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應龍求見的時候,乖官正在和那位女司記陳惜微閑聊,他有心套對方的話,而陳惜微故作不知,有問必答,可謂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卻是越聽越心驚,宮內女人們的斗爭原來也是如此激烈,自家老姐上位,感情是靠著陳太后不忿李太后專行,而大多數權柄重的太監們即便犯錯,即使是馮保那種在皇帝年幼時候獨斷專行的大公公,亦不過發配孝陵種菜,除非你做人太失敗,得罪了所有的貴人和所有的太監,連為你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仔細一回味,就覺得這位一笑眼睛便瞇成了月牙兒的熟女姐姐是在隱晦地勸說自己,東廠督公張鯨如今惡跡不顯,想一下便扳倒對方下臺,卻是不容易。
所謂交淺言深,這位姐姐這般說話,當真不容易,故此他忍不住起身深深一諾,“多謝惜微姐姐不吝賜教,指點迷津,這些秘聞卻是國蕃平曰無論如何都聽不到也難以想象的。”
“奴可什么都沒說,奴只是生姓愛笑,喜歡說些笑話。”陳惜微掩嘴低笑,不過,卻是坦然受了他一禮,乖官內心忍不住就道:這官場果然沒有簡單人物啊!這位姐姐不過一個女官,說話卻也滴水不漏。
“惜微姐姐的笑話頗含道理,國蕃受益匪淺。”乖官笑著轉身接過來誾千代遞上的茶盞,轉手奉上,陳惜微雙手接過,嗅了嗅茶香,忍不住道:“禪茶一如,誾千代妹妹煮的好茶。”
如今天氣已漸入冬,乖官讓人在園子里頭搭起幔帳,下面挖空了埋下石板,燒得熱了放進水來…里頭道理和澡堂子一般,只不過他在那水上頭再蓋上一層石板,這么一來,就熱乎得緊,但又不至于如火炕那般容易干燥,上頭再鋪一層寧波燈芯草編織的席子,赤腳踩在上頭,溫暖舒適,說不出的妙,而在中間,則有一個池子,中間有一座霓裳仙女捧著寶瓶的石像,瓶口內汩汩往外冒水,這池子可以直接進去泡澡,說白了相當于人造溫泉,泡上十幾二十個人也盡夠了。
雖然說從豪奢程度上來說,這和燕京皇城內皇帝居停的暖閣有很大的區別,但已經極為奢侈了,加上幔帳用的是最好的蘇州織繡,真真薄若無物一般,從里面看出去,雖然有些朦朧,卻能大抵看清楚外頭事物的,這等又暖和又能賞景的妙處,何況里頭還一堆公主,外面是早合少女隊嚴密把守,所謂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不外如是了。
當然,這個所在乖官主要還是為了誾千代等諸位公主所建,拙政園雖妙,讓諸位公主穿著十二單唐裳去坐南官帽兒椅,未免失了古樸之意,他如今的身份,雖然不是什么口含天憲,不過吩咐人弄個這個,卻還簡單,那扶桑木下藤吉郎都能一天能憑借幾百人搭建出一座要塞來,這蘇州物華天寶的地方,能工巧匠無數,一聲令下,不過半天便好了。
先開始,乖官的姨娘聽人講大興土木,有些好奇,帶著七仙女去瞧熱鬧,不曾想去的時候已經好了,瞧那木閣雖簡潔,四周掛的還是帷幔,進去以后卻忍不住瞠目結舌,這時候才知道權勢之妙,自家那個以前抱在臂彎內的討喜娃娃,如今已經是一句話無數人都要為之效命的大人物了。
不過艾梅娘仔細一瞧,就覺得不妥,這分明是搭建出來給那些蠻夷公主們居停的,自己似乎不合適久待,就帶著七仙女要走,可若依若常仗著平時最得姨爹爹喜歡,偏生賴著說這兒好,乖官心里頭清楚的很,能滿地打滾兒的地方,那肯定是好的嘛!當時還故意逗了兩個表妹一句,要不在躺下來在地上打兩個滾兒?
