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
風很大,禁衛軍洞仙嶺主陣地周圍,一片呼嘯的聲音。大風獵獵,從日本海直刮過來,橫穿朝鮮,直到在黃海上掀起萬丈波濤!
徐一凡靜靜的看著天上云彩被大風推得快速流動著,光影變幻。
鄧世昌,就再也見不到了么?
當初天津一會,南洋同經風濤,兩人已經傾蓋如故。鄧世昌犧牲前程成就了他在南洋的大業,甚至可以說,沒有鄧世昌,就沒有他徐一凡的今天!
那個黑黑的,總是冷著一張臉,嘴里說不出什么好話來的人。這么就走了,他已經不是當初自己在歷史課本上看到的那個民族英雄,而是和徐一凡一樣,活生生的在這個灰暗的世界里尋找出路,并且碰得頭破血流的同路!
老鄧啊老鄧,你在天上看著,我還好意思退縮么?摟著一堆美女去做富家翁,想想你只怕也要羞死了吧。你還真絕,死得這么安心,就以為我能把這個擔子挑起來?
靠……你還死得真干脆,我還想把海軍交給你呢!
徐一凡只覺得他沒有改變歷史,而歷史卻在深刻的改變他。
仰輕輕的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大人,主祭吧。”徐一凡點頭答應一聲,將軍帽合在頭上,大步的走了出來。
在洞仙嶺主陣地后的一片不大的平地上,禁衛軍能在場的高級軍官已經都在這里了。唐紹儀等文官也全部都在。一個白木祭臺擺在正中,挽挽聯一應俱全,引魂旗幡被風吹動,旗角拍打在旗桿上啪啪有聲。
隊列當中,還有幾個穿著五云褂軍服地淮軍武官,盡力保持神色淡然,但是卻臉色青白的葉志超也在其中,他的大帽子上面已經沒有了紅頂子,只是加了一個帽結。他還故作坦然的左顧右盼,卻沒有人多看他一眼。就連士成都是滿臉厭惡神色。
鄧世昌死了,可這家伙還活著。徐一凡現在也沒有太逆天的本事。
八月初七,北洋水師出現在大同江外海。他們所護航的五條兵輪在后方兩個小時航程遠處,由福龍等魚雷快艇直接護送。先期開路的北洋水師遇上了等待已久了日本聯合艦隊主力!
海戰爆發,經遠戰沉,超勇戰沉。揚威戰沉,來遠戰沉,致遠戰沉!鄧世昌在致遠全艦大火的時候,毅然下令撞擊吉野。致遠被魚雷命中,鄧世昌如愿隨致遠同沉。致遠的水手曾經看到鄧世昌愛犬太陽游過去拉鄧世昌頭發,卻被鄧世昌按著。一起殉海。
定遠鎮遠等傷痕累累。掉頭返回最近地旅順。日本聯合艦隊也多船帶傷。取得控制海權的戰果之后也陸續南撤。經此一役,北洋水師重挫。再無出航求戰的能力。朝鮮海路通道,也被徹底孤立!
消息傳回國內,天下震動,李鴻章當即嘔血。連一直在不斷發著上諭,以為正全盤操控掌握著戰事的光緒帝也有整整一天沒有新指示發出,所有人都已經膽落,朝鮮局勢已經危殆得不可復加,還不僅僅如此。近幾十年大清被西方列強輪著敲打過好幾次,知道海口喪失地危險,對手可以隨處登陸,直逼京畿要害。辛苦籌建水師,也是為了以固海口。結果現在水師盡去,再談什么以固海口?
朝野上下,包括北洋李鴻章,在震驚之余,就發瘋一般的給朝鮮去電,還集中在徐一凡那里,就是詢問葉志超下落,朝鮮戰況如何。現在北洋水師盡去,陸師主力也在朝鮮,現在迫切的需要這個兵力作為骨干,分防各海口!
