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使館現在已經是漢城真正的中心。院子內外,的日本士兵,大皮靴踩得雨后的泥地咯吱咯吱作響,泥水四濺。每個人都神色緊張而興奮,年輕的軍官們刻意的繃著臉,想以武士的威嚴沉默掩飾住他們的激動。可是目光一對視,全都是滿滿的激動。
帝國征韓大業,就從此刻開始!
川上操六,已經從景福宮返回了日本公使館坐鎮。作為帝國陸軍的首席參謀,他很矜持的不愿意親自操持一切。而且在景福宮赤裸裸的威逼著李王和閔妃立即通過樸泳孝的政府,發表給日本政府的邀請出兵照會。也不太符合川上中將的武士美感。
他坐在和室里面,已經脫下了軍服換上和服,靜靜的攪動著面前茶湯,茶香幽幽飄動著,在他面前裊娜變幻。川上臉上并無什么表情,仿佛昨天他經歷而且操動著的朝鮮風潮波動,不是他一手策劃的。
帝國,終于還是走上這條道路了啊……這里的情形已經全部電告給了國內的頭山滿等先覺志士。他們還要驅動整個帝國完全向這條爭霸道路奔去。卻又不知道,這些事情需要多少的時間?
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現在這個機會,是打破天津條約以來中日在朝鮮不戰不和的尷尬局面。將整個帝國趕上戰車的最好機會!為此,他不惜利用了對他們民族同樣忠勇的金玉均…雖然遺憾,可惜不得不為啊……
川上操六沉沉的舉起了茶杯,看著茶色起起伏伏。心思又飛回了國內。
這次他來到漢城坐鎮指揮這一切。山縣大臣并沒有給出非常明確地指示。甚至連暗示都沒有。川上以他秀才地頭腦閱讀出來了。伊藤首相等人。還在權衡利弊,到底是聯合清國開始東亞提攜自強,還是擊潰清國?陸軍已經無法忍耐。海軍同樣希望得到擴張。這次可以說他毅然擔負起了推動國運的責任。讓帝國在朝鮮為自己國運開始決戰!這里的消息一旦傳回國內,天皇身邊地開國大臣,陸軍的長州藩士,還有大大小小的浪人集團,還有背后用財力支撐他們,希望從日本本土狹小市場擺脫出來的各地財閥。也將聞風而動。將各種蘊含于日本朝野之間的力量匯聚在一起,開始為未來二十年國運之奮斗!
帝國的未來,在于必須將東亞變成帝國地可靠腹地。這個是帝國擺脫三千年島族命運的必然道路!
清國毫無疑問將做出強烈反應,他們的北洋練軍,在東北,在山東的靖邊軍,毅軍等等種種番號的雜亂陸軍,在北洋水師的配合下。將全力維護住渤海門戶的安全。而那個時候,帝國必須將清國陸軍可以遠征的少量精銳主力吸引到朝鮮,將其擊潰!只要在漢城擊破了清國少量經過近代化訓練地練軍,其他五百個營。裝備了洋槍快炮的清國陸軍,將喪膽而不能再起。
這也是他在朝鮮采取斷然手段。甚至以對清國藩王羞辱性的政變囚禁逼迫,焚燒清國公使館這一系列挑釁手段根本之所在。必須逼迫清國快速反應,集結主力出兵朝鮮。而反過來又引發日本國內的危機,開始斷然地動員……
這一系列手段一環套著一環,實在是川上中將本人二十年對東亞局勢研究,人物臧否,情報收集,戰略部屬的綜合,是這個中年人全部畢生心血之所在!
放眼整個老大清國,誰又能識破他地用心,堪做他的對手?
李鴻章么?
川上在茶幾上面蘸著一點濺出來的茶水虛虛的寫了一個李字,微笑著搖頭。
他已經落后于時代啦,只是滿足于他對外面世界浮皮潦草的了解。對于現在世界到底進化到了何種程度,國家的政略戰略配合,需要達到一種何等模樣的高度,恐怕是完全不了解呢……而李鴻章,已經算是大清明白第一人啦。
就算李鴻章能明白他的用心,又如何呢?
一步慢,就步步慢。只要朝鮮局勢不能短時間平定下來,清國政府必然會惱怒于在朝鮮如此喪失的面子,就必須要在他們眼中的小國日本之前挽回面子。再明白的人,再知道大清國虛弱實質的人,也不能說出不戰于朝鮮,而自保藩籬的話兒出來吧?
只要這個時候漢城還在他手中,那么他就可以讓著局勢朝著他想要的地方急速滑去!直到清國陷入圈套,直到帝國開始動員!
