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嗡嗡而鳴,似乎沒有斷絕的時候兒。隆宗門內的面,炕上椅上,都坐的是人。屋角放了幾盆冰塊,還是減不了這里面的燥熱之氣。一個個紅頂花翎的大員們端坐在那里,揮扇扯領子,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灌了下去,卻都坑坑哈哈的不說話兒。
在這些大員們議事的屋子外面兒,簾子已經放了下來。達拉密小章京們一會兒過去在門口繞個圈兒,一會兒又去繞一下,豎著耳朵想聽聽里面冒出來的只言片語。里面一個算是生面孔的二品大員聽得外面響動,耐不住了,猛的站起,掀開簾子喝了一聲:“去去去!蜇什么壁角?仔細打斷你們的腿!”
章京蘇拉們一哄而散,最近他們這些擬稿辦事兒的人腰里都揣足了好處。到處都有人伸長脖子打聽這里的消息,朝廷對朝鮮,到底是怎么個意思?榮祿看來是壞了,空了位置出來,不少人就已經惦記。更別說要是在朝鮮準備備戰,那一興軍,銀子可就要花扯了,這種機會不去爭取一下,還當官兒干什么?
新來的大人把他們朝外趕,他們倒也不在意。反正就這么一個三間房的軍機處,消息還怕跑得了?
那板著臉叱喝人的二品大員五十左右的年紀,扎束得整整齊齊的。把人趕走,就好像辦了多大一件事情一樣,一臉怡然的表情坐了下來。輕輕咳嗽了一聲。
滿屋子的人都看著他,只有老得不像話兒的額勒和布頭都不抬地繼續養神。坐在正炕上面兒地世鐸捧著茶碗,瞅了他一眼。輕聲道:“子良。你是老佛爺點名進軍機的,咱們都有些束手,你可以說說。這事兒到底怎么辦才好?園子里和宮里,都等著咱們這里回話兒呢。”
被叫做子良的人是從江蘇巡撫任上,直接以候補侍郎資格被老佛爺欽點進地軍機行走。官諱叫剛毅,子良是他的字。他也算是簡在老佛爺心里面的人物。清末四大奇案之一,楊乃武和小白菜案子,就是在他手里了結的。壞了浙江和京師不知道多少官兒的頂子。然后就一直放外任。有老佛爺照應著,走到哪兒都是一路官聲鵲起。自從醇老王爺去了,軍機一直沒添人,老佛爺懿旨一下,居然從江蘇將他拔進了軍機!
這人物,最是老佛爺心腹的人。雖然說是行走,可是從一開始,他地氣焰就和老軍機差不了多少。
剛才大家不說話兒。他還拿捏著有點兒矜持。聽世鐸輕聲發問,當即就朗聲道:“這個事兒只能硬,不能軟!東洋小鬼子還欺負到了咱們頭上來了?我瞧著這次徐大人沒給咱們大清丟臉!交涉要辦,也準備開兵!一手硬一手軟。他們還不就我們的范圍?徐大人有八千兵,直隸咱們還有四萬。山東東北,這個軍那個軍的也不少了。拿過去十萬天兵還不足?兵不夠,咱們還有義民!老佛爺萬壽就在眼前,還能讓小鬼子給老佛爺心上添堵?這次,咱們可得硬起來了!”
翁同禾當即輕哼了一聲,低頭就看他手中的茶盞。剛毅微微色變,世鐸就嘆了一口氣:“子良啊,咱們這次誰也沒說要向日本人低頭。可是在朝鮮,還是要有一個人主持這事兒不是?該硬該軟,也該有個挑頭的人不是?榮祿壞了,眼看就要離開朝鮮回來,到時候咱們再和他打官司。朝鮮那邊,難道就讓徐一凡挑大梁?”
