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不一樣的甲午第三十三章奔流(下)
緒二十年七月下旬,一直到八月上旬的時日之內。
大清政府一份份的電諭發出來,直隸,東北各將軍,山東,江南各沿海省份籌防,南洋水師北調,各省協餉北洋。每一份電諭都是煌煌大詔,小小日本,如鼠負穴,不當大清天兵之一掃。邸報傳抄,滿是這樣樂觀的文字,朝野清流,如瘋似狂。
大清時逢末世,有識之士都在苦悶中尋找出路,這種思潮,就有如長江大河一般在這三千年未逢之大變局中浩浩奔流!
流傳數千年的微詞大義,在西方整個體系的領先優勢面前,已經證明了不適合這個叢林時代。接著就是自強和洋務運動,經過幾十年的慘淡經營,現在也露出了窘迫的狀態,讓人覺得,單單是這樣,似乎也救不了這個國家。
在一片絕望和浮躁當中,已經有了小小的聲音,認為要締造近代化民族國家,才能參與世界的競爭。可是這種大逆不道的論調,也只是在地下浮動。占這個世道主流的聲音,還是要振君權!以為皇上將權操起,大加振作,未必沒有刷新的機會。放在眼前的,不就是有普魯士和日本現成的例子在這里么?整個中國沒有一個主心骨,到處自行為食,將本來微薄的國力更分散虛耗……也許權操于上,就是一條出路?
現在局勢已經明顯,慈禧在對外事務上面,就是徹底無能。本來她也就是一個善于陰微權術的女人而已,要她有多么開闊地戰略格局,那是要求母豬會爬樹。面臨真刀明槍的血火燒上門……她也只有暫退一步。
光緒圣主已經破天荒的走到了臺前,有一大批樂觀的電諭,不知道有沒有的圣心決斷之后的舉措,來支撐起了這一場戰事!這一切,怎么能不讓這些憂心國事的人歡呼,認為國家氣力使在一處,圣君掌舵。豈有不可勝之勢?
日本只是小患,而圣君當道,才是關注國勢氣運的大勢!
北京內外,帝黨一片瘋狂。
當然在光緒的一系列電諭之下。回應也如所料地不盡如人意。南洋大臣先回電,說南洋已有四船配合北洋水師作戰,實力已為不單,其他南洋師船。或舊或慢,并無配合之效。如果朝廷一定要南洋抽調師船————請北洋派船到南洋來接應北上。
籌防事宜,各省都在做,并且以此為借口大肆報銷。各省所設開支厘金的善后局,這些日子本來應該報解上去的銀子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并且以此為借口,說籌防本省吃重。無力協餉北洋。而李中堂也不在乎他們那點小錢。紛紛要求免調。
可是連四川省都要籌海防,開支了五百多萬厘金款項。就實在有點開玩笑了。
光緒和帝黨也不在意,還沉浸在初掌大權地激動當中。等這次戰事勝利了,光緒地位穩固,如日中天,再一個個收拾這些不聽話的督撫!反正現在最大的實力派李鴻章已經被頂在了前面,為了自己的勢力計,他不可能不賣力作戰,現在朝鮮也是一片捷報而來。日軍囂張已極,雖然負出慘重傷亡,仍然在節節進逼,估計也是回光返照,風雨雖狂卻不能持久。淮軍所部先戰牙山,再戰漢城,節節恃險殺傷日軍,前后合擊不下數萬員名,且有日軍有名上將在內。局勢既然如此一片大好,還有什么好擔憂地?
光緒一邊電諭褒獎有功諸將,連李鴻章都得了彩頭——倒是有幾個不開眼的人上折子,說怎么越打越向南邊了?既然如此大勝,應該向北犁亭掃穴,在釜山將日軍趕下海的……為什么要步步南退?一向行事操切的光緒,這次連部議都不等了,這幾個不大不小地官兒,奪職的奪職,流放的流放,甚至有一個特別不開眼地,為了鎮懾計,再拉了一點其他貪贓枉法地罪名,當即棄市!