誰又能夠在漢城阻止他?
他的手指在茶幾上面無意識的畫著,等到他的思緒集中起來,才發現自己畫了一個工整的徐字。
川上猛的站了起來,狠狠的盯著那個徐字。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寫這個字。他突然心浮氣躁起來,狠狠的一頓手中茶杯,茶水四濺,香氣飄散,還在他手上燙起了幾個水泡。
“混蛋!為何心如此不能守一?”
正在痛恨自己心氣浮躁的時候兒,一聲極其遙遠的槍聲,突然從遠處飄來。仿佛就割開了漢城沉默的空氣。槍聲乍起又滅,似乎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川上中將豎起耳朵仔細聽著,突然沖出了和室,大聲的召喚隨從:“景福宮那里如何?漢城如何?杉村公使還在景福宮么?備馬!去景福宮!”
隨著他的話語,從景福宮方向,突然開始,槍聲大作!
楚萬里的軍靴踩著滿地的廢墟,馬刺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身后的剽悍士兵,風一般的從他身邊越過。舉著八八式步槍,滿臉繃得緊緊地。沖進了漢城唯一地水電報房中。槍聲在他們四周響起。子彈偶爾嗖嗖的從空中劃過,發出尖利的呼嘯聲音。
幾個日軍穿著黑色軍服地尸體,歪七豎八的躺在廢墟上面。這里不是日軍守備重點。不過半個分隊的規模,二營五隊百多號士兵強襲過來,初次上陣的士兵們又興奮又沖動再 分魯莽的一窩蜂涌過去。日軍士兵沒打幾槍就看到刺刀涌到了面前,士兵們幾乎沒開槍就亂刀將他們捅倒,日本士兵簡直是死不瞑目,打仗哪兒有這樣打法兒地?
經歷了五天傳奇般強行軍的士兵們。士氣正在一種最微妙的狀態,以為這個世界幾乎沒什么東西能阻擋住他們。這種士氣絕對不是常態,再經歷了休息之后也許會很快低落下去。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兒,無所畏懼到了極處!
軍隊的群膽,有的時候兒就是這樣可遇不可求的,也是不可復制的。
楚萬里身邊簇擁著的是一群隊官哨官們,每個人都沒了才入城地時候一瘸一拐的神態。跑得風一樣也似,楚萬里還想矜持一點。欣賞一下自己遇到的這個初陣的場面,沒想到就這樣給腳不點地地給涌了進去!
“,這幫兔崽子,不覺著累?”楚萬里嘀咕地一聲兒。大步的就走進了水電報房里面。
屋子里面機器都是黑森森的。長長卷卷的電報打孔紙帶扔得到處都是,一部單邊機已經被搗毀了。大多數的機器還是完好。日本那些絕大部分也是從農村征募的士兵,在突然遇襲的時候兒,還是沒來得及摧毀這些現代化的機器。幾個朝鮮職員們圍在一起,拉扯著一個被流彈打倒的職員,看著軍服整齊目光嚴肅的這些拖著辮子的士兵涌進來。目光當中都露出了又驚又喜的光芒。
大清國的士兵來了!這漢城的亂勁兒也該過去了吧?
可是,他們到底是從哪里過來的?
幾個匆忙檢查機器的南洋學官們發出了又驚又喜的聲音:“楚軍門,水電報房基本完好!”楚萬里點點頭,長長的噓了一口氣。徐一凡臨行如果說唯一對他有所交代的話,那就是要將朝鮮對清朝本部的溝通手段掌握在手上!讓滿清朝廷,知道在朝鮮平亂的就是他徐一凡帶的禁衛軍!
至于榮祿他們如何,按照徐一凡和楚萬里心照不宣的推測,如果他們趕到漢城,局勢真的到了潰破的地步,那么這位欽差大臣,估計也是不在的啦。
他還沒有說話,槍聲突然就劇烈的在四下爆發出來,從遠到近。規模不大卻有劇烈到了極處,顯然是進入漢城四下分開奔赴各自目標,尤其是指向景福宮的禁衛軍第一營已經打響了!結果如何,楚萬里倒也懶得去想,反正這五天大強度的行軍,毫不停留然后馬上發起強襲,他已經問心無愧。
漢城亂成這個局面,朝鮮政府對漢城統治全部崩潰,整個城市已經成了一個無政府的馬蜂窩,尤其是日本士兵已經赤膊上陣,親歷其境才知道局面險惡到了什么地步。他們千余人馬撒進這么大一個城市,還要和日本兵打交手戰,能不能回天破局,真的是難以逆料。
槍聲越來越緊,越來越兇猛,打到后來,像是刮起了一場大風。幾個朝鮮職員已經又一下趴在了地上。疲憊緊張加上興奮都有些麻木的軍官們這時似乎才有些反應過來,有點不安的互相面面相覷。他們好像這時才意識到,他們需要控制的是多么大一個城市!
