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章一老一小 就在鐘離鐘大將軍和這些當初在扶桑打天下的家伙們聯絡感情的時候,顏山農正在批評乖官的手段,說他手段略嫌粗暴,光想著打擊人,卻忘記了拉攏盟友,顏老頭瞧見乖官臉色有些不服氣,也知道小家伙腹中大才,想叫他服氣,的確不容易,當下就扔出一句話來,頓時就宛如大明軍隊制式地雷伏地沖天雷一般,震得乖官目瞪口呆,更是讓程夫子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自處。
“嘉靖三十三年,許恭襄(許論,字廷議,宣大總督,兵部尚書,太子太保,薊遼總督,死后謚恭襄)任宣大總督,我亦前往山西講學,當時的晉王請我吃了一頓飯,席間吹噓自己富甲天下,光是朝廷的祿米,每年就是九十萬石。”顏山農臉色平靜,“我當時大驚,回頭就問許廷議,山西一年完糧幾何?許廷議道,夏秋完糧約二百八十萬石…”
“吾常往江南講學,浙江一省每年完糧二百七十五萬石,蘇州和松江天下最高,年完夏秋糧四百萬石之巨,但,蘇州刁風盛行,拖欠高達十之五六,還不及山西…”顏山農講學天下幾十載,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可以說,整個大明都在他肚子里頭裝著,說他是當代圣人,的確不為過。
乖官張口結舌,臥槽,蘇州人還真生猛啊!從朱重八開國就開始罵朝廷抗稅,前世看書,還挺佩服蘇州人的,可如今聽顏山農一說,再想一想滿清入關嘉定三屠后的蘇松道,老老實實給滿人繳納賦稅,這欺軟怕硬的讀書人形象頓時躍然而生。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祖宗誠不我欺啊!乖官心中嘆息搖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
這時候顏山農依然在述說著,“…山西宗室每年支朝廷祿米三百一十八萬石,而漕運所供京師米亦不過四百萬石,天下宗室祿米合計過八百萬石,這還是嘉靖年的賬本了,如今,怕是過九百萬石了,你倒是說說,你給你家皇帝姐夫賺銀子,得賺多少才夠他養朱家人?”
程慎思滿頭大汗,無它,顏山農的話對于接受正統儒家教育的程夫子來說,簡直大逆不道,可是,程夫子又是一個還算正直的儒者,他在大興縣做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教諭,深知張居正改革稅法,每年銀子亦不過二百多萬,加上米麥實物,差不多約四百多萬,可是這四百多萬,即便按照一兩銀子二石米來算,也就是說,朱明的宗室每年要吃掉朝廷一整年的賦稅…
當然,顏山農所說的賬目基本上是從地方稅收直接走掉了,可這筆帳終究還是落在百姓頭上的。
乖官無言以對,顏山農咄咄逼人,繼續說道:“山西宗室一年過三百萬的祿米,河南宗室一年過兩百萬的祿米,我老頭子敢說一句,天下若亂,必從這兩省開始,天下宗室如此之多,勛戚也不少,你收了商人的稅,目前還只跟江南文臣唱對臺戲,可你總有一天要收到勛戚和宗室頭上,到時候你如何自處?你要不收,這天下人又如何服氣?”
