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舅舅家回來,或許因為夜里在江面上吹了風,當時還不覺的什么,只是困得慌,回家發了請假通告上床便睡,第二天就起不來了,宅男真是吹不得風啊!掛了三天水,終于好了,恢復正常更新,欠下四章,明兒開始在正常更新的情況下補――
隨著這一聲蒼老的聲音,隨即響起一個年輕人驚喜的聲音來,“太師傅,是您老人家,學生還以為您老在詔獄…”接著便是一頓,有些沮喪,聲音低了下去,“學生如今身陷牢獄,叫太師傅笑話了。真真是丟了老師和太師傅的臉面。”
一把蒼老聲音的正是顏山農,他嘿嘿笑了起來,接著聲音就有些諷刺,“一事不知,便欲為天下先,怎么?是否覺得[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語出孟子)?你連我老頭子從詔獄出來了都不知道,卻敢在蘇州領著一幫士子鬧事,曰為民請命。我來問你,你可知琉球國一石米何價?蘇州府一石米何價?從琉球國運一船米到蘇州運費幾何?”
樊玉衡訥訥說不出話來,他曉得自己連白米都快吃不上了不假,可世面上一石米多少錢如何知道,這些事情,自然是他娘子柳氏的事兒,更勿論琉球國一石米什么價兒了,還得加運費,他如何知道一艘海船多少料,需要幾個水手,每個水手要多少工錢,來回需要多少天,合計多少銀子…顏山農拽著胡須就淡淡問他,“怎么?不知道?原來我問道于盲。”樊玉衡被關了這么多天,本就憋悶,這時候被顏山農一打擊,忍不住就反駁道:“太師傅,清流議政,那是國朝慣例,學生是不知道您問的這些,可學生卻知道,蘇州府民怨沸騰,士子們更是連白米也快吃不上了…”
乖官撇嘴微微一笑,殷素素聽了會子,也品砸出些味道來了,忍不住微微皺眉,而隔壁顏山農則哈哈大笑,“這最后一句才是真心話啊!你們吶!夫子在哪一本典籍上教你們說,吃不上白米就要尋釁鬧事的?”樊玉衡吃老頭這一說,頓時滿臉漲紅,想反駁,卻不好意思,他也是有廉恥的,總不能說自己不是因為吃不上白米的緣故。
這時候江南士子風氣雖然[刁悍],可到底還沒到東林黨當道的時代,還沒學會那厚顏無恥說[非吾同道便是殲黨],或者換個客氣的說法,還沒理直氣壯到那個地步。
而顏山農步步緊逼,“你可知道,那九州宣慰使在海外搶回的貨物賣了多少銀子?可知道朝廷內閣每年賑濟銀子要撥多少?可知道皇家內庫庫存?可知道寧波、泉州、廣州等市舶司每年例入多少?可知道內閣諸位閣老昨夜吃的什么?今朝早朝又說了什么?商議了哪些政務?”
一連串的問題,直接就把樊玉衡給問蒙住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顏山農看著他,半晌,這才長嘆道:“一事不知,儒者之恥啊!玉衡,當初我覺得你在汝芳門下諸弟子中算得有靈姓的,如今看來,卻是我老頭子走眼啦!”
這話一說,樊玉衡臉上頓時臊熱,臉皮漲紫欲要滴血一般,而顏山農來回盤桓了數步,又說道:“我如今也七十多歲了,一輩子走遍了大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臨老了,才敢拍著著不算寬廣的胸脯說,這朝廷不亡,真無天理,這話,你敢說么?即便敢,你又何德何能說這話?你連一州府的米價都不知道…”
樊玉衡被顏老頭說的無地自容,抱著腦袋就蹲在了地上,顏山農看他如此,便也不說下去了,從懷中抽出一份人民曰報扔在樊玉衡跟前,便走到旁邊在一張椅子上頭坐了下去,那椅子被一屁股坐上去,頓時咯吱咯吱一陣兒響,他卻混若無事,錦衣衛詔獄進出過好幾次的人了,這都察院衙門改的小屋子,對他來說,條件甚好了,悠然拎起旁邊桌子上頭茶甌,掂了掂,頓是一皺眉,“外頭有人么,進來一個。”
隨即一聲門響,從外面進來一個錦衣衛力士,看見老頭對他掂了掂茶甌,頓時點頭哈腰,便轉身吆喝著外面又送進來一甌熱茶,并親自給老頭斟茶,瞧著茶碗有些兒臟,一皺眉,從懷中摸出一條汗巾來左右擦拭,一邊擦一邊諂聲道:“這是家里頭娘子今天剛換的,不曾用過一次,老大人放心。”看顏山農不置可否,這才高高拎起茶甌倒了一杯熱茶,小心翼翼給老頭遞過去,老頭大喇喇接過,隨即對他撇撇嘴,那錦衣衛力士會意,趕緊臉上堆笑,又退了出去。
顏老頭兒這才慢悠悠喝著熱茶,就看著樊玉衡蹲在地上看著報紙。
這邊乖官端起茶盞來,輕吮了一口,旁邊殷素素看他臉上云淡風輕,忍不住有些驚疑不定,他帶我來此聽這番話,到底什么意思?
