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這座連接關內外的雄鎮,在初秋的陽光下,卻顯出一片灰蒙蒙氣派。城市街道上少有人影,連錦州旗營街道外往日最熱鬧的茶館,都是板門深鎖。城頭上面,只有鑲白旗漢軍副都統豐升阿親領的奉天盛字馬步練軍的青色三角認旗在有氣無力的飄揚。
田莊臺一戰之后,遼南七萬拼湊起來的野戰主力崩潰。豐升阿帶著他的奉天盛字馬步練軍當先而逃,第一顆鬼子的炮彈可能還沒落下,他們就已經轉身狂奔,一天一夜萬余人就逃到了錦州。整個遼西走廊,就敞開在鬼子面前。田莊臺敗報一隨著豐升阿的潰兵帶過來,錦州城幾萬百姓頓時開始逃難,錦州最高行政長官副都統長順幾乎要掛印溜逃。還是被豐升阿強留下來的,他麾下的城守尉,參領,佐領卻都跑了一個精光。長順雖然勉強留在錦州城,但是卻任何事兒都不管了,全部權力交給豐升阿,自己在公館里面燒香拜神發抖。
豐升阿的盛字練軍雖然營號里面有一個盛字,但是和淮軍精銳盛軍是兩回事兒。是以奉天旗營為骨干建立起來的所謂練軍。東北三省,奉天旗營風氣最為近似北京旗營的大爺,也是最不能戰,還不如依克唐阿的以吉林旗營為骨干建立起來的練軍還保有一點誠樸能戰的老八旗遺風。這萬余人被東北老百姓稱為鴨蛋兵,意思是一碰就破。除了吃糧餉,耍威風,抽大煙,就再無半點本事。當初七萬大軍當中。算是能戰的毅軍和吉林練軍兩支主力都敗得那么慘了,還指望這些太爺能保住錦州?
萬余盛字練軍逃到錦州,果然就強占民房。擄掠糧草,欺行霸市,搞了一個不亦樂乎。世人都認為豐升阿遇戰先逃,現在又不約束手下,騷擾地方。宋慶他們退下來。一定要接訪錦州,彈劾豐升阿!宋慶掛著欽差幫辦大臣,依克唐阿掛著欽差會辦大臣的銜頭,都是這個豐升阿的頂頭上司!
誰也沒想到,豐升阿竟然穩穩呆在錦州城。宋慶和依克唐阿也曾氣勢洶洶帶著戈什哈入城,卻不知道豐升阿跟他們說了什么。兩個掛欽差銜頭的大將竟然退出了錦州。一個駐到了北寧,一個駐到了塔山,都不入錦州半步。豐升阿這個遼南諸軍官銜最小地帶兵將領,竟然成了中軍的態勢,還有謠傳他要接徐一凡的欽差總辦大臣地位置!甚至還有傳得更邪乎的,說豐升阿是奉了太后老佛爺的命令名正言順的溜逃,就是要遼南諸軍打敗仗,給主持戰事的皇上好看!
世事顛倒。莫過于此。盛字練軍經此之后,更是得意洋洋地加倍在錦州城作踐,也不顧這是他們的鄉梓之地。對戰事失望,加上招惹不起這些太爺,錦州百姓干脆就絡繹不絕的逃出城去投親靠友,搞得這座關外雄鎮幾乎成了一座死城。
而豐升阿也絕無半點認真布防錦州城防務的意思,萬余兵隊幾乎是隨心所欲的選擇駐扎的地方。當官兒地圖舒服就選城里的好房子住。當兵的圖個少約束發外餉就在城外面住著,隔三岔五的下鄉打糧,拉牲口來打牙祭,更沒事拉拉夫子,等百姓人家拿錢來贖人。錦州城這幾天絕看不到整頓部伍的景象,倒是各處自發組成的賭坊賭檔熱火朝天。大伙兒白天抽大煙不起。晚上賭錢不睡,何嘗有半分戰地景象!豐升阿對這些都是不聞不問。惟一舉措是派自己戈什哈親兵營守住了錦州城的官電報房,每個時辰都要向廣濟寺他豐軍門駐節的行轅通報消息,更發瘋一般地朝北京城去電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消息。
短短幾天的所作所為,就連奉天本地旗人都看出來了,遼西走廊,如果日軍可能擴大攻勢,絕無半點抵抗能力。而豐升阿如此逃將,如此作為,居然還得以重用,要挽遼西走廊局勢,只有殺豐升阿以謝天下!