程夫子端著酒杯,乖官雙手放在兩腿腿面上默默然,顏山農則睜大著眼睛盯著乖官,在旁邊伺候的菅谷梨沙也知道殿下談論的話非同小可,都不敢接近了伺候,遠遠地端著酒壺不敢上前,只好把酒壺在在裝著熱水的酒桶內燙了又燙。
聽顏山農算的這筆帳,乖官這才深深感覺到,自己還是把大明的滅亡想的太簡單,這煌煌大明,絕不是有一個野豬皮努爾哈赤就能滅亡的了的,也絕不是文臣黨爭所能滅亡的了的,究其原因,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得算上,就像是顏老頭說的宗室,如今養整個宗室是九百萬石,即便算成正常的米價,也得四百五十萬兩白銀,十年就是四千五百萬兩,按照這個算法下去,再過幾十年,大明非亡不可。
怪不得后世的史學家說[朱明不亡,是無天理],像是整個山西的老百姓辛苦一年還養不起山西的宗室,這泥馬,不亡真無天理了。
果然,封建王朝,只能說一個爛,另外一個更爛,朱明爛,等滿清上臺,更爛。
大明雖然爛,好歹讀書人還敢罵朝廷,還能張嘴說一說話,可到了滿清,人頭滾滾之下,讀書人連朝廷都不敢罵了,只敢跪在地上吹噓古往今來唯我朝圣明。
腦中轉過許多念頭,乖官甚至有些意興闌珊,對面顏山農看他臉上表情,頓時暗叫不妙:不好,太危言聳聽,把小家伙嚇住了。
老頭心念電轉之下,當即狠狠一拍桌子,把桌子上頭的酒菜震得騰一下跳了起來,“所謂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施而不食其報。你大都督如今做的好大事,大可救國…”他話風一轉,趕緊先把乖官吹噓了一下,不得不說這家伙到底是被市井百姓稱為圣人的人,當即就把乖官說的還魂,心說咱可是老天爺看重的人,主角模板在身,怕個誰來,實在不行,混不下去了,跑去扶桑也能開個幕府耀武揚威一下,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我好歹把自己能做的應該做的事情給做掉。
想到這兒,他騰一下站了起來,深深對顏山農一諾到地,“還請老先生教我。”
顏山農瞧他一諾到地,臉上頓時堆起笑,招手對菅谷梨沙道:“女娃娃,來,倒酒。”菅谷梨沙頓時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扶著自己頭上的金絲髻,快步過來后,給老頭滿滿斟上。
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顏山農這才伸手去扶起乖官來,“我老頭子送你九個字,高筑墻,廣積糧…”
“緩稱王?”乖官瞪大眼睛一臉的囧像,你這九個字也太坑爹了罷!誰不知道啊!
“我老頭子來仔細說與你聽。”顏山農摸著胡子大笑,乖官也覺得這老家伙好歹也是當代圣人,不可能拿朱重八年代的九字真經糊弄人,當下從菅谷梨沙手上拿過酒壺,就給顏老頭斟了酒。
“慎思,來來,你我飲一杯。”顏老頭兒笑著和呆滯的程夫子碰了碰杯子,一口喝干,隨即想當然地就伸手過去讓乖官給自己倒酒,乖官瞧他這做派,得,如今你是大爺,于是裝乖賣萌一臉微笑又給老頭滿上。
又把酒杯中的酒一口飲盡,顏老頭這才睜大眼睛看著乖官緩緩道:“經略九州是為高筑墻,打擊商人的同時也要拉攏是為廣積糧,緩稱王么…”他說到這兒,嘿嘿一笑,就沒說下去。
即便如此,乖官也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要知道,九州正是他所依根本,若沒有龐大的海上力量,誰又來買他鄭國舅的賬,這時候才真服氣這老頭,果然是當代儒宗,才學不是假的,一眼就看透了他鄭國蕃根本所在。
他趕緊臉上堆笑又幫老頭子給滿上酒,“老先生還請繼續。”
顏山農伸手一拽袍角蹺起二郎腿,“你如今在江南折騰來折騰去,給皇上賺銀子,一時半會兒不虞什么大礙,可這總是得罪人的事情,商人逐利,你打擊他們的同時,也要給他們一點甜頭才行,如今九州宣慰司使帶甲數萬,為何你不率先大肆征收外國人的賦稅,轉移國內商人的視線,繼而武裝護航,讓我大明的絲綢瓷器西洋糖等物行銷小呂宋麻喇甲等地…”
乖官眼神一亮,脫口就道:“持劍行商。”
“持劍行商?”顏山農咀嚼了下這個詞,伸手拽了拽胡子,“倒頗形象,你在這上頭果然是有天賦的,能拯救大明的,我老頭子這么多年看了無數才俊,也就你了,余子碌碌不足與謀,嗯!那陳繼儒小子也還湊合,可惜,他一身本事倒是大半在那張嘴上,聽陳繼儒這小子說董其昌和你三人情若兄弟,也頗識得天下形勢,不過一直沒瞧見他,下次叫他來給老頭子我瞧瞧,看可堪造就否!”