想到此處,忍不住妙目微轉,就狐疑地瞧著他。
乖官抬頭,正好和她眼光對上,忍不住一笑,不得不說,這具皮囊當真是德妃娘娘的親弟弟,賣相真真好,一笑之下,正如當初小倩說的那般,觸目如琳瑯之玉,殷素素雖然也是江湖兒女,可房間內到底只有他們兩個,故此,她頓時臉上一紅,就微微底下頭去,接著,就聽對面低聲道:“殷姑娘,稍安勿躁,繼續聽下去。”
沒一忽兒,旁邊屋子有聲音了,正是樊玉衡看明白了報紙,忍不住抬頭,“太師傅,您這是…給那鄭國蕃鼓吹?”
顏老頭放下茶碗,沒回答他的問題,卻問道:“莊子,駢拇第八,你背來我聽聽。”
大明自從朱元璋開國,提倡三教合一,厲害的讀書人無一不是精讀三教典籍,講究[教之異如百川,理之同如一水],名記跟大和尚談禪這種事情屢見不鮮,正是在當時整個大環境影響下才會發生,樊玉衡在羅汝芳門下受教,近溪先生羅汝芳本就講究辯論,師生坐而論道,更是要通讀百家,故此樊玉衡對莊子也是精熟的,雖然略一遲疑,卻張口便來,“駢拇枝指出乎姓哉,而侈于德…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
他背到此處,臉上微紅,以為自己明白了太師傅的意思,不過,看顏山農依然瞇著眼睛不說話,于是繼續往下背去,“…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銀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艸,而下不敢為銀僻之行也。”
聽他把駢拇一篇背完,顏山農頷首拽須,“還不錯,功課精熟,可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莊子的思想,用后世一句話概括的話,黑格爾的那句[存在即合理]頗為妥帖,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自己固定的規律和原理,你別拿你的道德準繩來套我,好人做的事情未必便是對的,壞人做的未必就是錯的。尤其這一篇駢拇,其中片段簡直就可以套在大明文人的頭上,奢談仁義,標榜自己的道德用以沽名釣譽,鼓吹推崇不切實際的法式,把心思投入在[堅白][異同]上頭,以空話撈取聲譽…這些種種都是歪門邪道。
顏山農隨意提點了其中數句,大抵就是上面的意思,老頭數十年講學,一張嘴真是能活死人的,把樊玉衡說的臉上赤紅,低頭不語。
“老莊說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這和名教說吾曰三省吾身,又有何區別?認識別人容易,認識自己卻難。寬與律己,嚴與律人,這是真儒么?”顏山農說著,眼神爍爍生輝,緊緊盯著樊玉衡,樊玉衡內心羞愧不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師傅,學生…學生…”
“那鄭國蕃手段未必是對,可你們這些士子鬧事,手段難道就對了?”顏山農并未就此罷休,繼續說道:“我常常說,是人生而平等,圣人之道在百姓曰用,你樊玉衡雖然出身寒門,那鄭國蕃如今貴為國舅,可你們的靈魂,卻應該是平等的,可我看到的卻是你自甘墮落,為了你自己吃不上白米,就要讓整個蘇州府甚至江南動亂,來滿足你的私欲,黨同伐異,你說,你有何資格讀圣賢書?”
樊玉衡渾身顫抖臉色灰白一片,抖著嘴唇喃喃道:“學生…錯了。”
顏老頭狠狠把樊玉衡臭批了一通,這才轉身坐下,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說:“好了,起來罷!我老頭子也不是專門跑來為了罵你一通,那鄭國蕃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假,可到底為朝廷賺了銀子,你可知道去年黃河泛濫,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朝廷花了多少銀子么?他賺的這些銀子,足可救數千萬人,所謂圣人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句話的意思并非如字面那邊,而是說天地無情,圣人無仁,就好像一顆筆直的大樹,人類稱之為棟梁,歪脖子樹,人類拿去當柴燒都嫌砍得累,可在天地眼中,都是樹木罷了,沒有什么好的壞的,法家也常常借用這句話,用后世話來說,我管你好人還是壞人,犯法一樣坐牢,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不過,這話聽在樊玉衡和隔壁殷素素耳中,未免就驚訝了,這,未免也把鄭國蕃抬的太高了罷?圣人?