奉天城守尉英琪更是直接去電北京哭訴:“老佛爺和皇上是不是不打算要祖宗的地方了?與其如此,豐升阿這樣的旗人指望不上,咱們就真的只能指望徐一凡了!”
可是這兩天,不管遼西遼南局勢如何紛亂變化,不管多少人翹首等著北京消息,這個帝國中樞,卻是絕無動靜!幾日之內,往日絡繹不絕發往這里的各種電諭,邸報,廷寄,竟然是蹤影不見!
誰也說不清楚,這個帝國到底怎么了。
就為這個事情,豐升阿這些天的脾氣大得邪乎,大煙都抽不香。他今年五十四歲,照履歷來說,算是自小從軍地行伍出身,可偏偏沒有半點軍人氣度,衣衫修潔,胡子頭發光滑整齊得一絲不亂,樣子也很儒雅,一副世家子弟氣度。單看外表,和宋慶那樣老樹根似的丘八外表天上地下,底下人也都說豐大人脾氣算好的,不難伺候,可這幾天,偏偏不一樣!
今兒他破例的中午就從煙榻上面一個翻身起來,在自己官廳里面焦躁的亂轉。專跑上房的得寵下人,捧著新煙簽子進來,也不知道觸動了豐大人哪根愁腸,上去就是兩個萬巒豬手,再加一記金華火腿。打得下人滿地亂滾,闔行轅個個噤若寒蟬,豐大人今兒痰氣發得特別厲害!
就連到了時辰,該過來通報官電報局消息地戈什哈統帶都在官廳門口探頭探腦,不敢上來。豐升阿打完下人,焦躁地又轉了兩圈,才瞧見他的戈什哈統帶,豐升阿一跺腳:“還不滾進來!有什么好消息沒有?”
那統帶是豐升阿郭博勒家地親侄兒,最是得到豐升阿寵信。田莊臺一戰護送豐升阿逃下來也賣力得很——要知道當初一聲撤退的令下,盛字練軍嗡的一聲就垮了,逃跑的道路擠得滿滿兒地,多虧這親侄兒統帶大呼酣戰。指揮著戈什哈們的洋槍佩刀朝著那些擋路的逃兵招呼,硬架著豐大人一路逃到了錦州!
豐大人一聲令下,統帶頓時滾了進來。打千之后訥訥地說不出話來。豐升阿臉色鐵青,摸著自己光溜溜的額頭:“還沒消息?北京城怎么了?老佛爺那兒怎么了?”
下面的話豐升阿卻說不出口,只是在心里亂轉。五十四歲了才巴結到鑲白旗的副都統,離旗人宦途的頂峰遠著呢。他心思又熱切,這次遼南一戰。老佛爺地誘餌一伸出來,他忙不迭的就咬鉤了!
田莊臺那里,因為他的作為給打了一個尸山血海,要說不做噩夢,那是假的。可是事到如此,只有強撐。宋慶他們問罪。他扯出了老佛爺的虎皮擋駕,宋慶和依克唐阿都知道京城水深,竟然就不敢計較了。但是京城里現在到底什么樣,誰也說不清!萬一…萬一皇上那兒站穩腳跟了呢?萬一老佛爺只能榮養了呢?不說別的,單單是宋慶和依克唐阿,就能把他咬死!
時間過得越久,他心思就越涼。可是官電報局那臺單邊機,這幾天那些白色地長碼子紙。竟然是一動不動!