光緒從來沒有掌過這么多地權力,可以這樣乾綱獨斷,使用權力上就少了一些更慎重的手段,他這樣做地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殺雞給猴看,讓舉國都知道他的力量,讓李鴻章更加鎮懾而賣力作戰,他只要好消息,而不要壞消息,他不要這難得到手的權力又飛走出去!
大清末世以來,已經很久沒有以言罪人,頂天就是流放軍臺——甚至連軍臺其實也不用去,交點銀子就有千百種理由留下來,等著以后一保就可以開復。大清這個時候更多靠的是平衡而不是鎮懾,光緒此舉一出,果然天下震驚!對著一群如顛似狂的帝黨,沒人想在這個時候觸眉頭——除了頂在一線無路可退的李鴻章,其他有力人物都消極了起來,打贏了又不是他們的功績,反而帝黨這些家伙掌權了,他們更有得罪受……帝黨上下卻不見于此,正享受著他們難得的狂醉時光……
大同江邊,公元一八九四年八月初二。
朝鮮南部已經是一片烽煙,而大同江這處,似乎還是處在夏日的安靜當中。除了經常調動的軍資和士兵到處都有的工事武器,農人還在田間工作。對于他們而言,換了誰也都是納糧,而且幾百里外的事情,對于他們來說,已經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只有零星北來的難民來投親靠友,他們才知道在南邊進行著多么慘烈的一場戰事。
逃難?家業在這里,向哪里逃?日本人不是還沒打過來么?大家都知道在漢城的上國老爺已經不行了,見仗即潰。漢城現在可保與否都不知道,但是眼前禁衛軍的雷霆手段他們可都見識過!這幫兇神現在嚴陣以待。也許能保住他們這片地方安靜?懷著這個期望,禁衛軍要求征調民夫,動員支差物資,朝鮮百姓倒是踴躍支持,只要能不逃難,就是好事!
所以除了這些軍人地調動,道路上面,也慢慢都是頭頂肩挑,一身白衣的朝鮮百姓被組織起來。挖掘工事,運輸物資。倒是一番別樣的景象。
時逢夏日,大同江水暴漲,一派浩浩奔流的架勢。去年這個時候江邊還滿是被禁衛軍擊斃的暴民尸首。幾乎將半條江水染紅。這個時候已經全無那時的一點痕跡留下,只有水青山碧。讓人渾然忘記了,幾百里外,正是滿天血火。流 徐一凡和唐紹儀坐在江邊垂釣,這些日子他腦力使用太過,也緊張得太過分了。唐紹儀當年留美,也讀了一年的醫學專科。就勸他消散消散,別繃太緊了。反正現在民事活動全停,所有非戰斗人員都已經疏散。他這個道臺銜的大管家也輕閑得很。每日下午。就陪徐一凡來這里釣魚將養一下。徐一凡也無可無不可的從了。反正就當是養精蓄銳,到時候兒。還不知道自己要緊張多久!現在抓緊時間休息一下,也是為了走更遠地路。
一陣江風吹來,讓徐一凡這些日子只覺得煩悶的胸懷一暢。
看著自己同胞打得這么慘,遠在北京的當道諸公還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深淵,哪怕他總是懷著不懷好意的心思,也就是覺得不爽!
丟人啊,真丟人啊。對自己匍匐了兩千年地一個小國,就能將自己國家打得這么慘,還有一幫人在那里上竄下跳得得意,渾然不知大難將至!
聽著徐一凡吐出了一口濁重的氣息,唐紹儀頭也不回的看著釣竿:“大人,又怎么了?還是放不下?”
徐一凡苦笑道:“不想看,也得看!咱們或遲或早,就得交兵開火,淮軍好歹說還是友軍,打得這么丟人,上面兒還自我感覺良好……你有沒有瞧見電諭,就差命令我受葉志超節制了!現在漢城周圍險要全失,葉志超已經帶著盛軍主力,遠遠在漢城以北二百多里的地方,號稱要為死守漢城地左寶貴為后勁……見鬼!可是朝廷就是相信!日本人暫時顧不上料理他,要先拿了漢城,要將朝鮮王室掌握在手中。我恨的就是葉志超無能,你就是要逃跑,也把李王和王妃掌握上啊!連個樸泳孝都搞不過,逼宮地膽子都沒有,讓樸泳孝等在漢城準備另立新君!等吧,再等幾天,什么都瞞不住的時候兒,就看看那些人的嘴臉吧!”
