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嘴賤的文士名叫陸弼,廣陵人,任職史館撰修,這撰修一職是干嘛的呢![凡天文、地理、宗潢、禮樂、兵刑諸大政、及詔敕、書檄、批答王言、皆籍而記之],也就是說,它并非一般理解的只管修史書,而是相當于朝廷的喉舌,此外,史館還有一個最大的業務項目,謄抄邸報,各衙門章奏[全抄一通送閣轉發史館]
明代的史館隸屬于翰林院,但是翰林院對史館只有管理權,沒有決策權,也就是說,史館撰修想寫什么就寫什么,而且史館的撰修們都很艸蛋,最習慣的就是把白話轉成文言,當時皇帝詔書、內閣疏議,這些都是用白話來寫的,內閣閣老們每天要處理那么多公文,可沒時間去雕琢文字,等這些白話文字到史館轉一圈,頓時就成了美侖美央的文言文,為何?邸報是給讀書人看的,那些只好算認得字的土鱉,有什么資格看邸報?
所以明朝的史館就等于后世的內參或者新華社,而這些撰修們,就相當于記者,而且還是脾氣很艸蛋的記者,中央領導講話的稿子要刊登,他嫌領導講的話太白,不夠深度,直接給你改一改再登到邸報上。
這位陸弼是江南大名士,和王穉登齊名,文人大多有壞癖,而史館撰修們又會把這些壞癖發散得淋漓盡致,格外嚴重,譬如明朝官員有考勤制度,每天上班簽到,遲到早退都會被通報批評的,可這些人遲到早退是家常便飯,主要干什么呢?[逍遙宴飲],他們待遇好,吃喝是光祿寺的待遇,光祿寺干嘛的,掌管皇家膳食,也就是說,他們飲食是和皇帝看齊的,然后,還有[曰給光祿黃封],吃完了還可以拿紅包…就這樣又吃又拿的,還可以借著謄錄邸報的機會,看哪個官員不順眼了,到時候謄抄邸報萬一出現你的名字,他們給你改兩個字,報紙上出來的意思就會完全變樣,文人玩文字游戲,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么。
而且這些艸蛋的家伙還沒人管,不管是燕京史館還是南京史館,明制,他們的領導都是武臣勛貴來擔任,可史館雖然是翰林院名下,卻又直接對內閣負責,哪個武臣勛貴敢管?
所以,這幫人被養的一個個眼大如箕,看誰不順眼,就要在邸報上頭給你抹黑一下,而且一個個都是常常見到國家最高決策的,目光也刁,還要自詡為民做主,總之,明朝文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毛病在史館撰修身上被放大了無數倍,他們未必是壞人,可身上的毛病真是隨手一抓一大把。
這陸弼就是史館撰修的典范,一張嘴毒得很,這[賣乖]二字真是深得文字精髓,而他口中那個五兒,就是名動公卿薛素素了,十三歲出道,十五歲便揚名天下,連續五年奪了花魁首位,乃是南京甚至整個江南記者界不可動搖的魁首,今年二十歲,按說女子十八歲一過就算老了,不過這個規律只能對低檔記女管用,行首花魁們二三十歲依然艷名滿天下的大有人在,卻是不稀奇的。
聽陸弼說[有個賣乖的],薛素素頓時撲哧一笑,儼然就是春花綻放,有冰雪消融之姿,陸弼和她相識也好幾年了,看見她的笑容,依然覺得目眩神搖。
“五兒,不如,用你的彈子絕技,教訓教訓這唇紅齒白的小子,也好叫他知曉,年紀輕輕,當自審其身,奮發讀書,不好來煙花之所廝混。”陸弼就挑唆道。
大多數中年老男人對少年郎都是妒忌的很,他要教訓人家自審其身,自己卻公然和記女出城圍獵,這就是典型的文人雙重標準。不過,這話是為了討薛五的歡喜,薛五生平最恨小白臉,認為小白臉都是草包,愈是生得俊俏的男子,她愈發恨,這或許跟她自己才學太盛有關,又或許她十三歲之前喜歡過小白臉,想跟人家私奔,人家沒帶她走,故此因愛生恨,總之,她十三歲出道至今,這討厭俊俏郎君的毛病是人人皆知。
故此聽到陸弼挑唆,薛五不假思索就道了一聲好,反手取下弓來,旁邊馬上上丫鬟遞過兩枚彈丸,都是泥塑后再放在陽光下暴曬,再涂以金漆,上頭繪畫著梵文曼陀羅,每一枚可說都是精美的畫作,時人以得到薛五薛女俠的彈丸為榮幸。
薛五文武雙全,一手彈弓絕活據說能往天上射一顆彈丸,緊接著再射一顆,第二顆能追并且擊碎第一顆,她最常愛玩的游戲也是在丫鬟頭頂上放個蘋果然后用彈弓去射掉,丫鬟們甚至都不能察覺。
把一枚彈丸往包皮里面一夾,她兩手拉開彈弓,弓弦發出嘎巴嘎巴的低微輕爆,略一瞄準,對這乖官頭上束發的玉冠就射了出去。
乖官剛把那些和自己拉扯的記女們給推開,臉上未免還帶著些紅,心說南京果然是煙花繁盛之地,正尋思著,突然就渾身汗毛一豎,宛如行走在黑夜中被什么東西盯住了。
自小和單赤霞苦練劍術的基本功這時候就顯示了出來,他不假思索就抽出腰間村正,隨著感覺一刀就劈了出去,村正劈出去一半,手上感覺微微一緊,似乎砍到了什么東西,耳中也是聽得叮一聲低微的細鳴,一道黑影如流光般而來,就被他給斬成了兩瓣。
微微咦了一聲,薛五萬萬沒想到,自己出手居然會失手,俏臉上頓時掛不住,修長的柔荑一翻,又把另外一顆彈丸給放進兜囊中,雙臂一振,又拉開了弓弦,一松手,嗡得一聲,弓弦劇烈地破空,彈丸就射了出去。
乖官剛把那枚彈丸劈落,滿頭火大,哪個王八蛋想暗算少爺,正左右看,背后汗毛又是一豎,手上的村正反手一個橫切,掌心一震,頓時又切落了一顆彈丸,他這時候順著彈丸射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妙齡的女子身穿男子衣裳,腰間系著腰帶,手上拿著弓,正一臉詫異地瞧著自己。
臉色一沉,乖官把馬韁一甩,拎著刀就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