豐升阿的親侄兒也多少知道一點內情,他可是豐升阿最貼身的人,又是親戚,這個時候見豐升阿煩躁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樣子,硬著頭皮解勸:“大人,就算北京城一時不來電報。也沒什么了不得的,宋慶和依克唐阿,還能把大人怎么樣?咱們慢慢等就是了…”
“糊涂混蛋!我怕什么宋老頭子和依克唐阿?”豐升阿失態的大喝一聲。他白凈的面皮突然不由自主的抖動起來,想發作又不知道沖哪里發作,轉了幾個圈,頹然地在椅子上面坐了下來。深深的抱住腦袋。
“……田莊臺那里。死人死得慘啊……尸山血海…這是債,冤孽債…別的沒什么。遼陽那里,可還有一個活二百五!那是砍了葉志超和衛汝貴腦袋的人哇…朝廷一天不解了他欽差大臣的銜頭,一天不給我撐腰,我眼睛一閉,就想到田莊臺…大清朝兩百多年,怎么降下這么一個玩意兒?偏偏還沒人奈何得了他!”
那統帶也給豐升阿說得脊梁骨發寒,不過他多少有點光棍氣慨,猛的一挺腰把子:“大人,那徐一凡敢來錦州,屬下就替大人黑了他!漏底五子快的洋藥丸,打在他腦袋上也是一個大洞!”
饒是煩悶萬端,豐升阿還是嗤地一聲兒冷笑,斜眼看了過去:“就憑咱們?七萬人打不贏兩萬鬼子,那徐一凡一萬兵就滅了兩萬鬼子!那是天殺星下凡!咱們只有抱著朝廷的腰把子,我瞧著,徐一凡現在還不敢明目張膽對朝廷怎么樣!皇天保佑,朝廷的電諭快點兒來…我也不想欽差大臣的威風了,平安過這一關,比什么都強!”
幾句話說得豐升阿自己眼淚都要下來,忙不迭的定定神,維持住一點威嚴氣度,接著下定決心猛一跺腳:“卷鋪蓋!我到電報房睡著,坐等北京那邊兒的消息!再調人,快馬去京城,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帶足銀子,賠本兒也要找門路問問怎么回事兒,兩路齊下,過了這關,我回家抱孩子!”
話音一落,那統帶就喳喳連聲地退下去調人,豐升阿也喊來了管家收拾東西,準備將電報局改行轅了。他也不休息,就站在那兒盯著下人收拾東西。
軍門行轅正忙亂成一團地時候兒,突然從東北面方向傳來吶喊呼嘯的聲音,先是很輕,接著就慢慢變大,被風一陣陣地卷過來。撞在充作行轅的廣濟寺內那座古塔上面,激得塔角驚雀鈴一陣陣清脆的輕響。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朝東北面望去,個個都豎起了耳朵。
呼嘯的聲音稍稍一寂,接著又響起,由隱約的沉悶轉為漸漸的高亢,似乎有無數人浪,正在卷向錦州,似乎就是田莊臺那場惡戰當中,苦戰殉國的各軍將士。在最后關頭山呼海嘯一般不甘心的呼聲!
豐升阿臉色蒼白,呆呆地站在庭院的階下,那些正在收拾東西的下人。也全部都僵在那里。
錦州城內也響起了聲音,雜沓紛亂地腳步聲,哭喊聲,呼叫聲在城里各處響起。跟沒頭蒼蠅也似的到處亂撞。而軍門行轅內,卻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腳步聲響動,那戈什哈統帶帶著十幾名手下滿頭大汗的撞進來,一眼就看見豐升阿呆在階前。
“大人,毅軍從東北面過來,打著軍旗,除了毅軍的藍旗。還有禁衛軍地蒼龍旗!列成隊伍,要進城!全拉出來了!”
豐升阿喉嚨里面發出咯咯的聲響,手伸出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這兩天,最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朝廷的電諭還沒到,那徐一凡就已經到了錦州,還蠱惑了毅軍。徐一凡還是遼南諸軍的欽差大臣,宋慶他們會顧忌他扯出了老佛爺虎皮。那個天殺星可不知道會不會!老佛爺啊老佛爺,你怎么就把我豐升阿給忘了呢?
“閉城…閉城…打…打…”
他結結巴巴的下了這個命令,但是命令效果連他也不相信。帶兵地人,要讓當兵的服從你,為你死戰。那沒有二話,只有紀律嚴明,帶著他們認認真真打仗。還要和當兵的同甘共苦。旗營為主的奉天盛字馬步練軍有沒有正常練軍的素質先擺一邊不說,他從田莊臺傳令先逃,也喪失了作為統帥的威嚴,退到錦州,不是他不想掌握部隊,讓他們好歹聽話一點。的確是實在指揮不動了。干脆就放他們隨便吧。大家還能敷衍著。這個時候,錦州能有多少兵說不準。軍官在哪兒也說不準,讓他們閉城抵抗,那更是沒戲!
