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以西,六十里 平西堡。
平西堡原來是明朝的一個軍事堡壘,不過,如今已近廢棄,破敗的殘墻顯示著,這里從前是座城池,連接城池的道路也依舊清晰可辨,那些被踩踏了一百多年的道路,早已被踩踏實了,即便是這些年荒廢了,但是卻還依舊清晰可辨。
如今,這里卻是扎滿了營盤,變得人聲鼎沸起來。
一座華麗的營盤里,燈燭的燈光,十分的明亮,將這座營盤里照得通明。
黃臺吉正背著手,對著一副地圖發呆。黃臺吉昨日過的遼河,到了今天,就忽然生出了不好的感覺,整個人有些恍惚。
“憲斗,現在什么時辰了?”黃臺吉問道。
“回大汗,戌時了。”范文程一直立在一邊,見自家主子問話,立刻回答道。
“哦,這就戌時了啊離錦州還有多遠?”黃臺吉心不在焉的問道。
“回大汗,此是平西堡,離錦州還有小二百里,三四日的路程。”范文程答道。
“自從明皇動了晉商,本汗對關內的消息,也就越來越閉塞了啊”黃臺吉感慨道。自從明朝皇帝對晉商動手之后,邊關各守將個個收緊了通關的路子,再不敢隨意的讓人通關,因為已經有守將被牽涉進通虜案,已經被錦衣衛領著新軍收押了,天知道還要牽扯出多少人來,于是,個個謹慎起來,不敢隨意的讓人進出,甚至還有捉拿了經常進出關口的一些人送到錦衣衛那里去,以撇脫通虜和自己的關系,往關外做生意的商人,也遭到大清洗,那些參雜了商隊里的探子,沒了商隊的庇護,要弄情報,再不方便了,加之過年,大雪封山,所以,消息格外的閉塞,對于這種情況,黃臺吉感覺到十分的不舒服,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范文程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明朝皇帝這一手,確實打中了后金的七寸上,以往后金的消息,多半都要通過晉商那里通傳過來,如今沒了晉商的消息,他們對關內的情形,也越發的模糊了,遠不似先前那般一清二楚,即便還能得到一些消息,可也不是十分準確,明朝皇帝一對晉商動手,就將通虜的帽子戴在了晉商的頭上,這讓很多暗地里跟他們通消息的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牽扯到自己頭上。
“…最近的消息是明皇對鹽商鹽商動手了,明皇的膽子也不是一般的大啊”范文程不敢正面回答,只能提一提這個,鹽商是怎么回事,作為明朝的秀才,讀書人,范文程自然知道底細,知道這里面的盤根錯節,以他的認知,明朝那個十八歲的皇帝要動鹽商,要跟鹽商的后臺們斗,還嫩了些,簡直是找死,這也被看成是一次絕好的機會,他不相信明朝那個十八歲的皇帝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擺平鹽商,如此一來,明朝國內必定出現動蕩,甚至出現朝堂上罷朝的事,在他看來,這就是機會,所以,也才有了后金正月都沒過完就急匆匆的去打錦寧防線,后金的主意現在很明顯,就是要乘著明朝“內亂”來擠壓到一些好處,因為一內亂,這明朝內陸就會亂來,什么情況都會發生,如果明朝內部昏個頭,千年覺華島的事,未必不能重現,搶一次覺華島,就夠他們吃一年的,那次,也是明朝內部斗爭太激烈,給了他們機會。…,
“雖然本汗這次攻錦寧是和明皇動鹽商有些關系,不過,形式不如人,本汗也不得不來啊”黃臺吉感慨道。固然明朝皇帝動了鹽商,極可能導致明朝內亂,出現紛爭,縱而使錦寧出現漏洞,他們可以鉆個空子,如上次覺華島那般,搶一次夠吃一年,可更多的,黃臺吉也是有苦難言,不得不來,去年和朝鮮的關系,徹底搞砸了,東邊的路子被毛文龍徹底的封死,從那邊獲得什么補給、貨物想都不要想,去年年底,明皇又忽然拿晉商開了刀,將他大金的另外一個極重要的補給路子封死,如今他大金,在那白山黑水之間,可真的要當野人了,太多的東西他大金自己不能產,得靠著從別人那里得。西邊是林丹汗,比他更不如,也是靠著和明朝易貨,才能過日子,如今和他是死敵,絕不可能把他大金急需的東西賣給他。
