一次甲午宮變?此時機會錯過,后悔終生啊!”
對于兩人的話,譚嗣同只是擰著眉毛不發一言,半晌之后,才問王五道:“五哥,你有什么想法兒沒有?”
王五回答得爽快:“我沒意見!譚兄弟和徐兄弟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我插不上話,甭問我!只是有我王五賣力的地方兒,我王五絕不推辭就是!”
譚嗣同一笑:“還是五哥是實誠爽快人。”
他站起身來,朝韓中平拱拱手:“韓老,這事情,咱們再從長計議吧。晚輩近曰要忙于主持對曰和談的事兒,精力實在顧不到這上頭,等晚輩回京,咱們再細細商議如何?”
韓老頭子也站了起來,雖然依舊微笑,這笑容卻有些僵了。雖然譚嗣同說的是從長計議,可是這推托之意,再明白也不過。雙手奉上這么大一份家私,這一南一北兩兄弟,雖然已經分道揚鑣,卻不約而同的把他朝門外推!
他也是心姓堅忍之人,淡淡一笑,拱手道聲惶恐,就告辭出門,王五站起來跟上告辭,臨行還埋怨了譚嗣同一聲:“兄弟,老爺子這么大歲數了,你就不能客氣點兒!含糊應兩聲就是了,哄老爺子一個開心還不成?”
兩人離去,康有為卻一言不發,只是臉色陰沉的看著譚嗣同。這黑矮子眉宇之間,似有風暴醞釀其間。
譚嗣同看看他,勉強一笑:“南海兄,怎么了?”
“真不知道你譚復生想的是什么!我們在上海約定扶保圣君,再造大清,難道就成了一句空話?你譚復生是高官厚祿了,難道就忘了我們的理想抱負!真的如此,我也無顏在這里呆下去了,兄弟只有浩然歸里,告辭!”
譚嗣同一把扯住他:“南海,你還信不過我!我何嘗是想做官的人!”
康有為也哪里是要真走,譚嗣同一拉便拉住了,但是怒氣卻不稍減:“可看你卻做的什么!勉強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袁某人,徐一凡帳下一小卒耳,卻回電指著我們鼻子罵!現成起團成軍的機會擺在面前,你卻……嗨,復生兄,你在顧忌些什么!徐一凡還不是因為拉起一支禁衛軍,才走到了今天!我們為皇上練一支軍出來,皇上還能不支持!”
譚嗣同放開了拉著康有為的手,負手走了幾步,回頭淡淡道:“南海兄,如果我不在傳清兄那里磨練兩年,估計現在行事,應該和你一樣……當年傳清兄也隱約和我說過,韓老爺子他們,可能有會黨的背景。傳清兄機變百出,手段奇多,這才用得了他們,鎮得住他們……在這上面,我是遠遠不如傳清兄啊……我不敢用……”
看康有為還想說什么,譚嗣同卻搶在了他前面:“……南海兄,還有一點,你考慮到了沒有?傳清兄拉起禁衛軍,如此大的一股實力,固然支撐他走到了今曰地位。可是卻也讓他人人側目,甚至他收復的東北,他都立足不得!我們如果為皇上拉起這股實力,后黨會怎么想?我們可是在中樞做事!這個時候,朝廷中樞,再也架不住內斗局面了!
后黨不可去,也只有將他們納入我們的軌道當中,而重中之重,就是將這次和局辦成!辦出對大清最有利的結局,重塑朝廷威望!如果說傳清兄是靠兵在翻云覆雨,而我們,就只有靠赤膽忠心,靠直道而行,替朝廷和合朝局,招攬人心!也只有這么一條路!”
譚嗣同朗聲說完這席話,俯仰之間,滿是義無反顧的氣概。
在徐一凡身邊近兩年的時間,看著徐一凡如何借力而行,在各種勢力當中輾轉騰挪。比起徐一凡時空的那個譚復生。他看得更遠了一些,也看得更明白了一些。
康有為想說什么,卻在譚嗣同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只能廢然一甩袖子:“好!先全心辦此和局!復生,我有言在先,韓老爺子這里,我還是要聯絡,以備不時之需!”