當初怎么就不在田莊臺踏踏實實打仗呢?怎么就對那個欽差總辦大臣的餌那樣垂涎欲滴呢?就算打不贏小日本,也不至于等到今天這個場景!
豐升阿雖然下達了命令,但是整個人卻沒有恢復半點鎮靜,他只是僵立在那里,還保持舉手下令地姿勢。冷汗從額頭上瀑布一般的傾瀉而下。在他此時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田莊臺戰地,那渤海海邊黑色的波濤,向他一層層的撲來!在那波濤當中,更有冤魂無數!豐升阿呆在那里,那戈什哈統帶卻頗為光棍,知道大人已經嚇傻了,上前一步就夾著豐升阿,將他朝臺階下面拖,另一只手拔出佩刀,振臂大呼:“保護大人!退到電報房。君子堂大家拚死守著,只要北京電諭一到,咱們頂著圣旨出來,看誰敢咬老子一根鳥毛!只要等到北京的圣旨,咱們就有活路!”
十幾個戈什哈一涌而上,護著兩人就朝行轅外面跑,個個架起了洋槍,拔出了佩刀。大家伙兒的命和豐升阿捆在一起,只有死中求活。行轅那些下人哭爹喊娘地要跟著,卻被這些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踢開。
一出行轅門,就瞧見錦州街道上全是亂紛紛的散兵,這些旗人爺們兒多是徹夜賭錢,白天挺尸,這個時候都被驚醒,衣衫不整的在街道上面亂跑。毅軍撲城聲勢如此嚇人,誰也不知道到底結果怎么樣。城頭上面已經空無一人,四門大敞,大家都沒頭蒼蠅一樣亂跑,哭爹喊娘的。看到豐升阿出來,人人破口大罵,要不是他,大家伙兒怎么搞成這樣?禁衛軍的蒼龍旗都惹來了,這個天殺星過來,誰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
那些戈什哈們只是如臨大敵地拖著豐升阿朝親兵營把守地電報房跑去,幾乎快把他拖在地上了。豐升阿官服也破了,頭發也亂了,眼睛發直,在這喧囂當中,只是哭叫了一聲:“冤孽債啊!”
“少荃,這是怎么一回事 還是大中午的,世鐸就汗淋淋地沖進了暫時充作李鴻章京城行轅的法源寺。
這次李鴻章是帶兵過來的,親兵就已經眾多,平日進京住的安徽會館已經擺布不開。只有借了這座京城古剎當行轅。
當才得了食親王俸彩頭,慈禧手里第一信重的軍機領班大臣世鐸沖進來地時候,李鴻章正在睡午覺。世鐸是何等身份。李鴻章的戈什哈想攔也攔不住,一下給他沖到了寢室外頭,扯開了嗓門兒大聲在那里嚷嚷。幾個戈什哈干脆跪在他面前。不住磕頭。世鐸嚷完了還不想停步,就想直沖進寢室里面,這個時候卻聽見寢室里頭想起了李鴻章的聲音:“世大人,什么事情,連個晌都不讓人歇著了?我李鴻章辦差夠賣力地了吧?”
想起李鴻章現在對后黨事業的作用。即使如世鐸的身份也要咽口唾沫給足面子,恨恨頓足站定,將手里一本號簿子抖得嘩嘩直響:“少荃,你出來咱們說話!”
這一等他出來,就是兩三袋煙的功夫,洋人鐘點。足足有一刻鐘。世鐸臉色鐵青,在寢室外面的小院子不住轉圈,拚命地沉住了氣兒。這個時候李鴻章才整理著衣服出來,到京城不過三兩天的功夫,李鴻章又瘦了一圈下去,簡直是皮包著骨頭,眼神卻加倍的深了,誰也看不清這個已經形銷骨立的滿清最后一個重臣。現在到底想著什么。
他一出來,就看見了世鐸手里那本號簿子,嘴角淡淡的浮現了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笑意。
“世大人,又怎么了?翁同他們炸監了?還是小鬼子不讓談和了?”
