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雖然說話很含蓄,也似乎很客觀,但夏想立刻就聽了出來,范進明顯有針對章國偉之意。
夏想是何許人也,豈能不明白范進話里話外隱含對章國偉的不滿?副書記主管人事,章市長經常將人事問題放到嘴邊——也未必是經常放,至少在范進看來,章市長過界太多了,他關于人事的發言就刺耳了——再聯想到任命儀式上壞掉話筒的一幕,許多問題就露出了冰山一角。
還不止如此。
艾成文在任時就壓下了市工商局副局長的任命,是對誰不滿?章國偉!現在章國偉又催促此事,顯然,是章國偉想促成任命盡快落實。毫無疑問,副局長人選有他的提名。
秦唐市不比天澤市的死水微瀾,許多問題在他上任之初,就浮了出來,而強勢又會造勢、作秀的章國偉,讓人難以琢磨。
章國偉大鬧酒樓的事情,夏想初聽之下啼笑皆非,再一細想,不由暗暗皺眉。
范進繼續說道:“章市長很惱火,說是已經將公款吃喝的公車的牌照都記了下來,要召開會議專門研究公車私用、公款吃喝的問題,并且將這一次事件通報批評,責任到人,全部處罰。現在秦唐曰報的記者正在采訪章市長,明天要上曰報的頭版頭條。”
公車私用和公款吃喝是頑疾,不是記幾次車牌照、掀幾次桌子、懲罰幾個當事人就能根治的問題,問題的根源還在于制度,沒有制度的約束,什么不正之風都剎不住。但章國偉的聰明之處在于看似魯莽地掀翻一次桌子,實際上卻贏得了廉政的好名聲,現在又接受記者采訪造勢,在夏想初上任秦唐之際,必須承認是一著好棋。
章市長要的就是在聲勢上壓夏書記一頭,要的就是在夏想剛剛上任立足不穩之時,大造聲威,樹立起章市長公正廉潔、疾惡如仇的正直形象。
市長正直了,揚名了,將置書記的權威于何處?
掀翻的不是桌子,是夏想的面子,是一個下馬威。
夏想還必須支持章國偉,不支持他,就是不支持懲治不正之風。章國偉果然是不好相與之輩,上來就想讓夏想吃一個啞巴虧。
公車私用和公款吃喝,都是老百姓深惡痛絕的現象,但如果說想要根治,說實話,真不容易。國人喜歡吃請,凡事都愛在飯桌中談,似乎不吃飯不喝酒就不是朋友一樣。又天生有愛沾便宜的心理,一說就是公家的錢,不花白不花,就造成了浪費和揮霍。
但問題是,現在剛來秦唐,人生地不熟,還沒有摸清各方的利害關系,章國偉就立馬擺出了龍門陣,就是要逼他表態,讓他必須做出姿態。
他是一把手,不表態不行。
章國偉不好相與,夏想也不是任人擺布之人,他將身子用力向后一靠,云淡風輕地說道:“我剛來秦唐,許多情況都還不太了解,一些小事,你和國偉商量著來就行了。熟悉工作,要有一個過程。”
范進見夏想有意打太極,就只好說:“那也行,我和章市長初步拿出一個方案,不過最后還得夏書記定。工商局副局長的人選拖了夠久了,現在有兩個人選,一個是劉大牛,一個是張二馬,劉大牛同志是市工商局的辦公室主任,對工商工作很熟悉。張二馬同志是北路區工商分局局長,擔任分局局長也有三年了,業務十分熟練,專業知識很豐富。兩位同志都很不錯…”
夏想聽了出來,雖然范進打了埋伏,故意將張二馬放在后面提出,但他對張二馬的評價還是稍高一點,不用說,在副局長的分岐上,主要還是章國偉提名的劉大牛和范進提名的張二馬之間的較量。
好嘛,兩個副局長的人選名字也有意思,一頭牛一匹馬,如果真是名如其人,為百姓做牛做馬就好了,夏想大手一揮,都安排一個好位置也沒有問題。怕的就是,都想讓老百姓做牛做馬,然后他們好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夏想就說:“將兩位同志的簡歷先放下,我抽時間再看看。”
書記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范進再多說就是不懂事了,就只好起身告辭了,走出夏想的辦公室,一絲捉摸不定的表情在他臉上閃過。
范進走后,夏想一人在辦公室轉了幾圈,伸了伸懶腰,澆了澆花。也不知道徐子棋從哪里弄來一侏秋海棠,長勢還不錯,放在了辦公室里,讓人賞心悅目。
徐子棋早來了幾天,雖然沒有摸到多少秦唐市主要黨政領導之間的關系,但也多少聽到了一些傳聞。比如范進的外號叫范句號,組織部長任海風的外號叫任點點。
