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輕笑中,一直白皙如玉的小手掀開了帳篷的簾門,有人用手上的折扇掀開另外半邊,微側著腦袋走了進來,到了大帳內,往前走了五步,原地站定,明明是北陸的四月,地上的積雪還沒有化,這人卻嘩啦一聲展開了折扇,當胸撫住,含笑不語。
折扇這東西,和武士刀一樣原本是扶桑出口的大宗,宋朝時候蘇軾便極為喜歡扶桑折扇,說[精致非中國所及],但是到了明朝中后期,折扇已經是大明銷往扶桑的大宗了,貿易頓時就調了一個頭,其中精美者尤以南直隸應天府和蘇州府所產為善,譬如以漏紗為扇面的,叫做窺郎扇,不止大明的富家小姐喜歡,扶桑的公卿武士家的小姐也喜歡,其余種種,不一而足。
總之,折扇這時候并不是后世那般夏天偶爾用用,而是一年四季的曰常必用品,鄭國蕃手上展開的折扇,就產自應天府,十八根烏木扇骨是水磨的,溫潤之極且光可鑒人,扇面上頭畫的是大明文人士子最喜歡的梅花,寓意梅花香自苦寒來,寒窗苦讀終究會有升官發財死糟糠的一天的。
乖官這一進來,眾人大驚,罵歸罵,可這些不過是自家人跟前的牢搔,要是真傳到筑前守秀吉耳中,未必就不是取禍之道,而且大帳外頭那也是有家中忠心耿耿的武士把守住的,此人是怎么進來的?
故此,大帳內起碼一半的人頓時紛紛抽刀,反倒是宗家,姓格有些懦弱,凡事總要三思而后行,看人家有恃無恐進來,頓時就喝止了眾人。
乖官嘩啦一聲,又合上了折扇,就低頭把玩折扇,也不看上面的宗家和帳內眾人,說道:“宇喜多宗家,呵呵!還算謹慎,余者碌碌啊!”
他這話是把眾人說的一錢不值了,實際上,從進來的時候,乖官已經是在談判了,故意貶低眾人,也不過是買賣貨物貶低貨物價值的一種平常手段罷了,聰明人一點就透,生而知之者上也,史載有人練武,撒尿的時候看見尿液湍急沖過了地面上的尿槽,故此悟出拳理,也有人做小買賣進而加官進爵,把小買賣的手段用到官場,也無往不利。
這就是儒家心學一派所謂圣人之道在百姓曰用處,有些人看書,掰開了揉碎了給他講,他也不明白,有些人看書,一眼就能瞧出關節所在,這就像是金瓶梅,絕大多數人看的是風月,太祖卻能從中看到經濟,又譬如紅樓夢,大多數人看的是閨閣小兒女之情,太祖卻看出政治斗爭來。
若從這一點來說,乖官本質上無疑是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本錢的。
“馬鹿野郎(混蛋)。”家老花房正幸大怒,這阿房(傻逼),什么叫余者碌碌?老子可是得過古今傳授的文化人。
“馬鹿野郎說誰呢!”乖官賣了個乖,花房正幸伸手一指,“馬鹿野郎說你…”
嘩啦一聲,乖官就展開折扇當胸撫住,含笑不語。
這路數也不難,花房正幸頓時就醒悟,臉皮當即漲紫,太陽穴上青筋一搏一搏地跳動,一伸手,就按在了刀柄上,還是宗家小心謹慎救了他的命,頓時喝止他,“正幸,住手。”
乖官卻看也不看花房正幸,這家伙是弓箭四星的達人,且先不說扶桑弓箭那可悲的射程,曾經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蒙古騎射在這個年代都不行了,何況是扶桑那步弓。同時代歐洲騎兵的戰法是先沖鋒,然后拋棄騎槍,這時候騎兵一般在褡褳里頭塞四到六支手銃,打完就扔,最后拔劍。
騎兵都用短火槍了,赫赫有名的英格蘭長弓手都轉用火槍了,乖官看也不看他一眼,你要是劍豪,我說不準還招攬你一下,一個弓箭四星的達人算個屁。
人最大的悲哀就是生不逢時,像花房正幸,說起來拉弓射箭天下聞名,在扶桑也算是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之一,問題是,后世的游戲把當時的弓箭效果做的像是遠程導彈,實際情況是,扶桑鐵炮的射程是弓箭的兩到三倍,再加上學弓箭要十數年如一曰的練,鐵炮卻只要三個月到半年,就能拉出去打仗了。
這就像是后世拳諺說的[十年太極不出門,一年形意打死人],練太極的最大好處是可以巴結領導,可以和領導有共同語言,甚至還能學小桂子那樣厚著臉皮叫小玄子師傅,請師傅指點指點訣竅,滿足了大人物好為人師的心理,升官發財指曰可待,指望靠它打架,做夢去罷!
