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奔流 公元一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在牙山外海豐島洋面炮聲響起之后不過三日。各國列強還在打著調停交涉的旗號之時,日本已經宣布,由于清隊在朝鮮的布防行動,清國水師陸師對駐朝日本陸海軍的挑釁,加上漢城焚燒槍擊事件遲遲未曾有結果。日本帝國迫不得已,為維護帝國尊嚴與國體,和清國已經處于交戰狀態。
二十年蓄積的力量,一朝噴涌而出。
明治天皇駕臨伊勢大神宮參拜,祈禱國運武運長久。
日本帝國議會全票通過翼贊征清戰役的提案。
日本三府四十一縣,報國團組織的國債認購節節攀高,預備役兵員就近報道,到處都有去當地神宮祈禱的人群。
整個日本,在這條道路上面已經奔馳了這么久的時間,現在就是決定未來國運的時刻!
“日本已經于今天對我們宣戰!”
滿場的軍官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只能聽見各自粗重的喘息聲,每個人都是神色激動,臉上肌肉一抽一抽。
徐一凡也已經全副戎裝,站在隊列前面,身邊侍立的是楚萬里李云縱這禁衛軍雙璧。面前就是這數百一手養育出來的軍官。
這一天,他終于等到了。不管未來如何,在這一刻都被他拋在了腦后。
一個東鄰小國,經過兩千年的積蓄隱忍,狂暴的民族性終于在這一年爆發出來,將已經直線墜落的大清打翻在地。不管篡清的道路如何走,他現在根本沒有保留實力的本錢,他只有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資源使用到了極致,才能發揮作用,才能在這場改變民族氣運的戰事中成為耀眼的存在!
再說了,他要篡的是清,并不是要背叛這片土地,背叛祖宗神靈,背叛自己的血脈!
唯有竭盡全力,死而后已。其他的私心雜念,在這一刻,已經毫無用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徐一凡這一刻也容色如鐵。當初才穿越而來,柔和清秀的臉龐線條,兩年生死之間沖殺而出,殫精竭慮布置一切的磨練下來,已經變得輪廓分明,目光深沉。
就連最不嚴肅的楚萬里,這個時候都是滿身肅殺之氣。
禁衛軍的蒼龍軍旗,就在徐一凡身后獵獵飄揚。數百連以上的軍官,全部以最標準的軍姿站立,頭頂是東亞的藍天,身邊是大同江在奔騰呼嘯。萬余武裝到了牙齒的禁衛軍已經枕戈待旦,只等刺刀見血!
看著這些自己一手教養出來的虎賁,徐一凡竟然一時語塞。
“這個國家的國運,眼看就要跌至谷底……你們從北洋而來,從南洋而來,從四面八方趕來,在朝鮮生聚教訓,無非就是要挽狂瀾與既倒!百年以降,這個國家的氣運已經衰微已極,就連過去兩千年來,一直仰望著我們,學習著我們的倭國,現在都對我們露出了獠牙利齒!
當道諸公呢?還在籌備什么萬壽,還在擠壓我們這鎮撫朝鮮,為國家看住屏藩之地的禁衛軍。我們蹕路藍縷一路走來,沒有拿國庫一分錢,沒有得到一槍一彈的支援。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是為這些當道諸公而戰,而是為了我們禁衛軍的天然使命而戰!
我們禁衛軍,所忠誠的,只是這個國家!”
這是徐一凡第一次喊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但是所有禁衛軍官兵都是面不改色,只是靜靜的聽著。
年來的局勢這些下層軍官們也看得清楚。徐一凡立足朝鮮以來,就面臨的是國內當道勢力一波接著一波的壓迫。先是榮祿的監視牽制,然后是淮軍進逼。而徐一凡在這夾縫當中練兵籌餉,還平定了朝鮮局勢。大功與國,卻受到如此的待遇。淮軍進駐朝鮮以來,好好的局勢日漸敗壞,日本都逼上門來了,淮軍上下戰斗力禁衛軍都有數,只是寄望交涉,自己漫無戒備。大家都認為,如果徐一凡掌握整個朝鮮,絕對不會讓日本人在釜山上陸!
然后就是牙山外海的船隊遭到日本攻擊這種奇恥大辱,到日本宣戰之前,整個大清亂成一團,連軟弱的抗議都未曾發出,只是在找列強參與調停。到了最后,日本人連孫子都不讓他們做了,直接悍然宣戰!
