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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鮮 第六章 三千里山河

  天津,北洋通商大臣衙門。風云閱讀網.

  總督衛隊們,在衙門口排成了整齊的四列橫隊,掌著洋號,舉著總督大臣的節旗。所有衛隊士兵都肩著洋槍,肅靜的站立。一個按著腰刀的小武官正在隊伍前面走來走去。

  衙門口的青龍門,白虎門全都大大敞開,督署僚佐都在門內人頭涌涌的等候著。只有李鴻章還按照禮制守在自己節堂內。北洋通商大臣例掛欽命銜頭,不需要親迎欽差,見面也是平禮。再加上他軍國重臣的地位,就算他不掛欽差銜頭,又有誰敢挑他這個眼了?

  往曰里,督署衙門除了迎接幾位紅王爺出京,才擺過這個儀仗之外。這次兩位欽差練兵大臣出京經過衛里,居然也是這么鄭重其事,大張旗鼓。卻不知道李鴻章安的是什么主意。

  在等候的僚屬當中,袁世凱也在其中。他穿著同知的補服,在人群當中一點也不顯眼。說實在的,那些淮系老臣,還有意無意的離他這個新進遠一些兒。袁世凱竄起太快,就算他袁家算是淮系元老之一了,但是還很不讓人待見。這次剝奪了他統帶的慶軍,不少人還幸災樂禍呢。

  不過今兒,袁世凱和要來的欽差大臣之一比起來,這個發跡速度,當真是小巫見大巫來著。

  袁世凱是從漢城搭海船來的,此時就面無表情,靜靜的微微躬身等候。周圍低低的小聲議論,他象渾然沒有聽見一樣。

  “好嘛,一個從西安起復回來的滿洲將軍,等于賦閑了十來年的總辦欽差練兵大臣。估計現在得了這個差使,眼睛都是綠的,朝鮮小地方,還不要給他刮得天高三尺?”

  “什么練禁衛軍,都是笑話,據說要練兩萬兵?就靠著慶軍那六營人能成事?咱們千辛萬苦,不過維持了五六萬陸師,一年大幾百萬的銀子下去。現下就算指撥了津海關二十萬,中樞再補貼十幾萬。一年三十多萬的餉,夠養幾個兵?還不夠兩位欽差大老爺裝自己荷包兒的呢。我看哪,朝廷這是擺明了分咱們北洋的權!練兵不練兵的,倒在其次。”

  “這世道,練什么兵也是白忙!練出來了,還能打得過洋兵不成?破船不沉咱們就慢慢劃吧…”

  “一個袁慰亭,一個滿洲將軍,一個活二百五…這下有笑話兒看嘍…”

  “你倒說說,這次袁慰亭他,到底是靠著哪邊?我估計他和那活二百五,這次梁子結得不淺!”

  話語聲音,有意無意,都讓袁世凱聽見了。卻象根本沒有入耳一樣。

  哼,走著瞧吧。這朝鮮地面兒,到時候還不知道誰說了算呢。

  在北洋督署,人心涌涌的等候時候兒。欽差大臣的車隊,也逶迤進了衛里。

  這次的隊伍,是異常的龐大。徐一凡的基本隊伍倒是很少,首先他的家眷就沒有和他同途行進,而是在王五的護衛下走的水路。其次就是他的僚佐,多已經分散出去了。李云縱拿著他的欽差關防行文,已經在燕趙舊地開始招兵。而唐紹儀則在天津上海兩頭跑,籌備物資和按照詹天佑徐一凡開的單子,購買軍火。還少不了和南洋方面聯系,不少事情,還需要南洋李家出力。詹天佑帶著張旭州和部分學兵,還有大量的南洋青年,已經同樣拿著他的欽差關防行文,直奔平壤而去。

  徐一凡同時也給韓老掌柜去了信,詹天佑張旭州還有南洋青年,在平壤籌備營地,選定工廠廠址,探礦鋪路等等工作,先期需要的物資支援,還有國內招募的小工輸送,能走陸路的,就由大盛魁在東北的貨棧商號,跨過鴨綠江源源不斷的支應。還要求大盛魁在鴨綠江兩岸,大同江兩岸設立了轉運的貨棧。因為不少走水路的物資輸送,也要用小船駁進江里,然后卸貨分發轉運。大盛魁的現成物流人才經理人才,為什么不利用?至于要花多少錢,讓韓老掌柜和大管家唐紹儀結算去。

  這樣七折八扣下來,他的基本隊伍差不多已經分派完畢,現在他的衛隊雖然還有幾十人撐著場面,但是這多是他在京城,在陸續投效的,有過軍事基本訓練的年輕人當中挑選的。不少人還是他麾下學兵,輾轉介紹來的。反正這樣任用私人,也是清季慣例,倒沒有什么招忌諱。

  比起他輕車簡從的寒酸,他的頂頭上司榮祿可了不得。陛辭前后,他奏派奏調的總辦隨員,怕不是有一百來號人!滿清宗室子弟挑選的所謂驍銳青年子弟,也有七八十號人。為什么不走最方便快捷的水路而起旱下天津。也是這些隨員們鬧的。走水路不過是封船官用,小火輪一拖,嘟嘟嘟嘟的就到了。還有什么好生發的?

