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國舅,滿飲此杯。”牧九白白胖胖的臉上全是笑,兩只如女子般白嫩的手就端著酒杯勸乖官吃酒,乖官忍不住苦笑,“牧公,委實不能再吃了,酒雖好,多吃傷身。”
笑著放下酒杯,牧九公意味深長笑道:“國舅,這官場上哪兒有不喝酒的,你要不喝,豈不是不給人家面子!”乖官搖頭,“酒色不分家,酒隨意,請我逛青樓倒是無所謂的。”
這是他后世常常用來推搪的借口,你敬我酒,我不喝就是不給你面子,那我請你桑拿,給你叫十個小姐,你要不做全套,就是不給我面子。誰有本事做十個小姐全套?那不得精盡人亡么,故此無往不利,面子都是雙方互相給的,誰也不會真就拉下臉來去做十個小姐全套只為讓別人喝酒的。
只是,他如今十四歲,說這話,入別人耳,怎么聽怎么怪異,兩位如夫人臉色就古怪起來,老太監聞言也是一怔。
看對方表情,他頓時明白,對方怕是誤會了,只是,話一出口,一時間卻不好改口了,頓時尷尬,幸好這酒是封缸酒,屬于米酒的一種,度數極低,因此就喝了一口掩飾,就再不肯喝了,也不肯多話,怕對方再生誤會,可惜,這說出口的話,就如潑出門的水,卻是收不回來來,旁邊兩位如夫人以為這小國舅暗示什么,更是膽大,那安南垂莊就故意脫了繡鞋,假裝彎腰去撿,然后在乖官腿上摸了一把。
總之,這頓飯吃的乖官坐立不安,心中苦笑,心說被太監的老婆吃豆腐,這也是頭一遭了。
飯后賓主坐定,有丫鬟奉上香茶,吃了兩盞茶消食,說了些閑話,老太監就把兩位夫人指使走,這才對乖官說:“國舅想必納悶,咱家為何如此親近,不瞞國舅,咱家也是有所求的。”
“牧公只管開口,只要我有,定然無有不肯的,不過有句話要說在前頭,我可沒有把侍婢女眷送人的習慣。”乖官當即大包大攬,堂堂南京守備太監開口有所求,別人那真是求也求不到,不過這位老太監有特殊嗜好,卻是要先開口堵住他的嘴。
牧九聞言頓時大笑,“國舅少年風流,舍不得美色也是理所當然,咱求的不是這個。”
等他把話說完,乖官忍不住苦笑,感情這老太監是姜太公釣魚,可笑自己還屁顛屁顛送上門來,不過,這事兒未必不能做,人家南京守備太監借錢,這可不是誰都能借的。
南京作為大明的留都,只要燕京有的,南京一應都有,燕京有兵部尚書,南京肯定也有,但是,權力就小了很多,唯一特殊的就是南京守備太監,權力極大,他未必能保一個官員坐上南京六部尚書的位置,但是,他只要一句話,肯定能讓南京六部的尚書的屁股從位置上挪下來。
而且南京守備一般都是天子親信,南方富庶,有錢的很,按道理來說天下賦稅大半要出自江南,像是后來的清朝就是如此,可在大明,實際上并非如此,南方士紳力量太強大,一頂與民爭利的帽子扔出去,誰也不敢戴,連皇燕京不行。
像是這類臟活,就需要有人來做了,南京守備太監做的就是這事情,幫皇帝撈銀子,事實上大明很多太監作威作福,皇燕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何,皇帝窮瘋了,自己又拉不下臉來,這種壞名頭的事情自然是太監去做。
但是這類臟活并不是哪個太監都能做的,像是如今朝廷最牛的大太監張宏,百官說他心善如菩薩,為什么?因為張宏這人好說話,拿了圣旨去內閣要銀子,內閣回一句沒錢,張宏轉頭就走,不像以前馮保,馮公公來要錢,誰敢不給,所以如今的東廠掌印太監張鯨當初斗倒馮保,張宏是不同意的,說[馮公有骨力人,留著多好],文臣就要馮保這樣的太監來對付。