徐一凡那里卻不詳的沉默了一兩天,到了八月初九這一天,以徐一凡領銜,麾下文武官列銜,聶士成以下不少淮軍將領也同時聯銜以電報具奏。
朝鮮陸師同樣爛不可言!陸軍主力牙山敗績,漢城敗績,左寶貴戰死。葉志超謊報戰績之后,帶主力不戰而北逃,在遭到日軍數百人地追擊伏擊之后,就已經全軍大潰。李鴻章拼盡全力在朝鮮集結的淮軍精華兩萬六千余人。現在不過還有士成左寶貴兩部合軍兩千兩百余人,葉志超本來二十三營步隊,四營馬隊,四營炮隊,加上長夫等人員一萬八千多的,被李鴻章指望為長城之靠的絕對主力,現在竟然只剩下八千余人!而且武器彈藥輜重,全部丟了一個精光!
要不是徐一凡出動禁衛軍接應,就是連這八千人都剩不下來!
以淮軍將領列銜作為見證,徐一凡細數了葉志超地跋扈,剛愎,愚蠢,膽小,謊言,還有一連串的舉止失措。聶士成和左寶貴兩部如何苦戰,結果被他拋棄。所有列銜人員一致請朝廷重重處置葉志超衛汝貴等將,另外保聶士成統領淮軍余部,并請朝廷指示朝鮮戰守機宜!
………朝野中最為悲觀的人,也沒有料到僅僅從一開始,自強三十余年地大清,被小小日本打成如此慘狀!哪怕是奉徐一凡指示,為他鼓吹大清有多么脆弱,對未來局勢做出最壞預測地譚嗣同,也沒有料到!
天下震動。也許在震動之后,就會有人想到,這社稷,是不是還能按照原來地老路維持下去!
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李鴻章居然并沒有垮掉。反而比當初大呼主戰,現在卻倉皇失措地帝黨清流堅強許多。徐一凡電后,他第一時間電奏請罪,并且告訴朝鮮,現在國內必須馬上籌防。直隸京畿原來各種防營約一 個,可用兵力約五萬。抽調朝鮮去了一半。其他的不過才有兩萬人不到。必須馬上調南方各省防營北上,另外添募新地營頭。做國內的戰守計,北洋愿意掏出全部家底,而其他各省也必須以此為第一要務。
朝鮮之事,現在也只有全部委托徐一凡所部,以徐一凡全權,統帶朝鮮所有的清軍。不管是禁衛軍還是淮軍————但是,尚請朝廷給淮軍所部以戴罪立功的機會。士成可以掌管淮軍剩下的營頭,葉志超衛汝貴兩將,還是給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以白身從軍而自效。畢竟淮軍還是他們久練久帶的。指揮起來也較為合宜,朝廷給他們自新的機會,他們必然會出力以自贖,最重要的。還是要稍分徐一凡之勢,有了葉志超他們就可以起著牽制地作用。不能讓徐一凡一家獨大。
……就算對日本戰敗了,大清國本無損。但是徐一凡向來行非常之事,朝廷對他駕馭能力薄弱。一旦坐大,到時候恐有不忍言之事!
這后半部分對葉志超的處置,李鴻章是直接上奏到慈禧那里。戰事失敗。反而激起了李鴻章的斗志。不管采取什么手段。都不能讓他的北洋團體土崩瓦解!而他對大清地政治現實,也認識得太清楚太清楚了。
李鴻章電奏一上。本來已經慌成一團的朝廷頓時就跟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帝黨清流,論起指揮一場近代化的戰事,可以說分毫成算也沒有。以為帷幄運籌,電諭發下,自然就是人人奮勇,為圣君在上死戰,小小日本,略戰即破。對于近代化戰事所要做的戰略籌劃,戰術設計,后勤組織,資源調動。他們是一無這個威權,二無實際操作能力!李鴻章拿出辦法,膽寒地他們當下就全盤接受。慈禧也傳來了要保葉志超的口信。光緒當即又是一堆洋洋灑灑的電諭出去。
……葉志超衛汝貴奪職!軍前效力自贖,要是再有以前情狀,朝廷必鎖拿重處!