楚萬里哼了一聲,找了一張還算完好的椅子,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大聲招呼:“五隊加上八隊兩個哨,增援景福宮方向!,一個朝鮮王宮,有什么打不下來的?小日本兒挨了刺刀也是會死,誰也沒長兩個腦袋!”
五隊隊官北洋學兵出身的直隸人蘇同看了一眼楚萬里,抿著嘴唇不敢說話。楚萬里笑著擺手:“快去!我在這兒,兩個哨夠保護我的了,打下一個國家的王宮,這種功勞,你還不想要?”
蘇同這時才興奮的大聲應是,跟中了槍的兔子一般的連蹦帶跳地跑將出去。還沒出門就扯開嗓門大聲嚷嚷:“集合!集合!咱們去打王宮!”
聽到外面雜沓地腳步聲響動,楚萬里一笑。低聲問身邊的標本部副官:“有紙筆沒有。我得給北洋寫份電報,他們還蒙在鼓里面哪!”
標本部副官還沒答話兒,電報局一個穿著洋式制服。卻穿著朝鮮木的職員忙不迭地迎了上來,這人四十多歲年紀,看來本也是頗有身份的人物,可是現在身上星星點點濺著的都是鮮血,看起來又憔悴又狼狽。他悄悄的從辦公桌上面收拾了上好的紙筆雙手恭謹的奉上,又深深地低下頭來行禮。
楚萬里一笑接過。就聽見那個職員問到:“上國大人,敢問是不是當初鎮撫小國的慶軍?您們……是從平壤一路飛兵而來的?”
楚萬里斜著眼睛看看他,笑道:“咱們是禁衛軍!飛兵八百里,是來給你們擦屁股的。你們這兒,是什么時候見著日本兵的?”
那朝鮮職員還沒有答話,就聽見門口腳步聲錯亂。楚萬里身邊幾個侍衛都已經拔出了六輪手槍,目光才轉過去,就看見六隊的隊官慌亂的沖了進來。手里抓著一把東西,看見楚萬里打量著他,一個千就打了下去。
“大人!奉恩署欽差行轅已經被大火燒成一片白地!咱們的人全完了!找不到榮欽差大人地身影!”他攤開手,手里滿滿都是燒褪了顏色。形狀扭曲,各色各樣。代表大清官員品級和威嚴的頂子!
所有人都是一陣騷動,人人都是滿面怒容。日本小國,竟然狂暴如此,擅自戕殺大國欽差!不管榮祿在這些禁衛新軍的心目當中如何,這都是在大清國臉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楚萬里一拍椅子就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地似乎要滴出水來,槍聲從外面一陣緊似一陣的傳進來,更顯得室內安靜無聲,只剩下粗重地喘息。撲通一聲,卻是那個剛才和楚萬里答話的朝鮮電報房職員,腿一軟跪了下來。
楚萬里慢慢的從那隊官手中拿起了一個頂子,仔細的瞧瞧,大火已經將頂子完全燒變了形,分辨不出它原來代表的品級了。
現在的漢城,就只是我禁衛軍代表整個大清了呀 …徐大人啊徐大人,你料到了這一切,卻又能不能挽面?
所有人都盯著楚萬里,特別是從奉恩署欽差行轅火場趕回來的那些軍官們。整個局勢對于他們而言,從來都是模糊不清。滿城哀鴻,清朝在漢城的統治痕跡都沒了蹤影。現在到處都是槍聲響起,而他們又疲憊又緊張。現在到處打響,拿主意的就這位楚大人一人而已矣,他們前進的方向,就需要這位楚大人一言而決!
景福宮門口,已經堆起了街壘。各種朝鮮王宮幾百年歷史傳承的家具擺設已經堆積在門口。戴著高頂軍帽,穿著黑色軍服,打著白色綁腿的日本熊本鎮臺精心挑選出來的挺身隊在街壘后面只露出一個個腦袋。
槍聲已經在全城都響起,象一道道激蕩的潮流,向著景福宮門口匯集。現在在景福宮坐鎮的是杉村公使和熊本鎮臺的一位少佐,加上樸泳孝這些走狗傀儡。當槍聲響起的時候,已經陸續有日本散兵逃了回來,向他們驚惶的回報,清軍大隊已經從各個方向殺入了漢城之內,在各個方向和他們展開了槍戰。
這些清軍,不再是杉村公使曾經熟悉的那些穿著號褂,包著包頭的清軍。而是穿著新式軍服,背著完整裝具,使用新式洋槍,行動輕捷而剽悍的全新軍隊!