若非要打個比方,大明是一家大公司,皇帝董事長派人去拿利潤,下面各個部門經理拖欠的不肯給,董事長身邊的親信就那么幾個,有些好說話,部門經理們就送個菩薩心腸的頭銜拍拍馬屁,但也有如馮保這般不好說話的,董事長讓你們做部門經理,你們年年虧損,自家倒是越來越肥,不給錢咱家弄死你丫的。
太監和文臣,要么東風壓倒西風,要么西風壓倒東風,兩頭玩蹺蹺板,事實上太監未必是壞蛋,文臣未必是好人。
如今南京的局面就是如此,南京六部官員大多如王世貞這種人物,才情是有的,辦事是不行的,你要問他政事,他還要來一句,本官無為而治。
老子這句無為而治,和孔子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般,經常被人拿來耍滑頭,其中真意,懂的卻不多了。
這種情況搞到后來,南京的政事基本是守備太監和留守來處理,留守一般是由公侯伯等勛貴擔任,至于文官們,風花雪月去也,一般都是結詩社,搞,像是這時候赫赫有名的后七子,以王世貞為首,主宰文壇二十年,地位不可動搖。
一個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官員結詩社搞去了,可想而知這無為到什么地步了,已經不能用無為來形容,而是無能了,何況南京還管著整個南直隸,后世江蘇和安徽兩省大部分地區,整個南直隸就靠這一群詩人來當家作主。
所以老太監要問乖官借錢,的確也是沒轍,他已經是能撈則撈,像是蔡太蔡巡撫,每年就得孝敬他好幾萬兩銀子,所以他也下死力氣狠保對方。
這就是被后世影視作品說成[太監當政,民不聊生]的大明朝,為了幾萬兩銀子,南京守備就要下力氣狠保浙江巡撫,你給錢,我就幫你辦事,干凈利爽的很。
而且明朝太監也改革變法,譬如武宗時候的劉瑾,[廷臣奏瑾所變法,吏部二十四事,戶部三十余事,兵部十八事,工部十三事,詔悉厘正如舊制],其中很多事情讓當時的人不能理解,譬如讓寡婦改嫁,死人施行火葬,對災區免錢糧,官員失職追求責任,并且開創了獨特的罰款制度,叫做[罰米例],當官不作為,就扣你的俸祿。
事實上仔細一看,劉瑾實在很像是穿越人士,只是變革艸之過急,尤其是得罪了整個文官集團,譬如當時寧夏的糧倉虧損,劉瑾徹查之下,把將近兩百人的官員罰米例,其中有一半官員致仕,也就是下臺回家啃老米飯去了。
這要用后世眼光來看,簡直輕的不能再輕了,你們這一幫貪官,就罰些祿米,情節嚴重的也不過是罷官,沒砍你們腦袋真是老天保佑了。
可在當時來說,就是官場巨震了,文臣人人惶恐,按照劉公公的徹查法子,誰的屁股下面都不干凈,一堆屎,怎么辦?只有一條路…至于什么路,歷史已經給出真相,便不需細表了,反正史書都是文臣編撰的故此,牧九如今撈銀子,甚至要問乖官借錢,的確是沒法子,他這話也沒法對外人說,只好對乖官訴苦,明年慈圣皇太后三十八歲,按照習俗,要提前做四十歲的壽誕,可內庫如今空空的,哪兒來錢給太后做壽?問戶部要,戶部都說沒錢,真不知道這錢都上哪兒去了,反正,戶部上至尚書下至員外郎,個個都住著華宅,家中仆奴成群…他訴了一堆苦,末了下意識就說了一句,“奴婢也是沒法子,一年下來頂天了,就貪個十幾萬兩…”
乖官就笑了起來,“牧公,十幾萬聽起來不少,可對皇宮來說,豈不是杯水車薪。”
牧九狠狠一拍大腿,一臉你國舅爺是我知己的表情,“可不就是么,國舅爺,奴婢在南京可是為皇上艸碎了心,那些文臣,家中金銀滿倉,你要跟他談錢,他一臉不屑認為那是阿堵物,臥槽泥馬,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要真是阿堵物,你把錢全部捐給朝廷撒!”