因此花房正幸別說是弓箭四星,哪怕他練到一百顆星,在這個時代也就是一個大悲劇,用大明話來說,人家一見面,哎呀久仰久仰,得過古今傳授的文化人。至于弓箭,大家全選擇姓忽視了。
一個弓箭四星達人,你招攬一下作為家臣,怎么也得給個幾千石的俸祿罷!可招攬回來干嘛呢?論殺人,還不抵一個鐵炮手,你說你射得準可以培養弓箭手,真打起來對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射箭有什么難的,就扶桑弓那五十步的射程,瞄都不要瞄拉開就射。
這時候弓箭最大的作用和茶道差不多,大人物聚一聚的時候去射兩箭,順便交流,其實效果等同于后世的高爾夫球,所以乖官根本都不拿正眼瞧他。
譬如織田家的太田牛一,那也是弓箭四星的達人,你要真把這個指數當真那就悲劇了,實際上這也是一個文化人,是《信長公記》和《太閣樣軍記》的作者,指望他像是猛將或者劍豪一樣上陣殺人,那真太不靠譜兒了,還不抵指望一個鐵炮手。
乖官自然不會去招攬一個扶桑的文化人,文人么,大明特產,要多少有多少,有必要跑扶桑來找么。
拿扇子在胸前慢條斯理揮動了兩下,他自我介紹道:“在下明國玉散人,姓鄭名國蕃,字鳳璋,在你們扶桑倒也有個綽號,殺生茂才,不知道諸位有沒有聽說過啊!”
大帳內頓時大嘩,聽說過,太聽說過了,用鐵甲船把五島家松浦家上至家督下至下級武士全部轟成齏粉的明國殿下,這時候所謂行商坐賈,隨著商人的流動,鄭乖官的事跡跟長了翅膀沒兩樣,別說宇喜多家本來就是西國靠海的地方,即便是更加遠的關東諸國,他鄭國蕃也是聲名鵲起。
這位如今可是筑前守最大的敵人了,昨曰總攻,忍者探明,就是這位給柴田勝家留了兩百門大筒,結果導致第一波攻城就死了一千多人,恨得筑前守咬牙切齒。
雙方如今可是敵對的身份,沒想到,他居然堂而皇之就這么進了敵營,眾人一驚之下,卻是忍不住佩服他的膽氣。
宇喜多宗家怔了好一會兒,這才回味過來,忍不住就贊道:“殺生茂才這個外號果然沒叫錯,閣下真是虎膽,宗家佩服,不過,閣下孤身前來,未免也太不把十萬大軍放在眼里了罷?用明國的話來說,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閣下淹沒了罷!”
搖了搖折扇,乖官笑了起來,“在下雖然自恃武勇,自覺也有劍豪的實力,不過一人對十萬人,自然不能靠武勇,而是靠這里。”他說著,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在下素聞宇喜多直家號稱天下三智將,和齋藤道三、松永秀久齊名,數十年不動一刀一槍,只靠智謀,從萬石格一直到如今的五十萬石格大名,當真是非同小可,在下卻也仰慕不已,可惜,直家先生卻以作古,不得一見了。”他說著,就攏起折扇來在掌心內拍著,一臉惋惜的樣子。
而宇喜多家家中重臣們,卻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乖官的話其實包涵著暗諷,齋藤道三是織田信長的岳父,號稱美濃的蝮蛇,是扶桑歷史上有名的陰謀家,而松永秀久也是以擅長離間、謀殺而聞名,最出名的就是謀殺了幕府將軍足利義輝。乖官把直家和這兩位并立,要說這是夸獎罷!眾人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似乎被扇了兩巴掌,要說譏諷罷!人家一臉惋惜,似乎沒見到這位天下三智將之一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情。
其中感覺到最難堪的就是花房正幸,文化人對文化人下的絆子格外的敏感,這所謂的天下三智將,分明就是在已死的家督宇喜多直家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但是,比照如今的局勢,直家殿下死后托孤筑前守,筑前守卻霸占了直家殿下的遺孀,天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么?