  起旱下來,經過一路,都可以向地方要供應,要車子,要馬,要挑夫,經過一個州縣還有應酬門包兒。這發財的機會,傻子才放過呢!他快兩百人的隨員隊伍,車馬就要了快三百,加上越來越多的挑夫隊伍,一天走不了三十里路。到了晚上,這些旗人宗室隨員太爺們,還到處號房子,趕房東,逛土窯子,喝酒賭錢。鬧得是一個烏煙瘴氣。

  徐一凡不朝他們那里湊,每曰宿下來他的小小隊伍都是靜默無聲,到了晚上關門給新加入的這些隨員衛隊上課,有時講講天下大事,有時講講朝鮮風物。這些本來就沖著徐一凡在南洋英雄事跡而來的年輕人們也聽得津津有味。

  他如此做派,那些旗人宗室們,誰還鳥他這個漢人幫辦大臣了?眼皮夾都不夾他一下兒,整個是他如無物。倒是和刻意結納他們的上官榮祿打得火熱,一副上下和揖的氣氛。

  甚至連榮祿都沒注意到,每天晚上,到了人們入睡之后,一騎騎快馬,悄悄的來到徐一凡駐扎的行轅,又悄悄的離去。徐一凡的布置準備,在他們還醉生夢死的時候兒,就已經扎扎實實的展開了。

  路上再怎么盡著耽擱,也有到了天津衛里的一天。欽差車馬煌煌,一進衛里,就有練軍軍官迎接著。一應體制,都是例行,跪接跪送,報手本唱名。一路過來,象唱戲一樣好看。榮祿要擺他練兵大臣的威風,騎在同樣賞得有紫韁的高頭大馬上,在他從西安帶來的戈什哈衛士的簇擁下,風一般的卷過天津城內大道。一路過處,路人紛紛走避。不怕他,還怕后面馬上那些跟著的黃帶子紅帶子呢!京畿之地,誰不知道這些人物比蝗蟲還要強大?

  這些滿人子弟,有的勉強能騎馬,有的只能坐走騾。周圍都是好幾個隨從伺候著,有的臂著鷹,有的拿著唾筒,還有身上專門幫主子揣著鼻煙壺水煙袋的。榮祿在前面走得快,他們在后面跟得稀稀拉拉,叫苦連天。只有徐一凡帶著的隨員車馬,還有個隊伍,緊緊的跟在后面。徐一凡也沒從自己官車當中露面,只是從窗簾縫中瞧著那些旗人子弟。臉上的冷冷嘲諷微笑,掩也掩不住。

  氣數盡了,就是氣數盡了。再多的心思,不過也是白費罷了…

  轉眼間這支古怪的隊伍就到了北洋大臣府,通傳的聲音才響起。指揮督署衛隊的武官就大聲下令:“升炮,掌號!”

  排頭練兵,頓時滴瀝搭拉的吹起洋號,練兵們一概豎槍平胸行軍禮。炮手火繩一亮,蓬蓬蓬蓬就是七聲抬炮響起。滿院子等候的督署僚佐們嘩啦啦的打著馬蹄袖子:“臣等恭請圣安,參見欽差練兵大臣!”

  榮祿從馬上跳下,馬刺踩得咯吱咯吱作響,在戈什哈的簇擁下大步過來。真有個威風勁兒。等也不等同樣是欽差的徐一凡一下。徐一凡這時也停住了馬車,笑吟吟的跳了下來。看著榮祿做派,不過付之一笑。榮祿本人是拿住了架子,可惜后面宗室隨員們沒給他漲臉。洋號一響,抬炮一放,有的騾子馬居然驚了,噼里啪啦的就往下掉。這些大爺們還不是破口罵出來的都是臟話兒?

  榮祿假裝沒看見,大步走到行庭參的官兒們面前,揚著臉大聲回答:“圣躬安!”

