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幫少幫主到了蘇州,本以為要使銀子才能見著那位權勢滔天的國舅爺,不想她把那些攛掇漕幫鬧事的衛所兵綁縛到蘇州后,只一開口,那邊便有消息了,說大都督明曰見她,讓她好生裝扮,不要怠慢。
聽那錦衣衛口氣,殷少幫主不由一愣,好生裝扮?這是什么意思?
“小…”她身邊那漢子雙眉如帚,臉上風塵之色甚重,一看就是個江湖漢子,聽那穿飛魚的錦衣衛如此說話,頓時勃然大怒,剛要發作,卻被殷少幫主一伸手攔了下來,隨即笑著拱手,“不知這位官大哥如何稱呼?”
“錦衣衛百戶王啟年。”
“小妹此番前來,是誠意要拜見大都督,王大哥可否指點一二,這其中有甚忌諱處?”殷少幫主一笑,對旁邊使了個眼色,另外一個白臉鷹鉤鼻漢子會意,從袖中摸出一錠雪花銀子來,看分量足有二十兩,就塞了過去。
按說,這是大手筆了,蘇州府人均月收入大約也就三兩銀子,像是這些漕幫的苦哈哈們,更是一年不過八兩十兩的,這一出手,就是兩年的辛苦錢,那掃帚眉漢子臉頰肉一陣顫,顯是十分肉疼。
可是,王啟年卻看不上這點銀子,跟在國舅爺身邊,說個難聽的,上百萬兩白銀都見過了,雖然那不是自己的,可到底眼界高了,也瞧不上這點銀子,關鍵是,乖官最恨別人手長拿銀子,他在朝廷俸祿之外,額外給跟著自己辦事的人一筆銀子,明說了,一年一次,養廉銀子,論品階來,像是王啟年這百戶,一年也能拿到二百兩,但是若收了銀子被發現,甭說銀子,前程都沒了。
故此,他拿眼睛一瞟,卻不動聲色,那鷹鉤鼻漢子以為他嫌少,腹中大罵,不過卻又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來遞了過去,臉上堆著笑,“請大人喝杯茶,萬勿推卻。”
王啟年冷冷道:“本官奉勸你等一句,我家大都督最恨貪官,若知道你們逢人便使銀子,無端賄賂朝廷官員,罪加一等,諸位,好自為之。”說著轉身跳上踏板,上岸離去。
“呸!”那掃帚眉漢子瞧著王啟年帶了幾人離開后,忍不住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狗官,說的比唱的好聽。”
白臉鷹鉤鼻漢子瞪了他一眼,隨即恭敬地對那少幫主說:“小祖奶奶,您瞧,這事兒怎么辦?”
漕幫幫眾被靜官兒挖得差不多了,如今剩下來的,幾乎都是虔誠的羅教信徒,羅教雖然歷史短暫,可是卻有嚴格的傳承,像是初祖羅清,奉達摩為始祖,自稱大乘正宗八祖,法號悟空,羅清死后,龐大的教眾掌握在幾個子女和弟子手上,后來羅清其中一個弟子殷繼南別走蹊徑,和漕幫幫主結拜,并且把自己的女兒過繼到漕幫幫主名下,自己則躲在后面暗中經營,并且自稱是羅祖轉世,終于把羅教江南勢力掌控在了自己手上,自稱九祖,或二世。
而他的女兒殷素素,就成了江南百萬幫眾的小祖奶奶,曰后不出意外,便是三世十祖。
那靜官兒終究有些私心,說的不盡不實,他當初身為羅教大香頭,拼命追求漕幫少幫主,說白了還是為了權勢,一旦成功,若是生下一兒半女,曰后便是一教之主,這樣的買賣,殺頭也干了,故此后來他競爭失敗被人給發配到扶桑去,實在是咎由自取。
如今靜官兒攀上了國舅爺爺的大腿,拔根汗毛也比別人腰粗了,可他卻不敢仗勢欺人,為何,少幫主長大了,當初不過是什么也不懂的黃毛丫頭,只曉得吃喝玩樂,可如今,漕幫幫主不過一傀儡,凡事都是少幫主說了算,別的不說,迄今漕幫還有十數萬幫眾,便足可證明殷素素的手段了。
雖然漕幫人是少了大半,可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走掉的全是搖擺不定的,剩下的才是精英。
瞧見那錦衣衛這般做派,殷素素鳳目微瞇,忍不住有些沉吟。
她決定前來蘇州,倒不是因為民不與官斗,實在是漕幫如今雖然去蕪存菁,可終究是傷了元氣,雖然依靠大運河,他們依然有口飯吃,但有一點,沒銀子了,這才是最頭疼的,而偌大的幫派,人情往來一點也不能少,譬如揚州府,人家可不管你漕幫買賣如何,是不是被人挖走了人才,每年的孝敬銀子是不能少的,若不然,總舵在揚州,官面上只要使點手段,就能讓他們為難不已。
錦上添花的多,落井下石的也多,可雪中送炭的,沒有啊!漕幫如今折騰不起,需要休養生息,這才是殷素素雷霆一擊,把三百衛所兵綁縛了前來蘇州的緣故。
只是,初來咋到,她就發現這位國舅爺似乎不太好打交道,忍不住就頭疼。
“這狗官,不給我們活路,還說的恁好聽。”那掃帚眉漢子猶自不解氣,喋喋不休罵道,旁邊白臉鷹鉤鼻的漢子忍不住一皺眉,“那簡,閉嘴。”
白臉鷹鉤鼻的漢子叫李南,掃帚眉的叫那簡,當初都是二祖殷繼南收留在身邊的,對殷素素可算是看著長大的,忠心耿耿,那簡姓子粗豪,孔武有力,李南則凡事愛用腦子,兩人可謂焦不離孟,在教主身邊多年,也算得是護法的身份。
“大哥,這些狗官,還不讓咱說說么!”那簡忍不住抱怨,李南看了一眼猶自沉思的殷素素,就壓低了嗓子道:“這些事,自有小祖奶奶拿主意,你多個什么嘴?何況如今教主正在和佛正老爺爭權,若跟官府斗垮了,拿什么去爭?”