艾梅娘啼笑皆非,不過她隨即做了一個讓乖官無可奈何的決定,把若依若常扔下來,帶著其余五個女兒走了,這一下弄得乖官俊面緋紅,手足無措。不錯,如今鄭家上下大抵都清楚,若依若常兩位表小姐長大了怕是要嫁給國舅爺爺的,可是,兩人這個時候畢竟還小,乖官內心就為難了,覺得姨母大約認為自己幕天席地太荒誕,故意扔下若依若常,可若依若常這兩個小人兒根本不察覺大表哥哥的為難處,沒一忽兒,就跟小督玩到了一起,三人年歲相仿,卻也難怪。
這占地不小的木閣,里頭除了乖官全是女兒家,若依若常和小督玩雙陸,用的是扶桑雙陸規則,后來小初也加了進去,織田市和三浦福捧著書在瞧,淺井茶茶近來似乎喜歡南蠻物,正在跟包伊曼貝荷瑞學著煮威尼斯咖啡,立花誾千代低首煮茶,頗有禪韻,似乎心神都融了進去,毛利蘭不情不愿地,跟著誾千代做幫手,把鹿島神宮秘制小飯團一個個放整齊了,用天青色瓷盤拖著送到鄭國蕃跟前,瞧他跟那個大明女官說話,連斜眼都沒看自己一下,忍不住就乓當一聲把盤子扔在他身邊,然后快步走到德川龜旁邊,彎腰拽起錯愕的德川龜,一路快跑,德川龜不得不捂著裙角,丿著兩條小腿快速邁動,保持著所謂公主的姿態,后面毛利蘭的貼身婢女麻生早苗一邊喊著[おうじょ(大名的女兒,公主)]一邊在后面追著。
毛利蘭拽著德川龜到了中間水池邊,德川龜瞧她毫無停止的趨勢,忍不住驚叫[やめて],剛叫出聲來,就被毛利蘭拽著一起翻身下了水池,閣內頓時響起德川龜驚聲尖叫和毛利蘭咯咯咯如銀鈴般地笑聲,“龍子,快下來…”和德川龜嗆水的咳嗽聲,“央莉,拉我上去。”德川龜的侍女原紗央莉在水池邊跪下,剛要伸手,卻被毛利蘭的眼神瞪了回去…陳惜微看著這一幕,似笑非笑就道:“鳳璋可真是艷福不淺啊!”
乖官臉上一紅,他自己也覺得似乎有些違和,不過卻忍不住解釋道:“惜微姐姐誤會了,你不知道扶桑的習俗,我和那扶桑國主結拜,接著那些諸侯公卿們瘋了一般就送女兒,你要不收罷!他們會認為你看不起他,大怒之下就要提兵來討伐,迫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出此下策…”
陳惜微頓時笑得花枝亂顫,眼睛瞇成月牙兒,伸出白皙如蔥管的手指指著乖官道:“這個理由…太虛偽了,好了好了,不用解釋,解釋便是掩飾了。”
被陳惜微笑得有些尷尬,乖官心說,我除了跟聞人氏有那么幾次,我還是很老實的好不好,我多冤屈吶!真是比竇娥還冤屈,故此忍不住就叫屈,“姐姐明鑒,國蕃…還是童男之身呢!”
陳惜微聽了這話,先是一怔,接著愈發大聲笑起來,身軀前仰后合,真如風中擺蓮…正尷尬的的時候,外頭菅谷梨沙大聲道,“殿下,錦衣衛北鎮撫司使孫應龍求見。”
孫應龍啊孫應龍,算你這廝來得妙!乖官連忙起身,“惜微姐姐自便,小弟還有些事情。”說罷匆匆逃竄,留下陳惜微意味深長看著他的背影。
菅谷梨沙揭開帷幔,乖官略低了低頭出來,外頭是一條青石板路,這路下面燒得有火炕,木閣里頭的水便是通過這石板路下面流進去,便成了熱水,大抵有好幾十步長,周圍有很多的早合少女隊,可說公蒼蠅都飛不進去一只。
這幾十步長的石板路前頭是一座涼亭,不過如今也用帷幔遮著,里頭很是暖和,中間石桌子上頭放著些水果,在涼亭內一角,還放著一尊香爐,正緩緩吐出淡雅幽香,繚繞而上。
孫應龍瞧見國舅爺進了涼亭,趕緊單膝跪倒在地,“卑職見過大都督。”
“坐。”乖官指了指鼓凳,自己便一屁股坐了下來,“外頭如何?”