世鐸舉起手中那本快搓爛地號簿,扯開嗓門,腦門上汗珠黃豆仿佛:“少荃,這是怎么一回事兒?老佛爺上午的親口慈諭。要我萬事不管,到總理衙門電報房坐鎮等著遼南豐升阿那里電報。到了總理衙門,翻爛了號簿,也沒有查到發往錦州電報的號頭,不要說錦州了,整個東北三省。總理衙門電報房也沒發出一封電報出去!朝廷的變動。難道不要知會那里?這幾天在干什么?二十二日該發的,今兒都二十五日了!好。咱們不管前面的帳,我在那里坐催電報生發報,電報生居然說你少荃親自下達的軍令,沒你的手諭,電報房擅自發報,就砍腦袋!我還是不是軍機領班大臣?我說地話有人聽沒人聽?你說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世鐸說得又急又快,氣急敗壞,到了最后,幾乎是放開嗓門吼了:“遼南那里,老佛爺生怕出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該怎么交代?到了最后,我一個領班大臣,還得到法源寺來就你的大駕!”
李鴻章靜靜聽完,笑著一攤手:“世大人,電報早發出去了,查不到,我老頭子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辦差不力,等你彈劾。”
這個時候,要離得了李鴻章還用得著他世老三親自跑到法源寺來?李鴻章到底為什么這么干,世鐸也想不明白。他只是知道,今天等不到豐升阿的電報,他在慈禧那里就交代不過去!
世鐸后退一步,平了平氣息,咬著牙齒道:“少荃,這些咱們都不扯。萬事兒就算我倒霉……這電報,要不要再發?電報生可是聽你的軍令!要不要我把皇上請到電報房,要不要我把太后請到電報房?話擱在這里了,你怎么辦?”
李鴻章站在那里,枯瘦的老臉形容動也不動,他抬頭向北面天空望望,咕噥了一句:“我老頭子算盡力了……”這句話聲音極輕,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見。到了最后,他臉上浮現的只有一絲嘲諷的笑意,不是嘲諷別人,而是嘲諷自己。
盡力,盡什么力?既然已經決心和這條破船同沉,幾十年功業毀于一旦,這小小地良心上面的安慰,又能怎樣?這延遲幾天的功夫,就能給這國家留下一點希望么?徐一凡是神仙?
他擺擺手,大聲道:“走!去發報,給豐升阿,升他當欽差,他這輩子公侯萬代!去奪徐一凡的職,誰讓他這么能和小鬼子搗亂?咱們大清,要的就是忠臣!這玩意兒和詔告天下,我們投降的電報,一塊兒發出去!給棺材釘釘子,咱們也敲得響一些!”
幾百名禁衛軍簇擁著徐一凡,在后面,跟著地是更多地毅軍。錦州城防。薄弱得近乎沒有。奉天盛字馬步練軍,已經完全稱不上是一支軍隊了。虧李云縱在趕來的路上,還一本正經地和宋慶聶士成他們商量。如果豐升阿他們閉城,該怎么突破城防呢。
成千上萬的隊伍,已經輕松接過了錦州四門城防,盛字馬步練軍要不就干脆逃出城,自己給自己解散。要不就丟下武器,等著毅軍繳械接收,絕無半點抵抗。而徐一凡就帶著大隊,直奔錦州都統衙門的電報房而去。
他如此急切,不僅僅是從潰兵那里得知豐升阿已經逃往那里,更要緊地是。這個文報渠道,必需掌握再他的手中!他喚起毅軍撲城,接收軍權,不是靠的身邊那幾百人,那幾百人只夠他保命的。靠的還是他奉天將軍,欽差大臣銜頭地合法性!
撲城如此順利,他也暗自慶幸。許是北京那邊帝黨還沒有和后黨扯破臉。后黨還沒來得及出手料理帝黨,還有他這個被莫名其妙拉進帝黨的所謂政變武力中堅。謝天謝地。幸好老子來得及時!