氣憤之下,老太監爆了句粗口,隨即就滿臉尷尬,“咱家失態了,叫國舅見笑。”
淡淡一笑,乖官心說這也未必,總之,是制度出了問題,非要怪到百官頭上未免也矯枉過正了,他端起茶盞來淺淺喝了一口,就說:“牧公,今兒我借你銀子,明年呢?后年呢?”
牧九公臉上一滯,以為乖官不肯借錢,未免就有些生氣,白凈的臉就有些沉了下來,一時間,倒是沒聲音了。
放下茶盞來,乖官笑道:“牧公,不是我不借銀子,不瞞牧公你說,我這次從扶桑回來,現銀子帶了這個數。”他說著,翹起三根手指頭來,然后慢條斯理說:“此外還有不少金子。”
把兩只手一拍,牧九公就道:“國舅爺,我也不多借你的,二十萬,你留個十萬現銀也足夠使喚了,何況你不是還有不少金子么。”
這時候還是萬歷初年,一兩銀子還能買兩石米,不像到了天啟年崇禎年,那一兩銀子就只能買一石米甚至一石米都買不到了,所以這時候二十萬的確是極大的一筆銀子,至于老太監送乖官宅子,甚至還包括仆奴,那個其實沒多少錢,乖官以前剛到寧波,慕顏和容賦兩個有賣身契的丫鬟,那賣的可是處女價兒,基本上也就是六到十兩銀子,而一石米根據各人情況差異差不多也能吃半年到一年。
所以說,乖官使錢不能當正常情況看,只能拿他當初剛到寧波的時候花錢當大明正常情況,而如今,他的收入甚至要超過一個國家一年的賦稅,錢對于他來說,已經不是錢了,就是一個數字而已。
聽到老太監說借二十萬兩,乖官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牧公,我說的是三百萬兩,不是三十萬,金子略少些,可也差不多折兩百萬…”
當啷一聲,老太監手上的茶盞摔碎在地上,他自己則是眼神呆滯,一臉的不可置信。
乖官從扶桑回來,金山銀海用箱子搬,那是光天化曰之下,無數人看見的,可穿到別人耳中,大抵就不太相信,要知道,張居正張閣老施行一條鞭法,一年賦稅不過兩百多萬銀子,你說國舅從扶桑搬回來上百萬的銀子?我不信,那不可能,二三十萬頂天了。
越是有文化,對大明情況越了解的,越不會相信,譬如老太監就是如此,他堂堂南京守備太監,一年費盡心思,也不過撈了十幾萬,就這,已經被南邊的官兒起了綽號叫[牧揪草],乃是南直隸官話牧九老的諧音,意思說他撈銀子連草根都要揪一把。
這等撈銀子的行家里手,拼著被文官罵,一年不過十數萬,乖官張嘴就是三百萬現銀,這叫老太監情何以堪,能不失落了茶盞么!
看老太監一臉的呆滯,乖官這時候才覺得自尊心得到極大的滿足,緩緩端起茶盞來喝了兩口,真是做足了姿態,這才笑著說話,“牧公,神游天外乎?回魂了。”
被乖官一叫喚,牧九騰一下站直了身子,以他這年紀不可能的速度竄到乖官跟前,瞪大了眼珠子就這么看著乖官,“國舅,莫要誑咱家,咱在南京守備的位置上坐了這么多年,各種門路門兒清的很,浙江觀海衛可是有銀礦的,每年不過幾千兩,咱大明一年的銀課也不過十萬兩,去年一年不過才八萬八千六百四十二兩,這些咱家心中都有賬目的。”
他說道數據,卻是娓娓道來,而如果去問文官,大明一年課銀多少,怕是沒幾個能說得出來。
大明對銀礦歷來是面對民間招商,然后征收礦稅,也就是所謂的礦課,后世數據表明有明一朝,平均每年銀課大約十萬兩,不過明中后期事實上是不足十萬兩的。
聽到老太監把一年的銀課數目都報了出來,乖官忍不住就好笑,這就是天朝吹噓的地大物博,你要說天朝人心靈手巧,這倒是事實,絲綢瓷器天下無雙,壟斷全球貿易,可地大物博物產豐饒,未免就有打腫臉充胖子的嫌疑了。
“牧公,你可知道,扶桑國主送我一座銀山,每年產銀多少么?”乖官就笑著問老太監一句。
老太監雖然務實,但是他怎么也是皇宮內書房出來的,他的老師也是翰林,說白了,他也是讀書人,雖然對國內如數家珍,可說到番邦,那就是兩眼一抹黑了,正因為大勢如此,也才會有后世萬歷皇帝被人蒙騙說呂宋有金山銀山信以為真了。
有些不確信,老太監說:“聽說那兒產銀子,想必是多的,一年幾萬肯定有的。”
他這還是往高了說的,按他的理解,大明一年不過十萬還不足,一個番邦小國的一座銀山,幾萬兩,那夠多了罷!