孫應龍不敢怠慢,就把這兩曰的事情一樁樁說來,乖官一聽,那蘇州織造局太監安碧軒居然馬上風死了,實在啼笑皆非,指著孫應龍道:“我說孫應龍,你這個…”
瞧他手指頭一陣兒晃動,孫應龍趕緊說:“大都督放心,辦這事兒的是咱們錦衣衛中的老手,仵作絕對驗不出來。”他說著就略微把這里頭的道理說了說,乖官一聽就愣了,皺眉思索,這個…似乎跟那個什么化骨綿掌,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當即他就來了興致,“嗯?錦衣衛還有這等大高手?快喚來我瞧瞧。”
孫應龍一聽這話,就有些為難,這種齷齪的人兒齷齪的事,有甚好瞧的,國舅爺真是,好奇心太重了。不過他不敢違背,當即轉身出了涼亭讓幾個校尉去把那人帶來。
“對了,漕運糧道那邊如何?”乖官這時候就問,孫應龍轉身回來,聞言就冷笑道:“那些文官的手段,卑職心中有數,諒他們也逃不出國舅爺的五指山。”
聽了孫應龍的馬屁,乖官嗯了一聲,又道:“程夫子可到了么?”
乖官口中的程夫子,就是當初大興縣縣學教諭,如今的浙江提學司提學,換個后世容易理解的說法,就是一省專管文教衛的副省長兼教育廳廳長,總之,浙江布政司所有的讀書人,都得聽這位老先生的,一般秀才犯法,官府無權抓人,但是,一旦提學司革去了功名,秀才成了普通人,官府就如狼似虎了。
“大都督明見萬里。”孫應龍頓時拍馬屁,蘇州府是被浙江布政司代管的,那么,蘇州府讀書人的學籍都在浙江提學司,這位提學一到,哪個讀書人再被挑唆起來,就得考慮考慮了,會不會被革去功名,一旦革去了功名,一生為之奮斗的東西頓時灰飛煙滅,這幾乎是任何讀書人都難以承受的代價,“提學大人應該就要到了罷!要不,把王啟年叫來問問。”
這事兒是王啟年去辦的,乖官如今自然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讓孫應龍去辦,一個手下權柄太重,并非好事,尤其孫應龍這廝還狡猾得緊,故此,如今孫應龍和王啟年有些明爭暗斗,乖官其實是樂見其事的。
乖官搖了搖手,心中估算了下,程倫程慎思老夫子一到,即便那些生員鬧事,想必也鬧不起來了,暗中也頗為得意的,覺得自己沒在聞人氏提點下早早做了這個決定,證明自己如今也有點兒官場斗爭經驗了,便又問了孫應龍一些話,孫應龍把督糧道和漕運等官員的一些事情匯報來,最后就說,“松江衛的嚴今生帶著三百衛所兵匆匆往揚州去了,卑職就怕,這些人到了揚州會搗鼓漕幫作亂,漕幫雖然如今被大都督的計策肢解得差不多了,可俗話說,爛船也有三斤釘,就怕漕幫一鬧,頓時地方糜爛,到時候,大都督很可能被彈劾。”
哼了一聲,乖官這時候覺得這些文官們尤其可恨,為了自己屁股下面的位置,寧愿竄掇人造反,這樣的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殺這樣的人卻是毫無心理負擔的,當下便道:“漕幫若真敢犯上作亂,本督提兵滅了他們。”
“大都督。”孫應龍趕緊小心翼翼提醒國舅爺,“若沒有兵部的手令,大都督您這個都督僉事的職位是不能領兵的。”
他言外之意便是說,您老平時帶點什么早合少女隊、佛郎機雇傭兵什么的,動不動去打砸搶,別人只當您是紈绔了,可若是帶人去平亂,這就落人口舌了。
大明制,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但無調兵權,一旦有事,必須由兵部開出調令,五軍都督府才可以調兵,若不然便是犯上作亂。
而地方上各個衛所,也只能在自己的轄區活動,浙江的衛所決不能跑去南直隸,北直隸的衛所也不能跑去宣大,譬如寧波八衛,他們最大的優勢便是沿海,別的衛所再垂涎,卻不能跑到他們的地盤上去搶食吃,這也是為何像是戚繼光這樣的大將一般會領一個左都督的銜頭的緣故,若沒這么頭銜,想發動大一點的戰爭,一旦和韃子開打,人家跑出你的轄區,你就只能干瞪眼。
乖官哈哈大笑起來,隨手從袖籠里頭摸出一份絹帛來拋過去,“瞧這是什么。”
孫應龍一瞧,頓時背后冷汗直流,這,分明是一份內閣蓋章的兵部調令,國舅爺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這幾乎只有一個可能,自己上次解送銀子上京的時候,國舅爺便差人在自己的隊伍中,暗中辦成了這件事情,也就是說,國舅爺的事兒并非他孫應龍盡知的。
這份手令一拿出來,比什么敲打都管用,孫應龍頓時冷汗淋漓,當即恭恭敬敬把這份手令雙手遞還,低首道:“國舅爺神機妙算,卑職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