唐紹儀本來不想招徐一凡說這些,但是聽他說了,也只有一聲苦笑:“大人,還是指望您當朝鮮地中流砥柱吧……屬下就是想不明白,圣上…圣上蒙蔽于下倒也罷了,李中堂是什么樣人物,怎么也被葉志超這樣地人蒙蔽?”
徐一凡發泄過后,已經好了很多。自從權位越來越高之后,他也少有這樣失態地時候兒。不過這個時候,再還沒有開兵見仗之前,并不妨礙他恢復憤青的本色——也是他前世最拿手地本色。
“李中堂……李鴻章已經是沒有退路了……他怎么能看不出葉志超的大言?一開始或許蒙蔽,現在也早明白了。現在就是他北洋獨立挑起這個擔子,帝黨又視他為眼中釘,只要他大敗了,隨時就可能被分化北洋的權勢,前后皆敵,他也只有撐著……這個重臣,當得苦啊!”
徐一凡臉色落寞,他現在大小也算是一個萌芽中的軍閥了,對著這么一個前輩加上大清第一的軍閥頭子,自然有一份同病相憐。他站起身來,看著江水:“李鴻章既然退不得,就只有撐下去,他不能戳破葉志超的謊言,反而會加大接濟的力度,說不定還會求上我的門來,只有通過我這里,才能有效補給葉志超了……他就要賭上北洋水師,確保從旅順煙臺等基地,到我據守的大同江口的水路,掩護海運……北洋水師就要出擊!到時候,就是一場海殤啊……”
唐紹儀呆呆的聽著,一顆心只朝下沉。忍不住就站了起來:“大人。有挽救地余地么?”
徐一凡淡淡一笑:“……我已經準備了那么久,少川,就陪我博這么一把吧!到時候,要不就是讓天下震驚,要不就是咱們也跟著煙消云散!說起來也許是大話,我要挽這國運!……時代大勢,浩浩奔流,甲午事起,人們大概也會明白。這圣君在上,也許靠不住吧?也許還有反復,但是當每條路都斷絕的時候,少川。你又會選擇怎樣做呢?而整個大清,又會在這奔流的時代中,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在唐紹儀心中。只是反復著這樣的話兒。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心頭火熱。
兩人悄立江邊,都沒有了說話的心思,只有江水翻騰奔流。
幾騎快馬一前一后的本來。當先一個就是仰,時逢戰時,他身上的披掛又多了幾份。子彈帶纏得一圈一圈的。挎著地短槍也變成了兩條。遠遠的就大聲朝徐一凡呼喊:“大人……大人!李中堂來了急電!”
徐一凡朝唐紹儀想笑。想夸口一下自己料事如神,不知道為什么。卻笑不出來,心里面沉甸甸的。他大步走過去,仰已經翻身下馬,雙手將電文奉上,接著就挺直腰板侍立在他身邊。這小子也曾經向徐一凡要求下部隊:“這天下是咱們旗人的,怎么能沒幾個旗人流點血?北京城那些爺們兒都是糊涂蛋,死幾個黃帶子,也許能讓他們振作一點兒!”
徐一凡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他的要求,仰是出息了,簡直換了一個人,可是他才不需要豎立一個旗人樣板出來……
李鴻章的文電果然不出所料,口氣親熱,說奉光緒皇上嚴令,北洋水師必須前出掩護大同江口海上補給通路,請徐一凡提供方便,協助將物資兵員補充給葉志超。李鴻章雖然想盡力宛轉一些,但是到了最后已經拉下了老臉——言下意思只要徐一凡能協助他們北洋撐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場面,不僅以前地事情一筆勾銷,而且將來李某人必有以報之!