任點點的來歷也頗為有趣,因為組織部不比其他部門,講究的是神秘和權威,因此任海風久而久之就養成了說話只說一半的習慣。他的口頭禪就有人細心總結了下來,比如最常用的就是“這個問題,部里正在研究…”“只能說這么多,不能細說…”“嗯嗯,是是,好好…”
反正后面總會有數不完的省略號,省略號就是點點點,因此任海風的外號就被人形象地稱之為任點點。
將秦唐市十幾名常委大概過濾了一遍,只能說是蜻蜓點水式的點到為止,誰和誰有內在的聯系,誰是什么立場和傾向,夏想不能說是一無所知,也是所知甚少。
目前至少知道了兩個人,章國偉和范進。章國偉和范進不和,估計根源還在章國偉的強勢之上。副書記其實權力不小,最大的權限就體現在人事大權上,章國偉身為市長也要伸手過界,自然就引發了范進的抵觸情緒,在自己的權限范圍之內,誰也不想別人伸手。除非夏想。
夏想伸手無可非議,他是一把手,想朝誰伸手就伸手,一把手就是有光環,有隨意插手所有黨政事務的權力。黨領導一切,可不是空話大話。
又想起了周鳴宏,夏想不由暗暗好笑。
官場上不少人常犯的錯誤就是在事情沒有確定下來之前就直起了腰,結果最后落空了,再板著腰,腰疼。不繼續板著,臉疼。怎么辦?就只能又板又不板了,難免落一個腰肌勞損的下場。
周鳴宏只在任命大會和接風宴上和他見過面,見面時,周鳴宏強作鎮靜,臉上擠出來的笑容跟哭一樣,只問了一句好,就說不下去話了。
完全可以理解周鳴宏的心情,有兩個想不到,一是誰成想一轉眼夏市長成了夏書記,而且還是秦唐市委書記,是他的頂頭上司。二是不成想到手的天澤市長的鴨子飛了,他原地未動,還得留在秦唐市在夏想的手下當兵,就太讓人難堪了。
如果他能到天澤擔任市長,就算夏想擔任了秦唐市委書記,他也可以不尿夏想。現在好了,反過來了,估計要隨時準備接受夏想的小便了。
周鳴宏又羞又怒,只不過,只能強顏歡笑。還好他也清楚,夏想前來秦唐,不但擋住了他的道,更擋了章市長的道。章市長兩次機會都錯過了,心里的火肯定比他還大。
想到在秦唐前后呆了十幾年之久的章市長,幾乎下面各個區縣和大局,無一不是他的親信,夏想想在秦唐市打開局面,一個字,難,兩個字,很難,四個字,難如登天。
章市長壓制了方進江,牽制了艾成文,夏想難道比得上兩個老殲巨滑的前任書記?更何況夏想在省里的最大靠山宋朝度已經不在燕省了,他想在秦唐市打開局面,壓制章市長?沒門。
周鳴宏本來和章國偉之間的關系就不錯,因為夏想的到來,就又加深了一層,在同仇敵愾的心理促使下,他決定充當章市長的左膀右臂,徹底打消夏想想在秦唐市稱王稱霸的念頭。
…周鳴宏的心思,夏想肯定不會猜透,但多少能猜到一點。他才不會理會周鳴宏的想法,眼下最讓他吃不透的是市委秘書長梁秋睿的立場。
作為書記,如果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秘書長,不能說是悲哀,至少會在工作上非常束手束腳,陳潔雯就是前車之鑒。書記的意圖能不能貫徹落實下去,書記的想法能不能具體落到實處,很大程度上在于市委秘書長的工作是不是做得到位。如果市委書記有一名既能吃透他的想法,又能充分領會他的意圖的秘書長,他開展任何工作都會事半功倍。
從范進的話中夏想聽出了什么,章國偉身邊有一個深得他信任的政斧秘書長謝傳勝,因為在范進匯報時,至少有三次提到了謝長勝。
范進可不是為謝長勝揚名,他讓夏想加深對謝長勝的印象,不會是出于好心。夏想清楚得很,任命大會上壞了話筒,會場是由梁秋睿和謝傳勝聯合負責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夏想也清醒地認識到,人事上的爭權是經濟上的爭權的先決條件,相比天澤,秦唐市是第二經濟強市,因為經濟利益引發的糾紛,要比天澤多多了,現在,只是還沒有擺在他的面前而已。
…正分析秦唐局勢時,就聽到外面徐子棋的聲音響起:“章市長好…”
夏想一笑,章國偉的正面難題,來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