剛毅連連搖手:“誰也沒說能讓徐一凡挑大梁不是?他資歷淺,才當官幾年?不能讓洋鬼子嘲笑咱們天朝無人……”
他話還沒說完,翁同禾就輕聲道:“徐一凡怎么不成?皇上也有旨意了,讓咱們議議徐一凡該怎么封賞才是。野戰的功績,定國的功績……他兩個差使不用說都是開復了。就是本銜,原來是布政使,現在也該升兵部侍郎。兩個欽差加上兵部侍郎,資格滿夠了。而且也有威望,把小鬼子打怕了的。一邊整兵戒備,一邊和小鬼子交涉,犯不著再找其他人。寒了功臣地心。”
世鐸輕哼一聲,翁老頭和皇上的心思,再明白沒有。從一開始就想拉攏徐一凡,當皇上的助力。老佛爺早就明白,只是不挑明了。他們這些人可不能犯傻,再有一層,翁老頭兒一輩子都和李鴻章不對付。論起來這善后交涉,還有主持朝鮮整兵戒備的事情,放眼整個大清,誰還能比李鴻章有資格?好容易從李鴻章手里分了朝鮮地權,翁老頭兒打死了,也不能讓這權再回到他手里。
想想世鐸就有些犯愁,老佛爺對徐一凡的心思,從派榮祿當正使就能明白。掌兵漢員,都是控制著用。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榮祿這么快就垮臺!徐一凡現在勢頭一時無兩。滿朝那么多滿員,真想不出有誰能在朝鮮但起責任來能制服住他地。當然,要是放他在京師,怎么也玩兒死了他這個二百五。這次難得他韜晦了一次,立了大功還自請派員去主持朝鮮大局,官兒大了好像知道收斂一點兒了。正因為如此,朝廷才更難收拾他!
對這些掌重兵而立大功,又是漢員的人。朝廷上下,誰不忌憚?更別說竄起如此之快,打破朝局平衡的了。更是出頭鳥遭殃。偏偏現在朝鮮又離不得他!誰能比他更了解朝鮮情事?他上面一定要架一個人,也要派兵進朝鮮去,監視他的動向,牽制著他。這不是疑心他造反什么的,徐一凡還沒那個本事,只不過是馭下的祖制。但是從哪兒找這么一個人!
李鴻章資格本事足夠,可是才把朝鮮的權分 上和老翁又有點不待見他。主動遣他的將,拉不下只要李鴻章上個表章,自請一下。誰還能不成全他?北洋對徐一凡。正好大小相制。
他也是真想將擔子交給李鴻章,朝鮮的事兒太煩。日本一天幾個照會,要大清趕緊勘定責任。賠償損失,提出道歉。各國也整天上門兒,關心這個,詢問那個。光是查以前和日本訂地天津條約條款,就將世鐸搞得頭大!和洋鬼子打交道,不管大鼻子小鼻子。李鴻章拿手。再說了,就算徐一凡兵力還不足震懾東洋小鬼子,加上北洋地兵,還不夠?洋鬼子欺負咱們慣了也就忍了,小鬼子還想登鼻子上臉?
可是這李鴻章啊,還是貓著不肯表態。其實按照老佛爺的意思,就是他們這些軍機出面,議決了的事兒。皇上還能不點頭?讓皇上去調李鴻章吧。老佛爺就不用拉下這個臉啦。偏偏老翁還在這里頂著!
想到這里,世鐸又是長嘆一聲,看看身邊低眉垂眼打定主意閉目養神地老額勒和布,都忍不住有些羨慕起他來了。
徐一凡啊徐一凡。怎么你走到哪兒都是惹麻煩的主兒!
軍機們相對無言,各懷心思的時候兒。在恭親王府里面。也有清談一場。
花廳內,香茶兩盞。秀寧格格淡掃峨眉,輕輕鼓琴。那對已經大清聞名的小雙胞胎侍立在她的身后。
座上兩個穿著便裝的老頭子,捧著清茶,靜靜地在聽秀寧的琴聲。
一曲既罷,秀寧套著指甲的纖手一劃,錚錚聲中,琴聲戛然而止。就見和有氣無力坐在涼椅當中的恭王爺對面的那須發皆白,可是身形高大,腰板筆直的老頭子,輕輕鼓掌。
“好!好!好久沒聽這樣的琴聲,簡直都讓人忘了身邊炎炎暑日,世事沸騰!”
秀寧一笑:“中堂,這次六爺爺信至你就從津門兼程趕來,秀寧無以為謝,只有鼓琴吹笙,以感盛情了。”
這老頭子,自然就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最后一名咸同重臣李鴻章李中堂了。聞肇鼓而思良將,每當大清和列國有什么交涉糾紛地時候,大家嘴上不說,想著的也只是李鴻章!
此次朝鮮世事激蕩,雖然竄起了一個徐一凡。成了口口相傳的英雄,他南洋的事跡,大家也還都沒望。但是眼見要和日本開釁地關頭,大家想起來能主持大局的,還是李鴻章!