他黃臺吉要是再不想辦,不用別人打,今年還過不過得下去都是個問題,去年下半年,打了半年仗,雖然在林丹汗那里收獲不少,可又被毛文龍消耗去更多,幾萬人打半年的仗,這吃的喝的那樣能少了?今年原本他是打算修養生息的,可他知道,明皇絕對不會讓他安靜的休養生息,去年那種十幾路人馬到處sāo擾的路子,怕今年會更甚,他大金確實是不怕和明朝對陣,可也架不住明朝打了就跑,sāo擾他種地養牛,這一個牛錄才一二百青壯,而毛文龍那個殺才,每一只隊伍都是上千人,要對付這一二百青壯,不是什么難事,打了就跑的風格,簡直就是強盜,更是可以退到海上,更是讓他黃臺吉望洋生嘆。
這牛錄放牧,又不能太多人擠在一起,人可以擠在一起,牲口能行么?要放牧勢必就要分散,分散了就給了毛文龍那個殺才機會。
故此,聽說了明皇動鹽商,黃臺吉也立刻給自己找了個很好的借口,那就是借著明朝極可能出現的內亂,去打錦寧,如果錦寧因為明朝內部的內亂出現破綻,那么,前年覺華島的好事,可能再次上演,于是,聽到明皇動鹽商的消息,黃臺吉決定攻打錦寧了,當然,實際情況,他不會告訴別人,只能悶在心里,他不乘著還沒開chūn就動手,那么,毛文龍就要動手了,不光是毛文龍要動手,怕袁崇煥也要有樣學樣,還有林丹汗,怕也要動手,他們這一動手,他可就再騰不出精力了,只能被動防御,那樣,會被纏死去。所以,為了搶得戰事的主動權,他力主開chūn就攻錦州,以此集中精力,爭取到戰事的主動,至于毛文龍和林丹汗的糾纏,他也只能收縮防線,應付了事,只期望著在錦寧這邊,能找到一些空隙。
“…”范文程作為黃臺吉的心腹,也知道內情,聽了黃臺吉的感嘆,又半天答不上來,如今的形式,對大金可是相當的不利,四面合圍,貨物通道又被斬斷,這大金,就快要成一灘死水了,死水,可是很快就會發臭的…
“…依奴才看,鹽商怕不是這樣容易被斗倒的,鹽商在大明編制了二百年的關系,豈是這樣輕易就失敗的?”范文程只能如此用常理推斷的方式安慰黃臺吉,在大金內部,投靠大金的明朝士人,不是他一個,對明朝鹽商十分了解的士人們一致認為,鹽商不可能如此快就被斗倒,鹽商必定會有反制的手段,稍有差池,就是整個大明朝的動蕩,那些鹽商,可什么都干得出來,什么罷市,什么罷課,手段多得是,他們不逼得皇帝讓步,不逼得皇帝收手,是不會罷休的。…,
“呵呵呵,憲斗不用如此安慰本汗,雖然理應如此,不過,以本汗對明皇的了解,明皇不是一個沒準備就匆忙動手的角色,動手之前,必定早已準備好了千般手,鹽商…,鹽商想逼明皇縮手,…怕難啊”黃臺吉望著蠟燭臺上的一團燭光,勉強的笑著。
“…”范文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想了半響,才道:“…雖然明皇如今在朝堂上獲勝,可地方上,不見得就會沒動靜,或許,鹽商業協會反撲也說不準,只要鹽商反撲,必定就是罷市,罷課,如此一來,明朝內部必定大亂,對我大金可是極為有利的…”范文程只能將這個期望說出來,將希望寄托在鹽商的反撲上。
當然,這也僅僅是個期望,如今大金這邊,消息十分匱乏,關于明朝那邊的消息,還停留在過年前后,明朝皇帝和官員們在朝堂上大打出手,至于現在明朝如何了,他們兩眼一抹黑,一來是冬天,消息傳遞極為不便;二是,他們的消息來源晉商被明朝皇帝連根拔起,沒了消息來源,消息自然就不清晰,判斷起事來,格外費力。