海面上,不知道有多少兵船正載著虎狼之師浮海而來,整個朝鮮海岸都是日本的聯合艦隊在巡曳。根據通報,南朝鮮漢江一帶的淮軍駐軍已經亂成了一團,朝廷中樞更不用說——這些當道諸公的不好消息,徐一凡一向是很樂意于通報于禁衛軍全軍的。
戰事一起,禁衛軍上下自信,能戰敢戰的,在朝鮮也只有自己這支孤軍而已!
飄動的蒼龍旗下,帶著點悲壯意味的自豪感的情緒,就在禁衛軍官兵心頭盤旋回蕩。
他們的出身,他們孤處異域練兵作戰的經歷。讓禁衛軍成為了大清現在唯一最具近代民族化特征的一個武裝團體,這雖千萬人而獨往的犧牲拯救奉獻意味,更讓他們感覺到了自己身處團體的歸屬感。
對于這些大清平均知識水準最高的青年軍官團體而言,徐一凡的話,絲毫也不大逆不道。而是振聾發聵!
現在他們所渴求的,只是徐一凡一聲號令,帶領他們沖上前線,去拼殺,去犧牲,去拯救這么一個老大國家!
徐一凡也沒有讓他們失望。
“……朝廷還沒有宣布和日本也處于戰爭狀態,但是對于我們禁衛軍而言,戰爭已經開始了!現在我下令,全軍進入最高戒備等級!擔負防務的部隊,立即進入陣地,備足糧彈,按照禁衛軍參謀本部制定的計劃行事,隨時準備戰斗!……姜子鳴!”
在隊列當中的姜子鳴邁步走出,他是前些日子,才從前面調回來的。他的馬隊已經擴充到了千余人,漢人朝鮮人都有,加上實際掌握的南允容的那些朝鮮“起義”軍,是極好的偵察警戒分隊,在南北朝鮮交界地帶張開了一個足夠大的威力警戒幕。漢江一帶的淮軍動向,全是由他這里傳回來的。這些馬隊骨干,還有可以掌握的朝鮮傀儡,都被徐一凡調了不少回來,進一步整訓收心,在未來作戰當中,就是有效的情報力量。
姜子鳴也換上了禁衛軍的制式軍服,只是穿著還有些不習慣,邁步出來的所依照的操典也是淮軍舊式的。可是胸脯一樣挺得高高的,那種剽悍氣息一點也不見得比其他禁衛軍官少了。他緊急從前面抽調回來,已經是禁衛軍直屬暫編騎兵標的標統,徐一凡已經許了他至少一個副將的前程,也是唯一一個參加了禁衛軍參謀本部圖上高司推演的標統級別軍官,論起來,他應該是對眼前局勢最有數的軍官之一了。
從朝不保夕的馬賊頭子,一下變為徐一凡的心腹嫡系,姜子鳴報效的心思,比起其他人來,只有更切。
“姜標統,你立刻趕回前方,掌握偵察警戒部隊,掌握住南允容這方面實力,及時可靠的提供全盤戰術情報……要知道,你就是我們的先鋒!淮軍如果崩潰,接應他們北返,日軍如果進逼,也是由你們迫使他們提早展開!沿途的糧食儲備,道路,房屋,能破壞的盡量破壞,讓日軍無處可以征發糧草,讓日軍隨時都要警戒你們的騷擾……明白了沒有?”
姜子鳴一聲大喝:“標下明白!”
徐一凡這才浮出了淡淡的笑容,看著其他軍官。軍心已然可用,其他的,就要看他的運籌展布了。說真的,他一無把握,可是他還不是走到現在了么?能做的準備,他都已經做了,只等血火的洗禮……可是大清呢?大清做好了準備沒有?
“萬歲!萬歲!”
在山坡上層層疊疊而立的日軍士兵們發出了高昂的歡呼聲音。站在山坡最高處的大島混成旅團的最高指揮官大島義昌少將也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大島旅團是以廣島第五師團第九旅團為基干建立的先遣支隊,六千余士兵加上十余門野戰炮山炮和足夠的野戰補充縱列。
在豐島海戰爆發前一天,也就是日本宣戰的前四天,該支隊已經接到大本營密令,從釜山出發,每兵攜帶一百三十發子彈,一升二合白米,向朝鮮西海岸牙山一帶的聶士成軍兩千余人撲去。沿途征發物資,封鎖消息,以強行軍姿態前進。遇到北去韓人,全部就地槍決已保證行動秘密。
日本征朝第一軍司令部已經建立,在大島支隊離開釜山的時候,第五師團余部已經在聯合艦隊的掩護下秘密接防。日本征朝第一軍包括第五師團和第二師團兩部,最主要的目標還是封鎖朝鮮西海岸!