他們一路行過,到處都是來不及逃走,跪地等著接收處置的盛字練軍。官兒也不成官兒了,兵也不成兵了。都蹲著跪著在那里破口大罵,多半還都是罵豐升阿的。李云縱,聶士成,宋慶都臉繃得緊緊的跟在他馬后。看也不看那些盛字練軍一眼,只是朝電報房急馳。溥仰和陳德兩人,早就帶著徐一凡的戈什哈先行一步,去搶那里。
眼看得就要到錦州都統衙門,就聽見蓬啪幾聲槍響,劃破了錦州城天空。所有人都是一震。不管是禁衛軍還是毅軍。都趕緊摘槍。周圍地那些盛字練軍卻是一陣哭叫大亂,以為毅軍他們開槍報仇了。亂紛紛的爬起來就跑。毅軍上下一陣槍托馬鞭,又讓他們蹲好。這些人都是恨絕了盛字練軍丟下他們先逃,還有平日這些旗營大爺作威作福的氣派,下手都沒輕了。毅軍進城的足有四五千精銳,留在城里的盛字練軍最多千把人,四五個人伏侍一個,想鼓噪也鼓噪不起來,只好提心吊膽繼續呆著,接著大罵豐升阿。
“人在矮檐下面,還不低頭!開槍,開個蛋的槍!當初有本事帶著咱們在田莊臺開槍!想把爺們兒都整死還怎么的?”
“在錦州城呆著,還以為自己是真欽差了?現在真欽差來了,還不消停!”
“現在是漢人當道咯……這江山,憑著這幫窩囊廢大員,咱們旗人坐不穩啦!”
馬蹄聲響亮,溥仰已經單人獨騎地迎了上來,他袖子卷得高高的,光頭沒戴帽子。迎著徐一凡的馬頭就高叫:“大人,豐升阿那幫兔崽子還敢朝咱們欽差節旗開槍!”
徐一凡橫了他一眼,對溥仰他從來都不客氣,勒住馬劈頭就罵了過去:“你手里是燒火棍?給你一連人,去把那個破圍子搶下來!把豐升阿提到我面前來!”
徐一凡開口,“小舅子”營的代營官王超忙不迭的下令,頓時一隊禁衛軍越眾而出。溥仰當戈什哈頭兒這么久,羨慕帶兵的軍官都快瘋了。這下子徐一凡給他一隊人讓他帶著打仗,興奮得眼睛都紅了,鼻孔大張:“跟老子來!”
看著那隊禁衛軍跳下馬摘槍而去,跟在徐一凡身后的宋慶忍不住開聲:“徐大人…”徐一凡回頭冷冷地掃視了他一眼,宋慶不得不又低頭。毅軍城都撲下來了,滿地蹲著跪著的盛字馬步練軍一大堆,早就上了徐一凡賊船,還想給豐升阿留點面子?走一步瞧一步吧…其實現在他已經有點后悔,徐一凡來得雷厲風行,要是多點時間仔細想想該有多好?熱血一涌,結果他和毅軍現在就在錦州了!
前面槍聲突然密集的響起,全是德國毛瑟馬上快的輕脆呼嘯,還有子彈鉆進墻體啾啾的聲音,都統衙門里面一片哭爹喊娘的聲音。比起打日本鬼子來,收拾這些鴨蛋兵,真不在禁衛軍面前當一盤菜。
徐一凡他們大隊趕到都統衙門外地時候兒,禁衛軍早就用一排子彈窒息了墻頭地抵抗。將幾個敢開槍地小子打得手舞足蹈地栽下去。接著撞門的撞門,爬墻地爬墻,吶喊著沖進了都統衙門。喊殺聲直朝里面響過去。只剩下兩扇彈痕斑斑的朱紅門大大的敞著。
徐一凡掃了眼前場景一眼,帶頭跳下馬來,皮靴馬刺磕在衙門口條石地面上,就是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的聲音,震得背后毅軍將備武弁都是心里一跳。
“走!進去瞧瞧豐升阿長什么樣兒。趕得及,大家還來得及送他最后一程!”說著一整武裝帶,就大踏步地走了進去,李云縱他們呼嘯跟上,宋慶等人也只有硬著頭皮跟著。
這位徐大人,做事爽快是爽快了。可是也的確跋扈得讓人頭皮發麻!