往嘴巴里頭扔了一塊鹵煮一陣兒咀嚼,老頭一邊噠巴嘴一邊繼續又道:“正所謂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兒,你讓這些商人賺了銀子,不是更加好收他們的稅么!甚至還可略放一放權,給朝廷上書,成立鄉老會,讓地方上的豪商們可以參與地方一些決策,這地方上朝廷命官上任,也要拜訪宿老鄉紳,本已成事實,前些年蘇州說要修城墻,無數商人不就在后頭搗鼓著讓申時行的兒子給寫了一封信,最后城墻不是沒修成么!朝廷下旨,不過多一個名分罷了,卻能讓你邀買人心,何樂不為?”
乖官連連點頭,這個,有點后世兩院制的意思,當下就撿能說的揮了一下,老頭眼神一亮,忍不住瞧他就道:“果然是生而知之者上也,你這說的頗妙,我大明的讀書人都愛清議,愛吵架,弄個地方讓他們去吵也好…”
他越想越覺得妙,拍掌道:“讓這些愛斗嘴的去爭這個位置,省得整天不安分去沖擊官府,老頭子我雖然瞧不上朝廷,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對于動不動沖擊官府的讀書人,我老頭子卻是更瞧不起,都是些愣頭青…把爭吵控制在某一個范圍內,這主意,當真不錯,吵啊吵的,這些小子們也會成熟起來,妙哉!妙哉!”
乖官瞧老頭手舞足蹈的,忍不住提醒他,“老先生,跑題了,咱們剛才說道江南商人的事情。”
顏老頭頓時瞪眼,“豎子不足與謀,老夫說的是大計,是國策,耐心些。”
“老頭,這似乎是我給你想出來的罷!”乖官忍不住諷刺他,“你能不能不要跑題把剛才關于商人的繼續說下去。”
程夫子坐在旁邊,看著這一老一小沒大沒小,談論的話題也是勢無忌憚大逆不道的緊,一時間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不過,程夫子到底有一點好,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前程可都是這個學生給的,何況,如今的大明的確出問題了,只是他也不知道問題在哪兒,既然這一老一小似乎知道問題在哪兒又試圖在解決問題,自己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了,自己牢牢握著浙江提學司,怕也就是唯一能幫著自己這個學生的了。
想到這兒,程夫子也想開了,便再不管兩人,伸筷子夾了一塊羊肉有滋有味咀嚼起來,這要放在一年前,自己哪兒吃得起羊肉啊!就大興縣縣學教諭那點俸祿。
而這時候老頭和少年似乎越吵越來精神了,顏山農一拍桌子,“別以為老夫不知道,小呂宋的事兒,怕就跟你有莫大關系,老夫說你沒耐心,你還真是沒耐心,手法太粗暴,沒有學問…”
“老頭,你有完沒完。”乖官瞪大眼睛,“我是你老板,你拿的可是我的銀子,你就不能把剛才那話繼續說下去?這什么兩議院日后再議。”
“小子,老夫我一代儒宗,你以為光有銀子就能買動我?再說,明明是你小子先跑題的。”顏山農吹胡子瞪眼,“給老夫倒酒。”
乖官睜大眼睛和他對視,老頭不甘示弱,伸手就把酒杯伸在他跟前,旁邊菅谷梨沙怯怯,從桌上拿了酒壺給老頭倒滿,老頭倔脾氣上來,反手就把酒給潑在地上,看著乖官道:“給老夫滿上。”
瞧他這模樣,乖官忍不住就撲哧一聲,這老頭,得,算你狠。
“我只是瞧你老。”乖官從菅谷梨沙手上取過酒壺來,“可不證明你道理真的多高。”
“老先生。”旁邊菅谷梨沙忍不住對吹胡子瞪眼睛的顏山農道:“我家殿下才十四歲,你能不能不要欺負我家殿下啊!”
“要不是他十四歲,老夫我哪里瞧得上他。”老頭得了面子,趾高氣揚,抿了口酒,這才繼續道:“總之,小子,我跟你說,當初張叔大沒做成的事情,如今都靠你了,要記住,要想百姓過的好,最好的法子莫過于推倒從來,可你小子身份在這兒,那就只好走更加艱難的路了,這權臣之路,可難走的緊,你若連老頭子我這點閑氣都接受不了,日后,有的你難受的。”
乖官有些不服氣,“這話可未必,總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顏山農嘿嘿笑了起來,“我倒是希望你永遠記得自己說的這話,來來來,咱們繼續說,方才說到哪兒了?年紀大了,記性是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