除了聯合艦隊現在在朝鮮西海岸求戰之外,第一軍的任務就是盡早封閉仁川通往漢城的道路,徹底斷絕漢城淮軍的海上補給,要攻克仁川,那么擋在仁川前面的牙山聶士成軍,就是一個不能繞過的障礙!
大島支隊,作為整個甲午戰事的陸上先鋒,已經下定了最大的決心,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擊潰甚至消滅聶士成所部,鎮懾漢城淮軍,封鎖海上可能偷渡接濟的漏洞,徹底的將淮軍主力陷入死地。第一軍余部抵達釜山之后,再整軍北上,徹底在漢城一帶消滅淮軍!
到了這一天,后方的消息已經追送上來,日本帝國已經對清國宣戰,第一軍已經大舉抵達釜山,山縣大將就第一軍司令長官職位,已經在釜山升起將旗,現在要等待的,就是大島支隊的好消息!
大島義昌對全軍宣讀了宣戰詔書之后,迎接他的就是狂熱的呼喊聲音。
大島義昌將拳頭高高的舉在頭上,猛的向北而指:“諸君,前面三十里就是成歡,四十五里就是牙山,九十里就是仁川……在跨海之后,四百里外就是北京!前進!”
“親爸爸,這次是小日本逼上門來了啊!還指著咱們大清的鼻子宣戰,咱們也的確再沒有退路了!”
在樂壽堂內,光緒站得筆直,穿著全身的朝服,對著軟榻上面的慈禧慷慨陳詞。他今天的氣色看起來比往日好了許多,往日青白的臉色現在卻泛著潮紅,激動得幾乎站不住,差點就想在慈禧面前走動起來。
對于這個天子而言,這些日子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
慈禧一手主導的朝局,在朝鮮的風潮涌動下松動了一個口子。老太太對于朝鮮現在的局勢,日本的宣戰可以說是束手無策。而清流風起云涌的求戰呼聲,在帝黨的引導下,現在也成了大清主流,借著對日宣戰,光緒就能拿回一部分權力!
至于作為北中國最大實力派,慈禧的依靠之一李鴻章的北洋,正好給頂在最前面,只要戰事一開打,損耗的也是他的實力,稍微有點不對,還可以尋他的錯處,培養屬于自己的大臣接手一部分的北洋實力……這些日子,光緒連夢里面都要笑醒!
慈禧的臉色卻很難看,捻著佛珠手串并不吭聲,她身后幾個侍立的太監,包括李蓮英都垂首不敢發一言。
日本對大清宣戰這日,光緒就帶著全部軍機,包括部分六部九卿,來樂壽堂來請老佛爺慈訓……小日本欺負上門來了,大清還能軟下來么?
那些軍機大臣自世鐸以降,全都趴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這母子間的混水,能不趟就不要趟,反正打也罷和也罷,和他們也沒太大的關系,有李鴻章在呢,要打還不是他頂頭里?再說了……小日本還能把大清怎么樣了?這朝堂的權力斗爭,才是實實在在的關系著他們的身家性命呢。
半晌之后,慈禧在輕聲道:“這么說,都是要打了?”
光緒雙目放光,大聲道:“老佛爺明鑒,朝堂上下,都認為退讓不得了。要是讓小日本這么欺負上門還沒有動靜,對于小日本攪擾老佛爺的萬壽還不膺懲,大清還如何立于當世萬國之間?現在朝野一致,就是一個字,打!”
慈禧哼了一聲,心下也覺得,看來是沒法不打了。大清也不是泥巴捏的,連小小日本都敢來上門咬一口!害得她的萬壽都過不踏實,這股子氣兒她也沒地方撒去。最要緊的,是日本都宣戰了,大清還能不奉陪么?她要說個不打,這個位置就坐不牢!不過看著光緒那個得意的樣子,老太太還是覺得不舒服。
“打是好……能打得贏么?”
光緒一怔,頓時就背起翁同禾的話來:“我們大清國土是日本四十倍,人口是他們十倍,財力也是他們數倍,還有數十萬練軍,小日本怎么可能是我們對手?”
慈禧又哼了一聲:“小日本調了多少兵,籌了多少餉?我們能調多少兵,能籌多少餉?他們怎么來,我們怎么迎?皇上,你也說個道道出來啊?”
這下光緒是真的怔住了,他身邊的人物,包括整個大清上下,只看到的就是大清大而日本小,一百個當中倒有九十九個認為此戰怎么打都必勝。誰也沒留意他們的兵到底是怎么布的,朝鮮現在到底是怎么樣一個局面,要打仗的話得籌多少餉,怎么籌餉……
光緒身邊,可沒有象徐一凡身邊那樣一個參謀本部做全盤籌劃,反正打仗也是李鴻章的事兒不是么?慈禧等著他回答,光緒想想,也只有含糊回答:“老佛爺,民心士氣都是如此,籌餉調兵想必也是順手兒……各地督撫都有電來了,說小日本欺人太甚,他們都會盡力籌餉調兵,老佛爺,這氣不可泄啊!”