政治家的話,也就是聽聽罷了。
仰偷眼看去,徐一凡臉上神色,卻只剩下了蒼涼。
他手一抖,那電文就已經被江風高高吹起,在空中翻騰著并不下落。
“……北洋水師出動了……一個將軍的謊言,李鴻章的地位,光緒地操切保暴躁……就要保船制敵戰略已定的北洋水師出動!所有人都明白,李鴻章也清楚得很,以現在的北洋水師實力,只能作為存在艦隊起著威懾,只要他們還在一天,日軍就不敢大舉攻擊渤海灣地基地群。而海灣基地群陷落,整個大清直隸中樞就門戶大開,日軍才可能以最有利地方式結束這場戰事,他們也打不起這場消耗戰。這個時候日本政治后世地政治家,更加知道戰事開始就是為了結束的成 可是就因為政治斗爭,因為這個怯懦將軍地謊言,大清所謂的體面……就讓唯一可行的戰略破產!”
他呆呆的一邊想一邊喃喃自語,誰也沒完全聽清楚他在說什么。但是每個人心里都因為徐一凡的臉色而變得沉甸甸的。
甲午,甲午,大東溝,大東溝……每個讀過近代史的中國人,只要還有一點血性,這種恥辱就仿佛烙在了一個中國人的精神深處!讓人不敢碰觸,不敢回想!
而現在自己就身處其間!
眼前仿佛已經不是大同江的景色了,而是深黑色的波濤,有著金龍裝飾的鋼鐵艦首,緩慢噴吐著火舌的巨炮,還有全艦起火,仍在不屈抵抗的致遠!
有些太沉重的東西,他徐一凡的蝴蝶翅膀扇起的風太過微弱,永遠也無力改變。也許上天,就是要將這些東西烙印在中國人的血脈深處,讓你每一次面對,都會淚流滿面!
徐一凡長長出了一口氣,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對著仰道:“去向楚萬里傳我的命令,暫時清除大同江口水雷,一切配合李中堂的行動,其他地方防務態勢不變……,北洋水師沉一條船。老子要一萬鬼子命來換!”
看徐一凡突然發飆,仰只敢直直地站著。徐一凡瞪他一眼:“還不走?等著干什么?”
仰啪的一個立正:“楚大人還有一份報告,要屬下稟報大人,說士成聶軍門所部奉軍余部,已經和我禁衛軍聯絡上,他們就在平壤南不過百余里,已經在我軍防線上,楚大人要請示大人辦法!”
徐一凡一驚,馬上就踢了仰一腳:“你。怎么把這個放在后面說!”
威海,北洋水師母港基地。
港灣之內,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水兵和夫役在朝軍艦上補充煤水,大大小小的兵船。都在生火試機器。定遠號已經在船塢之內,匆匆刮了刮船底,修理了一下機器,現在也已經在朝船塢里面泛水。準備將軍艦開出。
易燃的木制品,已經從船上不斷的卸下,大小火炮,都打開了黃銅的炮口。水兵們舉著清理火炮的膛刷,用力地擦拭著。
十幾面三角黃龍旗,就在這些鋼鐵浮城上獵獵飄動。
每個人。從官到。都是神色嚴肅。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對望一眼,都趕緊轉開了眼睛。
岸上的水師提督衙門之內。各翼總兵,各船管帶,濟濟一堂,都穿上了武官行裝五云褂按著腰刀,在馬扎上面坐直。提督衙門之內,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喧嘩,所有人臉色都象籠罩了一層烏云。在這些水師嫡系武官的最后面,還坐著一個穿著西洋式禁衛軍軍服地軍官,正是徐一凡借出來的六營禁衛軍的臨時總統帶,原來致遠號駕駛二副周展階。
他當年是跟著致遠號大副陳金平一起投奔徐一凡的,年余下來,原來不過是個都司銜地武官,現在已經連升帶保成為了副將,陳金平早就是總兵了,現在禁衛軍右協的協統。他也是右協四標的標統,現在更帶了六營兵,三營在旅順,三營在威海,徐一凡要求他將兩個骨干營都布置在威海了,他也常駐威海。
作為北洋叛將,坐在以前的老長官中間,雖然是丁汝昌求來地,可也沒人愿意搭理他。周展階在這兒真有點如坐針氈。偷偷的瞧了一眼自己以前的直屬上司鄧世昌,就發現老長官已經收拾得整潔,筆直地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蓋上面,下巴也刮得干干凈凈,一副心無所系地坦然樣子,看著他地目光投過來,還點頭朝他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鄧世昌的微笑,周展階就安心了一些,坐在那里靜靜地等候。
稍停少頃,就聽見屏風后面腳步聲響,然后就瞧見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也是一身五云褂武官行裝,大步的走了出來。他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在公案前站定,目光炯炯的就掃視了麾下一眼。
所有人都一下彈起,一個千打了下去,周展階本來下意識的想行禁衛軍軍禮,忙不迭的也手忙腳亂的改了過來。
“標下參見丁軍門!”