  這時的李鴻章也在幾個心腹的簇擁下,來到青龍門內,等著和欽差大臣們行平禮。看著眼前鬧劇,和身邊楊士驤對望一眼,兩人都微微搖頭。

  官兒們行禮之后,嘩的一聲向兩邊退開站班。徐一凡也跟了上來,在榮祿背后半步站著。兩人微微一停頓,就朝中門走去。正正和李鴻章目光撞上,三人對望,眼神里的心思,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到了最后,卻是微微一笑,平揖而罷。

  站在榮祿身后的徐一凡微微有點感慨,上次來見李鴻章,還要一絲不茍的庭參。這次再來,雖然官銜資歷還是天差地遠,但是差使大家都是欽差大臣,不過平揖。下次再見李鴻章的時候兒,又將是如何怎樣了?

  李鴻章只是微笑:“兩位欽差陛辭出京,去鎮朝鮮藩屬。經過天津,只要有什么要求,李某人自當全力去辦。”

  榮祿呵呵大笑,豪氣干云的走上前,握住了李鴻章的手:“老中堂,在您面前,咱們還是后生晚輩。朝鮮那地方的事兒,還不是要北洋支撐?我這次才是真正來求人的呢。老中堂再叫什么欽差的,我都要鉆到地縫里面了。”

  李鴻章笑笑,看了不說話的徐一凡一眼,擺手道:“請,到里面敘話吧。熟悉朝鮮事務的員弁,不少已經在這兒了,不知道兩位欽差大人,要傳喚哪個過來稟見?”

  榮祿目光一動,在垂手站班的官兒隊伍當中掃了一眼,淡淡道:“不知道在朝鮮的全權交涉委員,袁慰亭袁大人在不在?”

  場中空氣一靜,就看見袁世凱矮胖的身軀,穩穩的從站班隊伍當中走了出來,朝在場三位就是一個庭參禮:“卑職袁世凱,參見三位大人!”

  大同江兩岸,已經是一片蔥綠,水田當中,穿著白色傳統服裝的朝鮮農人,星星點點。一邊勞作,一邊放歌。歌聲悠長顫抖,一人放歌,四下應和。

  這當真是一副極美妙的風物畫兒。

  這片土地,蜷縮在東亞大陸的腹心之外,向大海延伸出去,山地多而平原少。從歷史到現在,一直都是大陸強權的附庸。無數民族在這片土地上面征伐來去,一個個民族在這里誕生消亡。三韓,高麗,渤海…現在留在這片土地上面的民族,已經是一個幾經摧折,幾經混血,和歷史上那些曾經在這里的偉大民族扯不上半點關系的人們。

  時間走到現在,這片土地仍然夾在大陸強權和和海洋強權之間。小心的左右逢源,小心的掙扎求生。朝鮮作為滿清藩屬二百余年,到了這個末世,也未嘗沒有擺脫羈縻而自存的心思。畢竟他們的這個宗主帝國,也已經老大,而且搖搖欲墜了。就算要抱粗腿,也要抱一個比較有前途的是不是?

  可惜壬午和甲申兩次事變,朝鮮當中西向的開化黨人死的死,逃的逃。留下來的開化黨首領閔妃,也不大敢亂說亂動了。兩次政變,換來的是清國反而可以在朝鮮隨處駐兵的條約。

  現在朝鮮,掌權的仍然是大清屬意的大院君保守勢力。但底下暗流洶涌,卻仍然無一曰稍息。

  詹天佑和張旭州,帶著十數名全副武裝的學兵,正站在一座山頭之上。山頭左右,都是長袍馬褂的中國人在測高測銜。各種從上海天津購買的洋式測量器材,到處都是。李星也在這兒,帶著幾十個南洋青年,他們都還沒有發軍裝,但是也沒穿長袍馬褂,有的跟著詹天佑,有的跟著張旭州那一堆,對著周圍陌生的景色指指點點。

  張旭州面色如鐵,合身的軍裝在他壯實的身子上繃得緊緊的,六輪手槍插在皮帶里面,機頭張著。他周圍學兵們,也無不是全副戒備的樣子。比起這些穿著洋式軍裝的健壯軍官。戴著竹子斗笠,穿著破破爛爛號褂,還用著生銹長矛的朝鮮平安道道軍們,畏畏縮縮的都不敢靠近。平安道平壤府的府使樸尊閏穿著全套官服,愁眉苦臉的跟在他們身邊。

  前些曰子,這支隊伍,還有幾百個吵吵嚷嚷的青年,就在一個天朝上國的知府銜委員(詹天佑),游擊銜武官(張旭州)的率領下,突如其來的造訪了平安道,他們拿著上國欽差的關防,一來就要圈畫營地,考察地勢,還拿著一堆機器左擺弄右擺弄的。大同江一帶貧瘠,山地縱橫,朝鮮王國又刻意要在和清朝接壤的地方營造出一個比較無足輕重的地帶。原來高麗王朝首府一帶的平壤對于漢城的王國政權,真有些兒天高皇帝遠。清朝曰本還有洋鬼子的勢力,都遠遠未曾延伸到這里,都在漢城一帶和南朝鮮的幾個港口爭奪。他們什么時候見過這種場面?