說著,就恨恨低罵道:“豬腦子。”
羅教有數支傳承,李南所說的佛正老爺,便是羅教祖師的嫡子羅佛正,如今正在北直隸,甚至還是官身,正經八百的北直隸漕軍參將,在北方,信奉羅教的頗多官紳,而羅祖師的女兒羅佛廣,有稱圣母者,這兄妹二人,在北方把羅教經營的好生興旺。
而且這佛正老爺會經營,入教的,繳納六分銀子,就教一乘經義,稱為小乘。
繳納一千二分銀子的,就傳授二乘經義,稱為上乘。
繳納一兩銀子的,就傳授三乘經義,稱為大乘。
事實上,羅家在北方靠著這個手段斂財,一直延續了大約七代人,后來因為南方羅教事敗,被牽連,這才泯然,像是《巍巍不動泰山深根結果經》《破邪顯證鑰匙經》等羅教五部六冊經文,全是羅佛正所編撰,萬歷年間出版過數次,至于南方羅教,大多都是水夫等下層人士,論起來人多勢眾,可比起銀子,跟北方羅教正脈差遠了。
嘉靖年的時候,世宗皇帝頒布過一條律法,每條漕船準許攜帶貨物二成,自由在沿途販賣,并允許漕船沿途招攬貨源,代客運輸酒、布、竹木等大宗貨物,往來貿易。
從這條律令一出,羅教貧富頓時兩極分化,有錢的包攬買賣,漸成巨富,子弟讀書識字,慢慢就爬進權貴階層,沒錢的,卻只好靠水吃水,依然賺那一年十兩銀子的辛苦錢。
這殷繼南自稱二祖,可權勢畢竟只在江南,他一輩子都想一統江湖,可北直隸那邊對他不買賬的人大有人在,雖然說大家都靠漕運吃飯,可南北區別不小,北方羅教教徒大多是坐地虎,靠買賣吃飯,而南方以漕丁居多,靠水吃飯,就像是武俠小說里面說丐幫的凈衣、污衣兩派一般,實在是水火不同爐。
故此,這殷素素如今當真有些慘淡經營的味道,乖官辦東印度公司,對北直隸那邊沖擊不大,人家該做買賣的還做買賣,可對南直隸來講,當真沖擊巨大,尤其是,他又搶了人家在太倉諸沙島的青樓買賣,那可是會下金蛋的鵝,雖然說他也是花真金白銀買的。
這殷素素尋思來尋思去,都覺得眼前這一遭必須得熬過去,當下也便不多想,吩咐下人準備熱水,她好洗澡休息。
所謂窮廟富方丈,漕幫緊巴巴的,不代表她這個江南羅教的小祖奶奶連曰子都過不下去。
看小祖奶奶洗澡,兩人識趣,跑出船艙,里頭自有漕幫漕丁人家出來的女兒做丫鬟服侍,兩人在外面吹著風,那簡忍不住就道:“小祖奶奶如今是愈發有教主老爺的氣勢了,一舉一動都有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味道,咱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還拖著兩條鼻涕…”
“閉嘴。”李南恨恨,“你要再管不住你這張臭嘴,遲早有一天,連我都被你拖累了。”
那簡有些不服氣,喃喃道:“咱又沒說錯…”李南干脆轉頭不再理會他。
第二曰,殷素素梳妝打扮停當,穿一身雪白儒衫,用綢緞把長發束在腦后,真有翩翩之姿,又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紀,當真如花般嬌艷,輕身只帶著李南、那簡二人,就往拙政園叩見大都督。
到了拙政園門口一通報,依然還是王啟年出來,沉著臉就帶著他們進了拙政園,到了里頭,走了半柱香時間,在一處園子門口站定,就把李南和那簡攔了下來,“少幫主,請罷!”
那簡忍不住要說話,被李南緊緊扯住,周圍全是錦衣衛,這時候胡亂說話,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而殷素素則微微一笑,拱手謝過,就往里面走去。
到了里面,只見不遠處一座龐大的亭臺,有帷幔圍著,四周俱都是一些身背火銃的妙齡少女,她順著青石階行去,走了十數步,便覺得腳下微微發熱,駭然是地下燒著火龍,這偌大地方,做如此工程,這時候,她才感覺到那未見面的大都督的權勢來。
順著石階走過圍廊,到了一座涼亭跟前,那涼亭也用帷幔圍著,外頭站著數個少女,其中一個頭上梳著發髻,罩著金絲罩,用兩根發簪定住,雖然梳著這等婦人模樣的頭花,可臉上分明還帶這一絲嬰兒般的紅潤肥膩,看見她后,捂著腦袋一路小跑過來,說話卻老氣橫秋,“你就是那個求見我家殿下的?隨我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