“…憲斗還是別指望那幫鹽商了,他們不敢罷市的,鹽商之所以能縱橫明朝二百年,靠的就是他們身后的關系,如今明皇將通我大金的罪名安在那些鹽商的腦袋上,又以退位相逼,鹽商背后的關系們,莫非,還真的逼明皇退位?可別忘了,明皇在明朝的名聲如何,沒了那些關系的庇護,鹽商不過是幾個商人罷了,隨便一個縣令都可以辦了他們…”黃臺吉又苦笑一番,他也是個明白人,自然不會蠢到相信這種幼稚的說辭,這種說辭,騙騙大金其他那些沒腦子的蠻漢還可以。
“這…,大汗說的有道理…”范文程也知道,這套說辭只能騙騙別人,并不能說服黃臺吉。
“本汗倒是希望著,那明皇年輕,正是血氣方鋼的年紀,贏了鹽商,得了甜頭,不知道收手,一味鐵腕辦鹽商,要是那般,將鹽商辦得太厲害了,鹽商只要消極些應付,就足以讓明朝亂上一陣了…”黃臺吉苦笑著說道。
“哦,大汗為何會如此說?既然明皇已經贏了,鹽商束手,為何還有這些問題呢?”范文程問道,這個問題,其實他也明白一些,不過,不愿意參詳透罷了,怕參詳透了,沒了希望,更讓人失望。
“憲斗是個明白人,卻明知故問了,明皇斗倒了鹽商們,如果沒鹽商的配合,接手整個大明的鹽業,必定需要時日,如果猛然斷了,他大明的老百姓莫非可以不吃鹽?只要十天半個月買不到鹽,這可就是天下大亂啊除非明皇放棄鹽課…”黃臺吉帶著一點希望的說道,當然,也僅僅是一點希望,他如今也不知道關內的情況,只能猜測,一邊希望如此,倒是,另外一個理智告訴他,明朝皇帝不會如此莽撞,必定會有準備。
“大汗說得在理,要是是我,辦了縱橫大明朝二百年的鹽商,做到了歷代明皇都沒做到的事,必定會心生傲氣,對鹽商怕不會有絲毫的讓步,必定要辦死鹽商,如此一來,鹽商只要稍稍的從中作梗,這明朝吃鹽,可就是個問題了,如此,也夠明皇頭疼一陣了,如果能天下大亂,那更好…”范文程說道,如今,消息模糊,也只能這般安慰了。…,
“呵呵呵…怕事情不如人意啊本汗總覺得,明皇會有準備,會有后手,明皇身邊必定也有高人,定會指點他的,明皇也必定會和鹽商妥協的,不會蠻干的…”黃臺吉一邊期望著明朝內亂,可另外一方面,又有理智告訴他,明皇不至于如此不堪,置身處地的想想,他都能想到的問題,未必明皇就想不到,明皇想不到,他身邊的高人未必想不到。
“這,大汗說得在理…”范文程應道。
“…本汗現在也就期望著,鹽商能在明皇手下走幾招,縱不能翻盤,給明皇添些麻煩也好,只要能給本汗爭取到一兩個月或者半年的時日,也就夠了,本汗可不指望著他們將明朝內部攪個天翻地覆…”黃臺吉又苦笑道。
“…”范文程無話可對。
消息的閉塞,讓黃臺吉沒及時了解到關內的消息,如果他知道明朝皇帝已經徹底的擺平了鹽商,而且和鹽商做了妥協,怕就不會這樣想了,不會將任何希望寄托在鹽商搞亂明朝內部上。
如果他知道明朝皇帝已經提前拿到五百萬的鹽課,并且順利接手鹽業,怕連要不要來錦寧都還要重新考慮,可惜,很多事,往往都是出人意料,天下,也沒有后悔藥吃。
兩人正聊著,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喊叫聲,在這個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外面何事?”黃臺吉聽到了嘈雜聲,立刻問道。
“回大汗,似乎有人闖營…”一個侍衛立刻稟報道。
“這樣晚了,還有什么人闖營?過去看看,即刻回報。”黃臺吉皺著眉頭,嚴厲的下這命令,一種不好的預感升上心頭。
“喳…”那侍衛領了命令,立刻去查看了。
黃臺吉在營帳里,焦急的來回走動著。
不一會那侍衛就回來了。
“報…”
“何事?可查明?”黃臺吉厲聲問道,心中也越發不安起來。
“回大汗,乃是前鋒探子回營,說是有要事稟報。”侍衛說道。
“帶進來。”黃臺吉喊道。