這支軍隊,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為什么連這么短短的一點磨合笑話的時間都不留給他們?川上中將的苦心,在朝鮮北部南部掀起連天烽火,就是希望能夠能在漢城形成絕對的控制,而且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杉村公使就守在景福宮的正門之內,身邊是保護他的四五名日軍士兵,寸步不離。但是他總是煩躁的將他們揮開一些,李王和閔妃還在交泰殿內。杉村就在交泰殿和景福宮門口兩頭跑著,焦急得和熱鍋上面的螞蟻也似。李王和閔妃聽到了槍聲之后,更加沉默,樸泳孝不管用什么手段,他們就是不肯點頭。那邊沒有結果,他又跑到正門看守備情況,還有等待川上中將的援軍,但是一刻鐘過去,那邊也還沒有等到結果,只是聽著槍聲越來越近。
濃煙一道道的再次冒起,不知道哪里又打著了火。漢城這兩天,一直在一場場狂暴的激流當中顫抖。杉村爬上宮墻,不顧自己的禮服已經又是灰又是土。目光也不知道到底向什么方向看,只覺得心頭跟火燒著一樣。
外面彎曲的街巷當中突然又響起了短暫而激烈的聲音,還有大量的腳步聲,身體撞擊的聲音。清國人的呼喊聲和日本人的慘叫混成一團,在周圍街巷布置的前進哨位似乎轉眼就被激流所淹沒!
杉村只是呆呆的聽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暫時喪失了判斷和決斷的能力。院墻下面依托街壘置守的日軍最精銳的熊本鎮臺的官兵們,更是一個個屏住了呼吸。只有負責指揮景福宮守衛的大田少佐,緩緩的拔出了他日本式的軍刀。
剛才的喧囂狂亂還有雜亂的槍聲短暫的停了一瞬,讓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街巷中轉出了兩三名渾身是血的日本士兵,跌跌撞撞的朝自己街壘奔跑而來。
幾個街壘后的士兵下意識的直起了身子,想接應他們進來。但是身子才一動,就完全僵住。在他們的身后,一道黃色的洶涌潮流,正呼嘯而出!
戴著大檐軍帽,背后裝具整齊,武裝帶束腰,穿著高腰軍靴的清國士兵,正似乎無窮無盡一般的從街巷中沖了出來!
在隊伍前面的,是幾個年輕得過分的軍官,胳膊上面都佩戴著紅色的識別帶,六輪手槍的槍繩吊在胸口,每個人都想餓虎一樣揮動著手槍,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對面的景福宮宮墻,張大嘴似乎發出了吶喊的聲音!
在他們背后,是叢林一般閃耀的刺刀。
說是似乎,因為在杉村的記憶當中,在那時,應該是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的,所有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慢了下來。在那些清軍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杉村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壓倒了外界所有發出的聲音……
這是新式的軍隊,這是新建立的清國軍團,這是清國人并沒有固步自封的標志!帝國從來都自豪于他們在東亞先于其他國家的開化!但是眼前這一切卻告訴他自己,這支整齊精悍的軍團,這些年輕的軍官,告訴他這位日本精英外交官。在清國,在那片東方的土地上面,還是有人,是始終睜開眼睛的!
大田少佐的臉扭曲著,手中日本式指揮刀筆直前指:“射擊!”
槍聲頓時大作,白煙彌漫于街道。血雨橫飛,慘叫嘶喊的聲音響成一片。沖出街巷的那些黃色軍服的軍官士兵們整齊的倒下一片,即使倒下,也是頭向著景福宮方向。稍稍一停頓,對面的黃色人潮也開始還擊,子彈大雨一般的潑了回來,街壘當中幾個日本士兵象遭到雷擊一般向后撲到。但是有著工事依托的日本士兵畢竟占著便宜,巷口的軍官士兵們尸體已經堆積成了一團,即使有再頑強的意志也抵抗不了子彈,幾名帶頭的殘存軍官揮手招呼士兵步步后退,后排的士兵將更多的子彈回擊過來,戰斗從一開始就打到了最激烈的場面。
一發子彈從杉村身邊掠過,但是他仍然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然后就被幾名士兵拖了下來。
川上中將,現在到底在哪里?他將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