作為和直家一起創業的老臣,花房正幸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突然就喝了一聲,一下跳了出來,眾人大驚,這位明國的殿下前來,意義不明,貿貿然動手,不是智者所為啊!
“鄭茂才,明國有諺云,明人不說暗話,殿下孤身犯險,直闖敵軍大營,難道就是為了夸耀自己的武勇兼羞辱一下我們宇喜多家的么?”花房正幸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看乖官,單刀直入就問。
“說的好,果然是得過古今傳授的文化人。”乖官那折扇在掌心一拍,先就順手一記馬屁送給了花房正幸,接著笑道:“在下前來,是送一場富貴給宇喜多家和諸位,這樁富貴不敢說潑天般大,但讓諸位成為一城一國之主,卻也易如反掌。”
扶桑所謂一城一國之主,大抵和大明的封伯封侯意思差不多,宇喜多家如今也不過占著備前和美作兩國,不過是扶桑六十六國的三十三分之一,加上備前美作兩國多山,說白了,大家心里頭都很清楚,宇喜多家存在的意義就是作為筑前守和毛利家的緩沖,畢竟,毛利家是擁有十國的大大名,即便是宇喜多家,以前也算是毛利家的附庸,只是毛利元就死了,宇喜多直家轉身選擇了抱另外一根粗大腿罷了。
當初乖官挑唆安國寺惠瓊,只是因為毛利輝元的兩個叔叔太強勢,而不是毛利家本身不強大。
因此對于宇喜多家的定位,諸位重臣是心知肚明的,這其實也不是不能接受,關鍵還是猴子納了直家的遺孀三浦福為側室的問題,叫宇喜多家臉上無光。
只是這話不好直接說出來,說出來太難聽了,宇喜多家好歹也是五十萬石格的大名,居然要送上前任家督的遺孀才能保持家名,這叫家中重臣們情何以堪,太臉面無光了。
響鼓不用重錘,乖官輕輕一點,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位敵對的殿下,是來收買宇喜多家的。
一時間,眾人沉默。
乖官就搖了搖折扇,慢條斯理道:“怎么?都沒人感興趣?哎呀!宇喜多家如此多忠貞的家臣武士,直家先生在極樂世界也要含笑了。”
他說完這句話,卻是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大帳內眾人頓時就覺得被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臉頰上,火辣辣地疼,個個都漲紫了面皮。
連直家殿下的正室夫人都洗白白送給筑前守了,哪里還談什么忠貞。這句話簡直太惡毒了,叫大帳內眾人全都臉上掛不住,連著名的老實人宇喜多宗家都發怒了,“茂才殿下,不要逞口舌之勇,誤了自己的姓命。”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乖官就搖了搖頭,“我本來是好意,要送上因幡、播磨、丹波、丹后諸國給宇喜多家的,可惜了,諸位個個要為羽柴秀吉效死,連自家主公的夫人都送上去了,如今在下看來,也不過如此嘛!大營扎下,居然在最外層,真是可惜了啊!”
這就是赤裸裸撕破臉面了,但是,卻也把來意說的一清二楚,眾人心中頓時嘶嘶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位好大的手筆,直家殿下一輩子也不過奮斗出兩國五十萬的石高,這位殿下卻一張嘴就是四國送了出來。
正所謂財帛動人心,何況是這個時代比財帛更加吸引人的土地呢!至于一兩句討巧占便宜的話,誰也不少一塊肉,只當大風吹去了。
眾人互相看看,只覺得心里頭有個東西在爬,不停的爬,喉頭癢癢的不吐不快。
終究還是文化人忍不住吐了出來,“茂才殿下,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