“喳…”那侍衛領命而去,又帶著兩個渾身泥水的人來。如果不是身上的服飾,很難認出這就是大金的精銳探馬。
那兩個探子,一進到汗帳里,就跪倒在地,聲淚俱下的哭訴道:“主子,您可要為奴才做主啊”
“說,你們到底遇到了何事?為何如此狼狽?你們是那個旗,那個額真下的奴才?”黃臺吉怒道,不好的預感,果真是出事了。黃臺吉仔細辨認了這兩個滿身泥水,一身疲憊的人,依稀記得一些,他們是大金有數的探馬,經常回來稟報消息,而為了了解消息的可靠性,黃臺吉常常要和探子們親自談,以免錯過了細節,故此,有些面熟。
“回主子的話,奴才是正黃旗額可多額真下當差,…大汗,奴才們被袁蠻子兩千人追,二十個兄弟,只逃出來幾個人,回來的路上,又摔了幾跤,才這模樣,主子,您可要為奴才們做主啊”兩個人說著,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什么,袁蠻子敢派兩千人出來追你們?這是怎么回事?”黃臺吉猛然聽到這個消息,嚇了一跳,兩千人追二十人,實在是太反常了。
“回主子的話,錯不了,是兩千人,追了我們幾十里地,奴才們好不容易才逃脫…”這兩個人說到逃命的事了,又是淚流滿面。…,
“那追你們的人呢?是誰?現在去了哪里?你們剩下的人呢?”黃臺吉怒問道。
“回主子話,好像是袁蠻子手下的祖大壽,他追了我們幾十里地,就回去了,奴才們幾個回來的路上,又遇到多澤額真,多澤額真說事情蹊蹺,讓奴才們先來給主子報信,多澤額真已經去追了…”那兩個人哭喪著說道。
黃臺吉一聽這說辭,怒不可遏,這袁蠻子是發瘋了,兩千人追他二十騎,這是那門子事?這是挑釁,這是示威,想著一直被自己逼在城池里不敢動彈的袁蠻子居然也敢派人追他的探馬,還追了幾十里地,黃臺吉快氣瘋了。
“大汗,息怒,這也正說明了袁蠻子心虛,他不過是想給我大金來個下馬威罷了,又恐人少不保險,故此才派如此之多的人馬出來追我大金二十騎,兩千騎追我大金二十騎,也足以說明我大金精銳,袁蠻子膽小,大汗…”范文程見黃臺吉處在暴走的邊緣,立刻出言提醒道,順便將事情做另外一番解釋。
黃臺吉聽了范文程的話,也漸漸冷靜下來,遂平靜的對那兩個探子道:“不錯,那不過是袁蠻子心虛,懼怕我大金,故此,不得不派兩千人對付我大金二十騎,這不是什么壞事,而是好事,你們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明日本汗有賞…”黃臺吉冷靜下來,吩咐道。
“喳,謝大汗”那兩個人這才好一些,答應了聲,退了下去。
平息了一陣,黃臺吉不甘的問道:“憲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怪不得今日本汗心神不寧,這一開戰,就損失了十數騎,雖然人不多,卻不是個好兆頭啊憲斗如何看?”黃臺吉氣昏了頭,問自己的謀士。
“回大汗,袁蠻子一向有愣的名聲,做事,向來出人意料,有此舉動,也不足為奇,…不過…”范文程苦笑著解釋道,說道這里,又不說了。
“如何?”黃臺吉氣惱的問道,可是在是氣壞了。
“…大汗,去年那袁蠻子和我大金對峙,被逼在錦州城里不敢動彈,毫無戰績,和那毛文龍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袁蠻子自詡大明朝的中流砥柱,怕也抵不住這面皮上的事,故此,今年開年,就想給我大金來個下馬威,好撈些戰績…”范文程此時的苦笑,已經完全變成了苦澀。
“如此說來,倒是本汗輕視了那袁蠻子了…嘿…”黃臺吉聽了范文程的解釋,狠狠的砸了下自己的手,輕視袁蠻子,如今,可吃到惡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