都統衙門里面,根本沒啥戰斗的痕跡,只有墻角有幾個倒楣鬼的尸體。這些家伙在禁衛軍一開槍,那點光棍的悍勇勁兒就崩潰了。院子走廊,全是豐升阿丟下武器的親兵,垂頭喪氣地跪著。在禁衛軍明晃晃的刺刀逼著之下,連頭也不敢抬。
徐一凡瞧也不瞧他們,帶著后面的人幾個轉折就快步直奔電報房而去。到了門口。就瞧見陳德背著槍在那兒守著,電報房的大門大大敞開,里面就傳來一個人連哭帶嚎的聲音:“老佛爺啊老佛爺,我是忠臣,求求您,快點發電報過來吧!我是欽差,我是欽差啊!”
那嗓門兒哭得都變了調。還有沉悶的碰頭聲音。宋慶他們一聽,就知道正是豐升阿!徐一凡卻是一怔,問陳德道:“什么西洋鏡?”
陳德在自己妹夫面前,總是恭謹再加恭謹,這個時候卻也掩飾不住臉上輕蔑的神色,朝里面歪歪頭:“那姓豐的。在朝著電報機子磕頭呢!收拾這么個松包。咱們這兩天路趕得冤枉!”
徐一凡帶著大伙兒一涌而進,就瞧見電報房里面。幾個穿著長衫地電報生正畏畏縮縮的擠在墻角。屋子當間擺放著莫爾斯電碼自動發報機,長長的未鑿孔的紙條整齊的碼放著。發報機旁邊是波紋單邊自動收報機,紙帶接在上面,只是靜靜的躺在那里。
而一個官服不整的中年,正被溥仰抓著后脖領子,卻還不管不顧地拚命掙扎,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那單邊自動收報機磕頭:“老佛爺啊!我是忠臣哇!朝廷要給我撐腰,不是我自己要跑,丟那上萬條命在田莊臺,這冤孽債,不能我一個人背哇!佛祖菩薩,求您動一動,傳過來哇!”
豐升阿已經完全崩潰了,從知道徐一凡也到來,禁衛軍蒼龍旗出現,他就近乎膽裂!凡是逃跑過的人,都再沒有勇氣可言。在他腦海當中,只剩下葉志超衛汝貴那血淋淋的人頭!還有田莊臺一帶山頭海邊,那累累的尸骸!同為逃將,對徐一凡的恐懼,那是躲也躲不過地。徐一凡還不是欽差諸軍地大臣,就敢殺同是朝鮮會剿欽差大臣的葉志超,他一個豐升阿,又算什么?人到生死關頭,直覺就無比靈醒,徐一凡此來,就是要殺他地!
他既然蠱惑了毅軍和他一起撲城,什么樣的手段能將毅軍更緊密的捆在他的戰車上面?只有他豐升阿的人頭!
他不是不想捏一封電報稱自己已經是新任欽差大臣,徐一凡已經被奪職。但是清廷自從用電報取代驛傳旨意之后,為了確保不假傳圣旨,維護集權于中央的統治。這電報傳諭旨,相關大員都可以看電報底稿,確認自動收報接收到的發電的軍機號頭,才算有效,這個底稿偽造不來。他已經是膽裂的人了,不敢設想他揮舞著一份假電報毅軍就會倒戈反而擒下徐一凡,只要一查,他又多一份假傳圣旨的罪過!那恐怕就連宋慶,都能拿著這條罪名整死他了!
事到臨頭的時候兒,他的戈什哈統帶侄兒倒是勸他先捏一份緩一緩,等著朝廷真電過來。他拚死也替他擋著徐一凡他們一刻。誰知道他的親兵不堪一擊,侄兒也被一排槍打成馬蜂窩,他還在猶豫不決是不是該捏假的的時候兒,徐一凡的兵就已經沖了進來!
徐一凡他們瞧著豐升阿朝電報機磕頭,溥仰居然收拾他不住。禁衛軍上下個個臉上都是輕蔑地笑意。毅軍上下,卻都是臉色鐵青。他們就被這么一個家伙整得丟了上萬的性命,整得灰溜溜的守在大凌河!