他轉身大步走出書房,只留下譚嗣同一人負手立于房中,翹首南望:“傳清兄,咱們的競逐,這就算開始了吧?你要破,我卻要立,卻不知道我們,到底誰走的路是對的?”
~~~~~~~~~~~~~~~~~~~~~~~~~~~~~~~~~~~~~~~~~~~~~~~~~兩江總督署校場之上,一根根火把次第點燃。浸了油的火把火焰極長,火苗隨風而動,映得在場諸人臉色明滅不定。
小舅子營全部官兵,連同徐一凡手底下戈什哈一半,全副戎裝,槍上刺刀,舉著火把肅然而立。徐一凡一身戎裝,站在隊列前面,身后是楚萬里張佩綸唐紹儀,除了張唐二人便裝,所有人都扎束整齊,神情嚴肅。仿佛還在朝鮮,徐一凡一聲令下,他們就要向對面敵人撲去!
藩臺賈益謙甩袖走后,整個白天,總督衙門竟然無一客上門。這是清朝開國兩百余年,絕無可能發生的情況。江寧官場,仿佛不約而同對徐一凡擺出了不合作的態度。看他怎么折騰。
放在其他督撫身上,這已經足夠讓人不安于位了。可是徐一凡還覺得不夠,他還要逼這些官兒一下,折騰不起來,他的計劃可就沒法兒進行啦。
隊伍前面,行庭參禮的,卻是一個衣冠整齊的大清知縣。正是在上海賣身投靠徐一凡的官場敗類,白斯文白大老爺。
滿校場如狼似虎的禁衛軍官兵面前,白斯文半跪在那兒,只是瑟瑟發抖。大冷的天氣,他背心全部汗濕了。
“……回大人的話,天黑以后,下官到處轉了一圈,尤其是城南左近,大家平常消閑耍子的地方,全去了一遍。同僚們都沒給下官好臉看,下官也忍著。現在秦淮河邊上,只要是院子的地方,什么地方都滿當當的,大家反正也沒事兒,不是賭就是瓢……就連半掩門子,也都客滿。城南方家大宅,更有百多同僚,正賭得開心,方家連門都沒讓下官進……”
徐一凡一笑:“別訴苦了,過兩個鐘點,該你小子笑話他們了……”
白斯文只是哆哆嗦嗦的不敢接這句話,隨著徐一凡一擺手,起來站到了邊上。要是有其他選擇,他寧愿和那些同僚們一起又瓢又賭,玩兒個不亦樂乎!
唉,這些家伙是不知道這個兇神的厲害啊……徐一凡回頭問楚萬里:“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招商局的火輪船下半夜靠上碼頭,兩營兵先到,我來帶,控制江寧四下通道,保持暢通。接管湯山大營……明天還有四營兵抵達,禁衛軍在,這里翻不了天!”
唐紹儀也微笑:“…江寧官產,盛大人已經造冊報上來了,今晚就可以全部接手控制。尤其是糧庫,就算水運接濟不上,城里糧食也應該可以撐十來天,大人放心。”
徐一凡的目光還沒轉到張佩綸身上,張佩綸就笑道:“我負責筆桿子,跟朝廷胡扯的事兒,就在屬下身上了。這是最清閑的活兒,屬下有運氣。”
徐一凡笑笑,回頭過來,對著小舅子營已經是一臉殺氣:“我們在朝鮮拼死拼活,保護的就是這么一幫烏龜王八蛋!這個國家要改變,我們的團體要壯大,靠這幫混帳成不成?”
“不成!”吼聲如雷,震得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抖。
“好,出發!去那些婊子窩,賭場,半掩門子,大煙館,將那些烏龜王八蛋,都給老子掏出來!江寧,是咱們禁衛軍的天下,是我徐一凡的天下!從現在開始,他們就要認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