丁汝昌目光一閃,朝北拱手:“奉上諭,奉中堂嚴令,我北洋水師即將出擊!”
他的聲音在公堂當中回蕩,所有人都是臉色鐵青,這個消息大家也早就知道了。丁汝昌也曾經和李鴻章據理力爭,但是沒用,對大清來說,戰略上面的現實考量,敵不過政治博弈!
“我水師‘定遠’‘鎮遠’‘致遠’‘經遠’……總計大小兵船十四條,明日生火起錨,趕赴大連灣,會同招商局‘新裕’‘圖南’‘鎮東’‘利運’‘海定’五輪,裝載有援助朝鮮的盛軍余部四千人,劉盛休大人統帶,直赴大同江口,掩護駁運人員和物資之后,再朝旅順回航,在那里檢修之后,再回煙臺,軍令已下,諸將宜乃厲誠!”
諸將還是一言不發,中堂愿意斷送他的北洋水師,還有什么辦法?就算這次不撞上日本大艦隊,只要葉志超還在朝鮮,還沒被查辦,他們這樣的護航任務就要不斷進行下去。直到海上最后的會戰爆發!
“遵上諭,遵中堂憲令。遵軍門鈞令!”底下人又整齊的喊了一聲。
丁汝昌這個時候才招手讓大家坐下,滿座掃視一圈,他臉上浮現出來地已經是淡淡的笑容了:“各位,大家共事一場,我丁汝昌以前有什么多有得罪的地方,就以后再算罷。這次不是為了我丁汝昌,是為了中堂大人!要是還能回來,我向大家磕頭招陪……水師公中款項還有些結余,大家去分領一下吧。就當安家,帳房那里有名單……”
他轉眼看到了周展階,笑道:“玉堂,見面就沒有錯過的。這次徐軍門大力援手,兄弟是極感激的,貴軍上下,也有一份賞號。還請老哥去具個領字,水師上下,也就這么點心意了……兄弟帶船在外,這根本安危。就全拜托老兄了。”
周展階還沒說話,鄧世昌已經站了起來,朝丁汝昌一拱手:
。咱們不是為了錢打仗的。也不是為了中堂。就是面那點血誠!其他話我也不多說了,軍門將致遠還給了我。讓我鄧世昌有個死所,已經是天高地厚之恩!請軍門放心,我鄧世昌一定死在你前面!”
此言一出,斬釘截鐵。
堂中稍稍安靜一下,有人接著緩緩站起,經遠號管帶林永升,鎮遠號管帶林泰曾,超勇號管帶黃建勛,揚威號管帶林履中……一個個北洋水師將領站起。不管他們之前有多少意氣之爭,又曾經為在這俗世沉浮做了什么,這個時候這些水師骨干將領對望一眼,都是一笑。
“錢這時有什么用?唯一后悔的就是,咱們水師沒有更多的船……軍門,來生再見吧!”