……在朝淮軍所部,由聶士成統帶。聶士成賞頭品統帶,他已經是提督銜,武官官位已到頂峰,只有再加少保銜。務必收拾余燼,整頓軍旅,做再戰準備。
……徐一凡……徐一凡由布政使銜升兵部侍郎本銜。除了他的南洋宣慰欽差大臣,禁衛軍練兵欽差大臣,朝鮮北路會剿欽差大臣,又加了朝鮮備倭欽差大臣銜,對日協和欽差大臣銜去掉,不多不少,還是維持四欽差在身地地位。全權統帶指揮所有在朝清軍,務必不能讓日軍越過大同江一線,進入大清東北龍興之地。朝廷以重任,事成之后,必頒懋賞。
徐一凡本銜升到了兵部侍郎,算是正式邁入大清的高干體系當中。有這個做底子,只要他不倒,以后外放到哪里,已經夠格做督撫了,不折不扣的方面大員。短短兩年,白身而四欽差加大清國防部副部長……讓人只能慨嘆一聲異數了。
……左寶貴,鄧世昌,林泰曾等人,都是重恤,朝廷設祭招魂,以慰英靈而勵將來。
……各省練軍,必須聽調直隸山東等省,各省協餉,必須馬上報解朝廷!直隸準立即新募練軍二百營,東北四十營,山東一百營,江南等省,亦添募有加。選拔名臣宿將統之,準備與日再戰。
這些電諭雪片一般發下,在本來死水一般地大清激起了滿天波濤。
我大清再怎么不行,也辦了幾十年洋務,也練了這么多兵,買了這么多兵船。結果怎么是被小小日本打得這么慘?京師人消息最靈通,說話也最大聲,街頭巷尾,全是紛紛地議論。
“……我大清怎么就不行了呢?兩三萬人地勁旅在朝鮮被人追著跑,鐵甲大兵船被人家打沉……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添募新營頭…添募個屁!三兩銀子招來一幫新兵,洋槍都不會放,聽見槍聲還不是一哄而散?直隸五萬人,去了三萬,還剩兩萬,怎么抵擋小鬼子?趕緊的將南洋地兵調過來要緊!”
“南洋頂什么用?據說朝廷還病急亂投醫,翁老頭子的出的主意。要征調原來湘軍后代子弟集合成軍出征!湖南巡撫吳大人也最心切。要知道,南洋的兵在中法地時候也不中用哇!還是從北洋調兵過去打的。湘軍子弟在家享了幾十年福,拿出來就能打?現在淮軍沒了,指望他們也只是一場空!”
“誰能挽此狂瀾啊……李中堂老啦!”
“……朝鮮還有一個徐大人!他有新練的禁衛軍,從南洋到朝鮮一路殺人殺出來的,人血染紅的頂子!當初日本人在漢城作亂,他輕輕松松就平了。李老頭子嫉妒他,排擠他去了北邊,自己淮軍守著漢城,結果怎么樣?妒賢忌能的蘇定方沒有好下場!聽說禁衛軍都是敢戰好漢。就指著徐大人能挽這狂瀾于既倒了!”
“……丟人啊,我大清居然被一個小小日本打成這樣。對上更強的西洋人又該怎么辦?老兄,看來我們只有當亡國奴的份兒,象波蘭被羅剎國滅了。國民只能走路中間。怕你走旁邊偷商號里面東西,見著羅剎人不論是最小的兵丁還是乞丐,都要脫帽行禮…到了那個時候,不如死了!”
“國朝要一個英雄來挽救!”
“瞧著吧……瞧著吧……”
“惟光緒二十年八月初七。海濤翻涌,層云 所有人都肅然而立,聽著徐一凡低低地念著祭文。一排槍兵全副武裝。扶著步槍站得筆直,遙向西方海天。
“……公呼之‘撞沉吉野,或有一線生機’。致遠兵船。鼓起殘軀。毅然而前,百彈擊之而不稍卻。敵百計無奈。施以魚雷,則公亦千古!平壤一別,從此天涯。仆既后死,惟有前行……徐某誓不與倭寇共戴一天之下!
鄧兄,鄧兄!魂兮歸來!遙向西方,歸公故土!嗚呼,天蒼蒼,海茫茫,洋上有國殤!”
徐一凡肅然立正,筆挺行禮,臉上已經是淚流滿面。淮軍殘余將佐上下,想起陸續殉國同僚,無不淚下。
一排禁衛軍士兵在低沉的口令聲中,舉槍向天,連續三響。槍口白煙升起,轉眼被風吹散。
而徐一凡早已捶胸大慟。
仰立刻在他身邊將他扶著,聶士成作為在場淮軍首將,忙不迭的沖過來也將徐一凡扶住,流著眼淚勸慰:“大人,鄧大人泉下也是心感!就是冠廷兄他們在天有靈,也都看著大人了!我們這些敗部,就等著大人帶我們復仇了!”淮軍上下,基本上都知道徐一凡和鄧世昌的交情,這一個設祭大哭,說不感動那真是假地.