豐升阿磕了幾個頭。又掙扎著轉身,溥仰拾掇不下他,徐一凡過來,正覺得丟人,啪地就是一記耳光:“老實著點兒!你還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豐升阿恍若不覺。眼神散亂,找到了自己認識的宋慶:“宋大人!你說句話!是老佛爺讓我這樣干的,咱們都得聽老佛爺的!你不也不敢進錦州么?不是我害死的那上萬弟兄,不是我地冤孽債!”宋慶不忍卒睹,扭過了頭去。
徐一凡靜靜的瞧了一陣,突然大喝一聲:“老佛爺已經歸政榮養多少年了!皇上有沒有讓你后退?”
豐升阿轉過頭來:“你是徐一凡!”
徐一凡緩緩點頭:“我就是徐一凡。”
“就是你要殺我!”
“不是我要殺你……是田莊臺的上萬冤魂。是天理國法要殺你!你摸摸自己良心,我替天行此刑,你到底冤不冤枉!”
徐一凡淡淡的解釋了兩句,這個時候,奪權成功,他剩下的卻只有疲憊。在這場戰事當中,和這種樣子的逃將大員打地交道,已經讓他覺得足夠足夠了。為什么在這場戰事當中。這樣的人總是前仆后繼,源源不絕?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沒時間和這些人再糾纏。從現在開始,不管他在形式上要和這個大清維持多久,但是全天下的明眼人都應該看得出來,他徐一凡,已經在這末世。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拖出去,明正典刑,號令全軍!”
室內不管是禁衛軍還是毅軍,都肅然而立。看著豐升阿死豬一般被拖出去,徐一凡這股旋風卷到哪里,總是人頭開路。又一個旗人大員的腦袋。墊在了他的腳下!
自宋慶以降。人人脊背發涼,相對無言。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當中。突然響起了電鈴敲動地聲音,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驚。大家目光轉過去,就看見一個電報生在墻角畏畏縮縮的道:“收報……收報了……”
接號的電鈴震動了兩三聲,德國造的波紋單邊自動收報機工作了起來,收報的紙帶緩緩吐出,顯出了發報的號頭還有莫爾斯電碼的點劃。
徐一凡微微點頭示意,一個電報生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一看那個號頭,抬頭道:“京城!軍機!”
徐一凡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轉頭一看宋慶他們,這些毅軍將佐個個都是臉色鐵青。在徐一凡冷冷的目光注視下,都低下頭來。
“麻煩的事情辦完了,雖然惡心,但不得不為。現在總算該干正事兒了,宋軍門,整頓營伍,咱們隨時準備反攻遼南!”
毅軍幾個將佐都是渾身一激靈,事情都到這步了,難道還有回頭的余地?跟著徐一凡一頭撞下去吧,撞成了,就是民族英雄。就算撞輸了,按照禁衛軍和毅軍合軍一處的架勢,難道朝廷還能把他們怎么樣?徐一凡這么跋扈,可活得滋潤也不止一天了。
這個念頭在毅軍將領腦海當中一閃而過,所有人都打千下去:“謹遵大人鈞令!”說罷就再不敢在這室中停留,大步走出去收攏部隊了。要打仗,準備地事情可多!
宋慶他們去后,徐一凡卻只是轉頭沉沉地看著那越吐越多的收報紙帶。看了半晌,他也沒有叫人馬上譯出來地意思,卻回頭看著侍立一旁的李云縱:“云縱,猜猜那邊發來的是什么消息?”
李云縱板著臉,只是硬梆梆的回了一句:“這重要么?”
徐一凡哈哈大笑,笑得那些電報生都縮緊了身子。驀的他停住笑聲,仰天大喊:“好了,可以干了!老子沒白來一趟!”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徐一凡殺豐升阿,確實獲得執掌遼南諸軍大權。而在同一天,清廷以電諭,以廷寄,以邸報通告天下,大清對日求和。遼南威海諸軍,停止抵抗,讓出威海要塞,讓出平壤,北洋水師掛白旗出海交船,免徐一凡奉天將軍,欽差遼南諸軍總辦大臣職銜。
歷史,在這一刻跌入最黑暗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