丁汝昌坐在上面,老淚縱橫。堂下諸將,沒有站起來的寥寥無幾,坐在那里已經呆若木雞。站著地將領,朝丁汝昌肅然一揖,轉身大步就走了出去。
周展階已經站了起來,在鄧世昌經過他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心頭熱血一涌:“鄧大人,帶我上船吧!生是致遠的人,死是致遠的鬼!”
鄧世昌立定腳步,輕輕一笑:“胡說八道!”
他拍拍周展階地肩膀:“替咱們守好老家,守住點種子!告訴我那徐兄弟,以后再造一條更強大的兵船,還要叫致遠!到時候,你再來帶她!”
他身邊的那些水師將領,這個時候也早沒了和鄧世昌的隔閡,紛紛笑鬧:“可別忘了經遠啊!”
“現在地揚威又老又小又慢,老子早就不滿意了,告訴你們徐大人,新的揚威最少要八千噸,能跑二十節,大炮要十二寸起碼,速射快炮給老子裝得象刺猬一樣就對了!”
“鄧大人……”周展階想哭,沒敢。軍人這個時候流馬尿就太丟人了。
鄧世昌已經轉身走開,最后只說了一句:“我們去死,就是要告訴天下,舊的路,已經是盡頭了!”
在這些大步走出去赴死的人身后,丁汝昌已經閉目向天。
“中堂,我北洋水師,我丁汝昌,已經對得起你了!”
公元一八九四年八月三日,北洋水師主力十四艦拔錨自威海啟航。比歷史上不同地就是,他們這次出擊早了一個月又十三天。而且不僅僅是掩護運兵船隊只到中朝邊境的鴨綠江口,而是直抵大同江。
公元一八九四年八月四日,漢城。
槍炮聲已經籠罩了整個漢城,四周都是濃黑的煙柱升起,響徹周圍地是日軍凄厲地喊殺聲,隨風陣陣卷來。
城南官岳山,三圣山,牛眠山全部陷落。日軍兩個支隊合流,在山縣有朋大將地指揮下,以野戰炮轟擊,以步兵沖擊,左寶貴部毅軍已經竭力抵抗,等待城外圍所謂依城野戰的盛軍主力來增援。
但是依城死戰四天,幾處城墻塌陷,幾處作為防守重點屯兵要地地城門樓都給打成了火山爆發一般,但是盛軍仍然蹤影不見。
戰前左寶貴已經散盡家財犒賞士卒,獨子者可以離隊。全軍幾乎無人離隊,愿意追隨左寶貴死戰。他們的確已經盡了自己最大努力抵抗,但是在戰術上。在訓練上,在體系上地全面劣勢讓他們還是失敗了。
日軍已經瘋狂的沖入了城內,守軍還在依靠城內北岳山,仁旺山,鞍山等幾處高地在做最后的抵抗,為他們主帥贏得撤退的時間。這個倒也不是左寶貴所部毅軍真的耐戰到了這個地步,淮軍營制就是兵為將有。左寶貴作為毅軍此部總統如果還在,戰后的撫恤,家人的贍養。向朝廷討要的封典追贈,才有了著落。左寶貴若死,他們的全部苦戰,就是白費了。其他人不會為不屬于自己地營頭費太多心思的。
不論如何,對于一支封建軍隊,而且是在藩國作戰,他們已經無可指摘。無可挑剔!
左寶貴呆呆的坐在自己的衙署當中,滿身硝煙,渾身血跡,還握著一柄腰刀。他在前線督戰幾日。不眠不休,直到負傷,才被親兵搶了下來。包扎之后就想讓他少歇一下。他卻怎么也躺不下來。腦海里面就轉著一個念頭。
自己已經出了死力。官兵們也超水平地在苦斗。為什么就是敵不過日本人?這樣的苦戰還不能獲勝,還不能保住漢城。他和聶士成這兩部最敢戰的精銳去后。整個淮軍,就算不逃跑,還能取勝么?漢城一失,日軍就將更加驕狂,而淮軍卻會更加落膽!