中法戰事之后,李鴻章過得很有些灰溜溜地。作為主持中法和戰大計的他給罵得那叫一個慘。朝廷也不時敲打他一下,對他一手經營起來的淮系北洋勢力加倍提防。還扶植其他勢力在分他的權,牽制他的影響。徐一凡和榮祿入朝鮮收慶軍無非是一脈而來的。
但是又到了和外國劍拔弩張的時候,大家想來想去,還是少不了他李鴻章!
他今兒出現在恭親王府,也當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奇事。悄然進京,居然瞞過了所有人。更別說李鴻章之老于官場,自從慈禧將鬼子六趕出軍機,不再大用的時候。李鴻章幾乎就和他避嫌的斷了來往,鬼子六也絕不招攬聯絡這些在外掌兵的重臣。可是現在,他卻因為鬼子六一封信召,來了京師恭親王府邸!
這消息傳出去,也夠讓京城官場猜測議論一陣子的了。
聽到秀寧的話兒,李鴻章一笑。指著恭親王道:“別人的面子不給,王爺的面子我還能不給?小格格,盡管放心,老李已經在園子里遞了牌子,明兒老佛爺就傳見。老李自告奮勇,接下朝鮮這個差使!你這憂心國事的宗室才女,該放心了吧?”
秀寧只是抿嘴而笑,恭親王也是淡笑,輕輕道:“我也不過是給這位四嫂子再出最后一把子氣力。她拉不下臉來,我寫信給你告幫倒也沒什么。秀寧居中傳話兒,也辛苦得很。”
話兒說到這里也已經分明,此次朝鮮之事。滿朝看來看去,只有李鴻章能了結這個事情。徐一凡什么的,根本不在高層考慮范圍之內。他來電請派重臣坐鎮朝鮮,只不過是應該的恭順,不這樣做,就有得苦頭吃了。
可是李鴻章拿架子。光緒在翁同禾鼓動下不愿召他。倒是有點繼續扶植徐一凡的興趣。慈禧拉不下臉來,這個時候她點李鴻章的名兒,不是就表示。她老佛爺平日里一貫敲打老李,關鍵時候還得求他么?想來想去,只好讓一直奔走宮禁地秀寧居中傳話,請恭親王寫信給李鴻章,讓他趕緊自告奮勇,大家也就好順水推舟來著。
說起來。李鴻章他們幕府議事,已經決定了立即介入朝鮮。第一是不能看著徐一凡繼續坐大,第二是朝鮮引發地中日局勢繼續惡化下去,除了徐一凡,還不是北洋首當其沖。再說了,這外交事務,本來就是李鴻章的禁臠,還能讓給別人?貓一段時間。也不過就是拿個架子,發發這些年一直被敲打的小小怨氣,也不想顯得太熱衷罷了。
此次危局,已經讓徐一凡坐享大名。但是真正能了此事。整個大清,除我李鴻章外又有何人?
架子拿夠了。恭親王信一到,李鴻章自然就奔赴京城。
恭親王整個身子都縮在了椅子里面,炎炎夏日,他也穿著夾衣夾褲。看著李鴻章同樣須發皆白,但仍然腰板筆直,忍不住就有一絲羨慕嫉妒。轉眼心里就是自失地一笑,老李還是場中人,自己卻早 ,還有什么看不開,放不下?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王爺眼神幽遠,只是看了一眼同樣嫻雅無言的秀寧。女孩子的眉毛,仍然修長漆黑。
放不下的,也只有這么一個陪著他一路走過了最寂寞日子的小女孩兒啊。誰又知道,她地歸宿在哪里?
恭王爺咳嗽一聲,輕聲問道:“老李,咱們也不說什么虛的。我也不說什么感謝的話兒了,就問一句,這次朝鮮的事情,你怎么了?”
李鴻章摸摸胡子,在鬼子六面前,他倒是有一說一:“調葉志超和士亭兩軍入朝,給他們添點兒兵,也有七八千,都是我淮系勁旅。不瞞王爺,湊足八千,也是為了和徐一凡的八千人分庭抗禮。我也不指望葉志超能節制徐一凡的禁衛軍,朝廷也不想看著我吞了徐一凡禁衛軍。大家敵體就是。對外,加起來一萬六千軍隊,戰兵一萬,足足防守朝鮮了。東洋人性子畏威而不懷德,有重兵在朝我好說話。對內,八千我的北洋陸師也在朝鮮有足夠的威權了,徐一凡耍不了什么小動作……
海上就是北洋水師全軍出動,保證北洋到朝鮮地餉道,同時巡視洋面,必要的時候兒還可以繞到朝鮮東面去。定鎮兩條大鐵甲船都動,護住了餉道,我們就再沒有敗的道理。”
恭親王點點頭:“兵事措置倒也罷了,我看還要準備點后備兵隊才是,有備無患嘛…那交涉呢?這么重兵入朝,不是違背了當初的天津條約?當初中日議定,都是要在朝鮮維持現狀地,西洋鬼子不會說話?”