.清楚,但是毫無疑問大家伙兒要暫時在徐一凡手下當差了。李老中堂能不能撐持住還是兩說,萬一徐一凡起來老中堂倒下,按照這家伙的手腕,未必不是一個靠山……大家的火候可要看得老一些!
徐一凡咬咬牙齒擦干眼淚,又肅然向著招魂的靈位一禮,拍拍聶士成,大步走向自己地基本班底。那排軍官早就站得跟線一樣直了。看著徐一凡過來,隊頭的李云縱一聲口令,所有人都啪的立正,目光全部投射了過來。
徐一凡咬著牙齒,冷笑道:“小日本將我們的兵船打沉,兵勢大張,水陸此時可以并進。我禁衛軍現在處處皆敵,孤懸在朝鮮一隅……大家說吧,我們禁衛軍該怎么辦?”
“血戰到底,惟死而已!”
這些軍官雄壯而整齊地吼聲讓旁邊的文官還有淮軍將佐都是一抖。
“好!”徐一凡大吼一聲,半轉身指向南面:“上萬的日軍,也許再加上更多地援軍,正大舉而來,想將我們擊敗,驅逐,消滅!而我們就要讓他們碰死在這條死線上!禁衛軍就是我中華地中流砥柱,我們死死為國家守住這個屏藩,將氣運挽回來!要讓朝鮮,變成日本鬼子地國殤之地!
……諸軍皆敗,門戶大開,人心惶惶……在這片海東之地,還有我徐一凡教養出來的一群鐵骨漢子,在為這個國家守候住最后一點光明!”
他幾乎用盡了全部氣力在喊叫,震得周圍淮軍軍官面面相覷。這徐一凡好大地口氣,真是一個亡命二百五!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種感覺就是讓他們覺得有點顫栗!
但是禁衛軍上下,胸膛卻挺得更高了。徐一凡一直培育他們的榮譽感,使命感,甚至在這危難之間的拯救感,讓他們覺得,整個天下重寄,非禁衛軍莫屬!
“解散,準備戰斗!”
李云縱發出了口令,禁衛軍這些軍官肅靜的散開了隊列,回到各自的崗位上,每個人離開之前,都向鄧世昌的靈位行了一個軍禮。
徐一凡還靜靜的站在那里,激蕩的情緒似乎還沒平復下來的樣子。士成輕輕的走了過去,低聲道:“徐大人,要不將我這一部直屬也留在這洞仙嶺一帶吧,逃得憋屈,還是想找鬼子把這仇報回來!”
徐一凡回頭看了他一眼,搖頭道:“功亭,你還是去東線江東,順川,慈山一線,掩護我的側翼……部隊要掌握好。缺什么盡管開口,我無條件給你補充。”.
.大人的恩德,那是沒有說的,該補的,我們都補上了。可是…還是讓我留在這里打小鬼子吧。”
“擔心葉曙青?”.
洋也不會再信任屬下了。帶著淮軍去掩護大人的側翼,屬下怕統御不了。”
徐一凡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功亭,有這個心就很好……盡管放心,我給了你兩營骨干,在安州還有禁衛軍第二鎮的一個標,加上你的本部,怎么也震懾住他們了!葉曙青和衛達三我都留他們在平壤了,你看著他們生厭,我也是!他們要想搞點什么風雨出來,放心,我一只手就掃平了他們!我倒希望他們鬧一下,正好拿腦袋祭奠左冠廷左公!”
提到左寶貴,聶士成的眼淚差點又下來了。平胸行了一個軍禮,就要退下。徐一凡對他已經是無法再挑剔了,一視同仁的補充,保他的位置,更放心以全權。也沒有拿他們這些外系部隊當先鋒先去消耗日本鬼子銳氣去……他要真這么做,誰敢不聽令?禁衛軍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此恩德,不報效怎么行?再說句誅心的話,有這么一支強軍在手,還怕徐一凡將來沒有李鴻章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