日本軍隊,到底是怎么變強的?日本這個國家,到底是怎么樣才變得這樣強大,敢于狠狠咬遠遠大過他們地清國一口的?
說是葉志超誤國?說是中堂調遣不力?如果不是這些,那還是什么?
喊殺聲,槍炮聲一陣陣的傳來,硝煙已經彌漫四處,民房已經到處著火,到處都是哭喊的聲音。一旦到了巷戰地地步,那么百姓的死亡就是最慘烈的。
左寶貴還想不明白,已經有幾個親兵沖了進來,一把就架住他。親兵隊長大喊道:“軍門,北面地道路還通,城門還在我們手里,弟兄們快頂不住了!軍門,必須馬上走!死去地弟兄,還指望著軍門呢!”
左寶貴一下被他們驚醒,猛地一揮膀子,架著他的親兵踉踉蹌蹌退開:“軟蛋!”
罵完之后,再仔細地看了一眼,他這些親兵也是滿身浴血,都是跟著他在一線滾打,這些最親信的子弟,現在也剩下不太多了。每個人都給硝煙熏得漆黑,瞪著血紅的眼睛求肯的看著他。
“軍門,弟兄們不能白死啊!他們還有老人要送終,還有遺孤要撫養,這都全指望著軍門!”
左寶貴長出一口大氣,一揮手:“點齊親兵,還有一樁大事要辦!辦完了,我們走!”
這大事是葉志超交給他的,李鴻章的嚴令,不管漢城局勢如何,朝鮮王室必須掌握住,不管和戰,這塊招牌要保著。葉志超帶隊出發時,也和朝鮮交涉,要帶王室走,但是樸泳孝言辭敷衍,推說收拾東西就要幾天。葉志超逃命要緊,也顧不得了,干脆把這個擔子丟給了左寶貴,千拜托萬拜托的。左寶貴都決心死守漢城了,這 也無所謂計較這個東西,擔子已經夠重,不在乎多扛辦不到就是一個死而已。
底下親兵匆匆點好,本來一隊小二百人,現在不過還剩下四五十個。左寶貴瞧著就是一陣辛酸,不再多說,手一揮就帶著他們直奔景福宮而去。
街頭巷尾,子彈嗖嗖的從空中掠過,朝鮮百姓沒頭蒼蠅一樣在四下亂竄。有的房子起火了,還有人在救火,拿著木桶打水澆上去就是一點煙,火勢還越來越大,哭聲震天。到處都有死人死馬,在路口橫七豎八的躺著,也沒人多看一眼。整個漢城今年是多災多難,一次劫難勝過一次!
幾十名滿身硝煙的親兵拱衛著左寶貴急急穿行,百姓看著這些全副武裝的淮軍也跌跌撞撞的閃開,不多時一群人就到了景福宮門口,迎接他們的卻是一排白衣青笠的王宮衛隊!
每個人都手中持槍,趴在墻頭門口,如臨大敵的等候。景福宮衛隊淮軍來后也刻意控制規模,不過百人的樣子,現在看來幾乎都拉出來了。一個帶隊的侍衛官兒扯著變調的嗓門兒用華語喊著:“來人止步!奉樸大臣之令,任何人不得進入景福宮!”
左寶貴心里一沉。大聲道:“我是大清總兵左寶貴!要奉王駕出巡,誰敢阻攔!”
對面沒有搭話,嘩啦啦就是一陣槍栓拉動,幾個親兵頓時拖著左寶貴就隱蔽在一處柱子后面。左寶貴大聲的還在喊:“要樸大人出來搭話!”
對面仍然沒有聲音,估計也緊張得要爆炸了。事到此時,左寶貴也只有不管不顧,大聲下令:“快去,看四處還能抽多少人出來!都到景福宮來!其他人,準備打開宮門!有人阻擋。就格殺勿論!”
他地吼聲極大,底下親兵暴諾一聲,嘩啦啦的也開始拉槍栓,幾個人爬起來就跑出去傳令。對面衛兵一陣騷動。一下子就有人喊:“左軍門,不要誤會!我們也是為了確保王宮安全!請您下了槍,不要驚擾大王,我們迎接您進宮!”