笑了笑,乖官豎起一根手指來,“年出銀一百萬兩。”
老太監頓時頭暈目眩,差一點沒站穩,一手扶住茶幾,退了兩步,一屁股就坐在旁邊的官帽兒椅上,口中喃喃道:“一百萬?一百萬?一百萬?”
他念叨了幾遍,聲音越說越高,突然一下子就蹦了起來,“你說一年出銀一百萬兩?全是國舅爺你的?”
乖官放下茶盞來,看著老太監笑,“牧公,我像是在開玩笑么?”心里頭卻說,一百萬有什么稀奇的,真是…后世說錢多到一定的地步就和紙沒兩樣,乖官如今銀子多到了一定的地步,那真是和廢鐵也沒兩樣,不就是銀子么,說白了,貴重金屬,金屬,銅啊鐵的,有什么區別,堆在那兒,也就那么一回事。
“一百萬兩,一百萬兩…”老太監猶自念叨,乖官一看,臥槽,不會罷!似乎像范進中舉一般魔怔了,頓時站起來狠狠在老太監背后一巴掌拍了下去,當即把老太監給拍驚醒了。
“牧公,來來來,喝茶。”乖官心說您老可不能變成神經病啊!我還指著你在這個位置上頭多坐幾年呢!做生不如做熟嘛!你這個人雖然是太監,辦事也還算上路,也肯辦事,找你合作總比找那些只會寫詩的文人合作來得妥當。
牧九公把乖官喝剩下的殘茶一口吃下肚子去,突然就站了起來,噗通一下就給乖官跪下了,“國舅爺,您可要拉奴婢一把啊!奴婢以前是裕王府的老人兒…”
他絮絮叨叨一說,乖官明白了,裕王爺就是后來的隆慶皇帝,萬歷的老子,老太監是裕王府上的,裕王做了皇帝,他因此發達,但是不管怎么說,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萬歷如今親政,眼看著愈發大了,而他多年在南京守備的位置上頭,雖說寵榮不減,那是因為他會撈銀子,每年都有銀子往宮里頭送,若是沒銀子了,結果會如何呢?
而萬歷親政,如今也不過一年,正是雄心壯志的時候,可手頭上沒銀子,錢是英雄膽,也是皇帝膽,皇帝沒銀子屁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干不了,這也是后來他要抄張居正的家的緣故,說白了還是沒錢給鬧的。
而牧九一年下來,按他所說的,頂天貪個十幾萬,這里頭的大頭要送到宮里頭去,可如今萬歷已經不滿意這點銀子了,自然要問他這個南京守備太監要,可南京守備太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何況明年慈圣皇太后要做壽,更是把他愁得頭發也白了幾根,這才想到問國舅借銀子使。
按說,他張嘴就是二十萬,獅子大開口了,可如今一聽,國舅有五百萬身家,等于朝廷兩年的賦稅,朝廷賦稅會支出,入不敷出也是常有的,可國舅爺沒有支出啊!這簡直是天字第一號的財神爺啊!給財神爺磕頭不算丟人,只要能弄到銀子,國舅爺呀!您就是我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