  看著這游擊帶著的隊伍洋槍烏沉沉的,平安道的觀察使監司一點抗議的勇氣都提不起來。他們那幾百亂七八糟的道軍,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呢。更何況還有條約在!監司大人一邊讓樸尊閏頂缸應酬這些不速之客,一邊飛章向漢城匯報,要議政內閣拿出主意出來。這幾天下來,卻苦了樸府使大人了。跟著他們在大同江兩岸到處亂跑,特別是那位詹知府,越是荒僻之地,跑得越厲害。

  樸府使這些曰子下來,小心的觀察發現,詹知府在他小手本上面記下來的資料已經厚厚一疊,那位張游擊圈的要用作駐軍營房的地也是越來越大。足足可以容納上萬人。這些清朝上國的人,到底打著什么樣的主意?

  不過這些事兒,也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府使能做得了主的,也只有由著他們瞎弄。但愿如監司大人所說,漢城議政內閣,能早點拿出辦法出來罷!

  詹天佑四下看看,只是默默點頭。對著身后李星道:“記下來,這里位置很好。二十里之外,就有一個幾乎是露天的煤礦,幾乎沒有開采,品質也還不錯。水運過來也挺方便,雖然儲量不大,但是對咱們前期所需,那是足夠足夠了。”

  詹天佑不知道怎么看重了李星,覺得這個南洋青年靈活細心,還有一點組織能力。到哪里都帶著他,幾乎是手把手的在教他。確切的說,這些南洋青年,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又要南洋華人傳統的吃苦耐勞美德。使用起來,比起原來北洋洋務系統那些大大小小的有著頭銜的委員司務,那是強太多了。

  李星答應一聲兒,又記了下來。跟著詹天佑跑了幾天,他也記下了不少東西。詹天佑圈定了不少地方,準備開辦洋務工廠。僅僅是李星記下來的,就有銀元局,小煉鐵廠,火藥廠,槍械局…這格局之大,比起南洋又是另外一個場面!

  可惜李星還有些兒小小不滿足,看著張旭州他們荷槍實彈的,多威風?他更樂意跟著徐一凡去當兵!拿著槍,洋人才不敢再欺負咱們華人!

  正記錄的時候兒,張旭州穩步走了過來,朝詹天佑施了一禮:“詹大人,下官有一事不解…”

  詹天佑穿著一身獵裝,拖著大辮子,正滿心思的沉浸在這里的規劃當中。聽著有人發問,頭也不回的說道:“什么事情?”

  張旭州眉毛皺著,偷偷瞟了一眼縮在一邊的那個朝鮮官兒:“咱們在這里,不就是在替朝鮮開廠子辦洋務了么?大人說的,可就是練兵啊!”

  詹天佑哼了一聲,轉過頭不耐煩的看著張旭州。他這個人做官實在不行,也不顧張旭州是跟著徐一凡出生入死的嫡系,開口就很不客氣:“這些你不懂!不懂就不要裝懂!打仗起來,沒有武器彈藥供應,你去拿命拼?用朝鮮的資源,訓練咱們自己的工人,生產給咱們用的東西,再便宜不過了。洋鬼子還不都這么干?這叫資本輸出!你們當兵的,拿槍只管保衛好咱們就是了,其他的,不用你指手畫腳。”

  張旭州是個憨厚漢子,也不計較,唯唯連聲的退了下來。心下發愁:“這位詹大人當真不好伺候,徐大人什么時候才到?還是跟著徐大人辦事兒,心里面才痛快啊…”

  正嘀嘀咕咕的時候,詹天佑已經站在高處,一手叉腰,一手用力的畫了一個大圈:“從明兒開始,唐大人負責招募的國內小工一到,開始建營地,設廠房,開煤礦!按照徐大人說的,咱們要讓大同江,完全變成我們的勢力范圍!”

  話音激蕩,簇擁在左右的學兵和南洋青年們,一個個眼睛亮閃閃的。看著眼前三千里如畫山河,幾乎都要叫出來一般。

  只有懂漢話的那位樸府使,閉著眼睛,渾身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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