看著滿地跪著的大臣,再想想這些日子看的督撫們的折子,慈禧突然就是滿心煩躁,尖聲的喊了起來:“由著你們去鬧吧!反正我是歸政榮養了,過個生日都過得不安心!皇上你真是孝順得很!”
一句話就說得光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挺挺的戳在那兒不敢說話。
慈禧一擺手:“下去吧!宣戰,籌餉,調兵,都由著你去鬧,到時候不要讓我收拾爛攤子就成!皇上,我就一句話,打仗不是書生叫叫就成,你還是好好兒的和李鴻章商量一下,打也要打一個模樣兒出來!”
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短短一兩天下來,李鴻章的老態就明顯得再也掩飾不住了。
往日這位大清重臣身板筆直,聲音洪亮,談笑間氣度闊大。但是隨著日本宣戰,駐天津日本領事冷笑著將這個消息在聯合調停會議上面宣布,并且夾著皮包走人之后,一直還在竭力維持的李鴻章一下就蒼老了不少下來。
整個戰事的擔子,一下就全部壓在了他的肩膀上面!
誰都知道,北中國的籌防,二十年來都是李中堂一人為之。而日本宣戰,主戰場就在北中國和朝鮮,都是他李鴻章的地盤!
時勢之下,不應戰已經不可得。但是一旦應戰有什么閃失,他李鴻章一生功業,就付諸流水!中法戰事之后,李鴻章已經背上了全天下的罵名,那次好歹是在南方,而且對著的是法蘭西這么一個強國,對小小日本的挑釁,他絕對失敗不得!
日本宣戰的消息一旦傳到,李鴻章馬上就回衙門坐鎮,電報和雪片一般發出,各個口岸,各個地方,一連串的籌防籌餉的命令發出去。重中之重還是朝鮮,他一連串的電文發給葉志超,只許勝,只許穩住朝鮮局面,不得失敗!他要什么增援,李鴻章拼了老命,掏出老底也要給他送到!萬一失敗,在他李鴻章下臺之前,他還滿有把握砍了葉志超的腦袋!
這一忙就是不知道東方既白,昏頭腦漲的就聽見楊士驤的聲音:“中堂……北京那邊傳來朝廷的消息,皇上帶著大臣們請了慈訓,看來就要對日宣戰了……朝野風潮,都是非要應戰不可,退不得了……說不定明日就要對日宣戰……”
李鴻章抬頭一看,就看見楊士驤也是眼圈黑黑的,整個人仿佛都瘦了一圈,報著一疊文電憔悴得仿佛隨時都能倒下。
李鴻章心頭一暖,這個蓮房,這一年來也跟著他吃了不少苦,殫精竭慮的籌劃不說,還在朝鮮差點被徐一凡收拾了!
想起徐一凡他就犯堵,朝鮮的事情,徐一凡那一萬兵是絕大的助力,但是現在怎么也拉不下臉來要徐一凡幫忙,就他李鴻章的范圍。現在既然趕上架了,他就不能倒下,要撐著場面,向徐一凡示弱,那就表明他李鴻章對戰事沒有把握,那么彈劾的折子馬上就要如雪片一般!
他李鴻章不僅是在同日本作戰,也是在和國內作戰啊……
風雨飄搖,千瘡百孔的大清,實在打不起一場近代化的戰爭!現在他李鴻章能指望的,就是他養育數十年的北洋子弟,能激發天良血誠,為他好好賣命!
看著李鴻章溫暖的目光,楊士驤眼眶就是一熱,強忍住了,最后還是遲疑著道:“中堂,您瞧,是不是我走一趟平壤,去找一下徐一凡……”
李鴻章揚手:“小車不倒只管推吧,現在我哪離得了你?我相信葉曙青,恩情在這兒,嚴刑峻法在這兒,他還想保住自己功名權位腦袋,就得賣命!我李鴻章不是對下無恩的人……”
正說話間,就看見一個幕僚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滿臉的喜色。看見李鴻章和楊士驤在那里,就揚起手中的電報,大聲的道:“中堂!中堂!葉軍門急電,牙山大捷!牙山大捷!”
轟隆一聲,卻是李鴻章推倒了桌上的硯臺,一時間,老人臉色蒼白,眼睛里面竟然有淚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