樊玉衡忍不住抬頭看著顏山農,而隔壁殷素素則錯愕地瞧著乖官,乖官臉上有些尷尬,揉揉鼻子,抓抓腦袋,心里頭想,這顏老頭,說話一驚一乍的。殷素素瞧他坐立不安抓耳撓腮的樣子,忍不住破顏一笑,不過,心里頭依然一沉,看來,這次蘇州府士子鬧事,怕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果不其然,隔壁顏山農就繼續說道:“玉衡啊!我還是那句話,圣人之道,在百姓曰用,若有一天,你能利天下萬民,你也是圣人。這次蘇州府動亂,你也擔了偌大的干系,不過,我老頭子這點面子還是有的,一會兒,你便隨我出去,撿那些有些骨氣又有些本事的,跟他們慢慢說道,明年慈圣皇太后誕辰,肯定要開恩科的,你便帶著這些人一起上京趕考,若無差錯,明年這時候,鄭國蕃手底下便要大肆用人了。”
樊玉衡心中先是一喜,畢竟是人便會趨利避害,聽說自己能毫無干系就這么釋放出去,總是歡喜的,可聽見下面的話隨即又一驚,尤其聽到說明年這時候鄭國蕃用人,當真是驚掉了眼珠子,國朝兩百年似乎還沒這等先例罷?一個外戚國舅要用兩榜進士,而且還不止一個,難不成?
看他臉色古怪,顏山農嘿嘿笑,“一年就為朝廷賺了數百萬兩銀子的人,朝廷怎么用,都不為過的,你啊!太拘泥,閱歷太少了,很多事情,看的不透啊!不說了,跟我走罷!你先好生仔細想一想,這次鬧事的士子,哪些肯被用,哪些能用,至于那些胡亂攀咬又沒骨氣的,便隨他們去了。”
樊玉衡跟在顏山農身后小心翼翼問道:“太師傅,那…剩下的那些士子們會如何?”顏山農沒好氣,“你以為,海瑞海剛峰那么好糊弄的?何況此次還有浙江提學司使程慎思在蘇州,不革掉一批人的功名,怎么能嚇得住人。”
聽到這話,樊玉衡心中一縮,但凡是讀書人,聽到革去功名,這就和武俠小說中講廢掉武功一般,大抵都是比死還難受的,樊玉衡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有心想求情,可心中也清楚,海剛峰作為南京右都御使,數十年不講情面鐵面無私的人,把他們這上千的士子和官吏關了這么長時間,那肯定是要辦一批人的,自己能得太師傅保出去,已經是僥天之幸了。
“太師傅,是人真的能生而平等么?”樊玉衡有些灰心,顏山農停下腳步轉身看他,淡淡道:“我說了,從靈魂上來說,你和那鄭國蕃并無高低貴賤之分。”說完,轉身大踏步出門,若樊玉衡連這都想不通,那也沒資格做他顏山農的徒子徒孫了。
樊玉衡愣了一會兒,一咬牙,心說那鄭國蕃不過十四五歲,也能利樂天下,難不成我樊玉衡不行?當下臉色堅毅,大步就追了上去,“太師傅…”
這邊殷素素臉上似笑非笑,“民女要恭喜大都督賀喜大都督了,一轉眼,怕是馬上就要有數百的讀書人投效,明天恩科一開,說不準就有無數的進士老爺要紛紛拜倒在大都督腳下了。”嘴上說笑,心里頭卻嘆為觀止,這時候才明白,感情這次蘇州府動亂,人家都是算計的好好的,自己仔細想一想,頓時好生佩服,這拉攏了一批,打擊了一批,果然是深蘊宦途的老手啊!想來這鄭國蕃背后,還有很多人幫他出謀劃策的,像是隔壁那位老先生,怕也是天下知名的人物罷!
想到此處,再想想自家羅教、漕幫,那些人大多粗鄙不堪,即便有一些如李南這樣兒,凡事肯動腦子想一想的,可若真和這鄭國蕃手下比一比,頓時黯然失色,這簡直沒法比啊!一時間,內心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