李鴻章淡淡一笑,親熱的拍拍恭親王地手:“放心吧老王爺!日本不是英吉利法蘭西,咱們守著萬國公法,朝鮮是大清宗藩是萬國認定的!要說違背天津條約,那也是東洋人先鬧事,他們派兵占什么王宮?介入什么朝鮮政變?咱們擺出準備開兵的架子,他們也就軟了,徐一凡這次做得不錯,先以大兵臨之。日本現在除了交涉,不是也沒什么法子么?交涉我是辦老了的,再不會誤事,王爺您就萬安吧。”
看著李鴻章自信的樣子,恭親王只是淡淡一笑。秀寧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著。突然插了一句:“中堂,問句話兒您別見怪……您怎么看徐一凡?您重掌朝鮮,又怎么對付徐一凡?”
李鴻章一怔,看了一眼恭親王,老頭子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什么也沒聽見。李鴻章沉吟一下,慨然道:“格格問了,我老頭子也有什么說什么罷。徐一凡野心不小,從一開始,我就看不明白,他到底要的是什么!錢?他能撐起一支吞銀子的新軍,錢不少了。權?出仕他才多長時間?就兩個欽差頭銜,還指望能一步登天?換了別人,這次朝鮮事變,謹守住平壤自己的地盤,就已經是大功一件。他卻非要飛兵而冒險定漢城,去博一個不世之功!他要什么,真看不透……他這么一路行險下去……”
李鴻章又沉吟了一下,選了一個比較溫和的詞句:“……不是持盈保泰之路啊。”
秀寧淺淺一笑。
李鴻章摸摸胡子,仿佛又在腦海里想著徐一凡這么一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雙眉一挺,滿臉自信的神色:“…至于怎么對付他,這沒什么好說的。他不來犯我,我也沒興趣招惹他那區區幾千人的禁衛軍。榮祿壞了事兒,朝廷對這禁衛軍已經少了興趣。要是他能收斂一點,這支禁衛軍還能讓他練成一支勁旅,他也不失國朝一員可以出鎮方面的良將。要是他拿我當榮祿對待……或者妄想這支禁衛軍能成更大的局面……還是盼他不要這么想罷!大清,出不了曹操!”
這話說得極重,近乎誅心。徐一凡縱然跋扈,朝廷還真沒把他看成什么權臣。李鴻章卻在這里,直指他是曹操!
秀寧默默無語,悄悄摸了一下袖子里面的幾封信。這都是親弟弟仰陸續寫來的。秀寧也一直很珍視,這個弟弟,好像淺淺的脫胎換骨了也似。徐一凡連弟弟這個牛皮糖都能收拾好,是不是也能收拾好這個到處走風漏氣兒的大清?
朝鮮近日大亂的事兒,弟弟還沒寫信過來呢……
恭王府這湖上花廳,鬼子六縮在椅子里面一聲不吭,秀寧默默的想著心思,只有李鴻章坐在那里,滿面的儼然神色。
在李鴻章心里,也回蕩著那天楊士驤懇切的一番直諫:“中堂,徐一凡這人我們既然看不透,就也不必再要看了!咱們不能再當第二個榮祿。他才出茅廬,就在公車上書事兒上面反手為云,覆手為雨。讓帝黨好大的難看。去了南洋,又攪得那里腥風血雨。到了朝鮮,更是人頭滾滾,榮祿落馬,朝鮮王室幾乎一空!他每走一步,都是骨頭墊出來的路,人血染紅的頂子!咱們北洋馬上要在朝鮮和他共事,再不能任他發展下去了!重掌朝鮮,徐一凡此人,他的勢力,不得不除!不然終有一日,要危及到中堂的心血北洋!”
他的北洋啊……徐一凡,你到底要的什么?這么孜孜以求,不惜拿命去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