“下槍?滾你媽的蛋!給你們一刻時間。不然老子就打進去!”左寶貴大聲吼了回去,打日本人咱們吃力,收拾這些朝鮮衛隊還不跟玩兒似的!
親兵們把槍都伸了出去,就在一觸即發的時候。就聽見一聲大吼:“住手!把槍都丟了!”
對面頓時響起一片丟槍的聲音,親兵們探頭看過去,就看見宮墻上。大門口那些躲著藏著的衛隊士兵。都稀里嘩啦的將槍丟了出來。拍著巴掌走出來,宮門口所在。正是李王在前,樸泳孝在后,剛才喝令衛隊丟槍的,正是樸泳孝!
四十二歲地朝鮮高宗李王,畏畏縮縮的站在門口,圓臉上一副尷尬的神氣。一聽到炮聲響,就下意識的一縮頭,看著左寶貴走出來,就露出了比哭還難看地笑容。樸泳孝藏在他的身后,低頭袖手,看不清楚面目。
左寶貴遠遠一揖行禮,這個時候已經論不上什么禮節了:“大王,倭人進逼,咱們必須馬上就走!大清會為大王主持公道!事態緊急,只接大王和閔妃殿下……大王,大清和朝鮮宗藩二百多年,絕不會棄朝鮮不顧的,而日人是狼子野心啊!”
李王只是苦笑,回頭看了一眼樸泳孝,一步不朝外面邁。樸泳孝上前一步,陪笑道:“大王已經打點好了,只是閔妃殿下生病不肯移駕,我們做臣子也焦急啊!左軍門,你是上國大臣,也知道兵事緊急,就和大王一起勸勸閔妃殿下吧……事態如此緊急,走也得走,不走咱們也得走啊!”
外面槍聲一陣緊似一陣,左寶貴再也顧不得多想了。衛隊就這么點人,槍全部丟了,一座小山似的,李王又親身在這里,朝鮮人有什么陰謀,還順便傷了李王不成?當即就手一招,帶著親兵就迎上前去,一直走到宮門口李王面前都沒有什么異動。當即又行了一禮:“大王,咱們馬上去請閔妃殿下移駕!”
李王苦笑著,又看了樸泳孝一眼。樸泳孝苦笑道:“這么多人進去,閔妃殿下病中,還是不要驚擾了,軍門帶十個親兵吧,大王在側,還能有什么變故不成?日人已經近了,請軍門快點去請殿下移駕吧!”
左寶貴四下看了一眼,不再多說,手一揮就帶著十個親兵走進大門,樸泳孝攙扶著李王走在前面,進了宮門,過了二重橋廣場,再進內宮之門。一進去,就看見幾十個白衣青笠地人,舉著日本造的步槍對著左寶貴和十個親兵!
樸泳孝早就一拉李王連滾帶爬的向前跑,左寶貴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槍響!幾個親兵搶在左寶貴面前軟倒,左寶貴也不躲閃,伸手從靴統里面就摸出一把六輪手槍!
蓬蓬蓬幾聲,樸泳孝正在朝地上撲,身子一震,直直的就栽倒在地上,血從他身下緩緩流出,這個地方,正是他當初和日本人一起干掉金玉均地地方!李王胳膊也被子彈擦傷,滾在一旁就大哭了出來:“我一家都被樸大人掌握了啊……我也丟不下漢城子民啊……大清只要能打回來,我還是大清的藩臣哪……”
可惜左寶貴已經聽不見了,第二排子彈,十幾發都命中了這位五十七歲的老將軍。他舉著打空地手槍,緩緩向北看去,仿佛沒感覺到身上中彈一樣。
遠望云天,那里就是故土地山川河海……是自己戰歿后魂魄最終回歸地地方!
“中堂,大清,祖宗……我左寶貴對得起你們了!”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四年八月四日,左寶貴殉國。
漢城陷落。
一片血火中,只有漢江水還在滾滾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