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笑話一說,誾千代頓時破顏而笑,衣袖一陣兒顫抖,終于遮不住,露出下半截雪白的臉龐來,乖官定睛一看,終于明白了,她為什么時時刻刻用扇子、用袖子要遮掩著下巴。
看來雷神立花的帽子還真有些綠油油的啊!乖官忍不住就八卦了一下,為何?因為誾千代長著類似后世米國明星邁克爾道格拉斯的凹槽下巴,如果不熟悉這位明星,我們大可參照另外一個擁有類似下巴的大美人,林青霞。
擁有一個比較典型的歐式下巴,又是大名鼎鼎的切支丹大名家中雙璧之一的女兒,可想而知,立花誾千代對于自己雪白的肌膚以及下巴上的凹槽是多么的敏感。
設身處境,家里面的老爹號稱雷神,實際上就是被雷劈過大難不死留下下半身癱瘓后遺癥,老爹的頂頭上司又是此刻聞名整個扶桑的天主教徒,大友家地盤上的南蠻人隨處可見,天主教堂四處矗立,居城立花山城旁邊的博多町又是此刻扶桑三大南蠻交易地之一,在這種情況下,家中的公主肌膚雪白,還長著一個明顯的南蠻人的下巴…乖官忍不住就有些同情她,往她跟前又走了幾步步,已經走到一個很不安全的范圍。人雖然是群居動物,但下意識的會對太靠近自己的人抱有不安全感,如果你進入別人一伸手就能夠觸摸你的范圍,這個范圍就是不安全范圍。
誾千代頓時有些受驚,可乖官卻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后伸手拽住她的衣袖阻止她抬手遮面,“明天我就十四歲了,你呢!”
“十五。”誾千代下意識回答。
乖官就咧嘴一笑,見牙不見眼,“那我叫你姐姐罷!”(請姐控們看我的口型,跟我一起念,乃桑。)看他笑得如此無邪,被稱之為擁有一顆武勇之心的誾千代公主的眼神頓時柔和了下來,一時間訥訥,竟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人和人的關系是很奇怪的,就像她和立花宗茂,兩人可算青梅竹馬,可關系之差,簡直無以復加,而她和乖官見面,算上這一次,也不過第二次。
可是,見著他如此笑容,誾千代覺得心中似乎什么東西被撥動,砰然心跳,對這個明顯靠自己太近,很有些失禮的少年,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
作為像是誾千代的叔叔一樣存在的、名義上的哥哥立花玄賀,當然不可能直接對誾千代說,你趕緊逆推那個鄭茂才,最好趕快懷孕,這樣我們立花家就有救了。他只不過希望誾千代能夠盛裝打扮起來,這樣的話,在除夕之夜和鄭茂才正式見面就不會失禮。
當然了,作為武家之女,六歲登上家督之位,親眼目睹了立花宗茂在決斗中被一刀刺中小腹,她隱隱也能猜到立花玄賀和小野鎮幸這兩位家中重臣的打算,這就是戰國武家之女的命運,她根本沒能力去反抗,就好像她是如此的厭惡熊宗茂,從小就厭惡,可父親下令,她卻不得不嫁給熊宗茂一般。
但是,不管怎么說,眼前的少年看起來比熊宗茂順眼一萬倍,俊美,彬彬有禮,伊能小三郎還說他是明國的名士,就好像是東坡居士那樣的大詞人。
這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何況此刻明朝是上國,是強勢文化,名門、公卿、僧人們以書寫漢字為傲,是上等人的表現,就好像后世說話要夾雜英文字母一般…如果把所有的脈脈溫情撕掉,其實,這就是強勢文化在強殲弱勢文化,當然,不管在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后,被強勢文化強殲的,無一不表現得欣喜。
乖官所代表的,就是一個強勢的大明朝,別說一個十幾萬石的小大名家的公主,即便那些公卿們的女兒,以后也會哭著喊著撲過來的,甚至,扶桑歷史上有八個女天皇,當身為大明朝代表的乖官以后站在女天皇面前,會是怎么一個局面呢?
作為后世的宅男,乖官一直也有類似[咱們祖上也闊過]的思想,如今身在大明朝,親眼目睹了大明朝如何之強盛,更何況,他如今以一個所謂名士的身份,在背后撥弄閩浙沿海以及琉球、扶桑九州的整個大局勢,隱隱然眾人就以他為尊,本來他還有些懵懂,可聞人氏一逃,一張龐大的蜘蛛網就顯露出來了,以他為中心,寧波八衛,琉球海盜,九州大名,這些無一不需要他來做中間的那個人。
這就好像《水滸》里面的黑三郎宋江居然最后坐上水泊梁山的頭把交椅,看似不合理,可實際上的確有道理的,如今乖官年僅十四歲,眾人居然肯奉他為首,看似也不合理,可除了他,別人還真坐不來這個位置。
首先他是名士,年輕得享大名,這個幾乎就讓所有人心服口服,從隋唐科舉制度到如今,中國以及被中國文化輻射的扶桑、高麗、安南、琉球…等等這些小國,都認同年紀輕輕就成就大名肯定是非同小可的。
接著,他會武,還是浙江兵劍法第一單赤霞的弟子,寧波八衛里頭即便最桀驁的刺頭,也不能不服氣,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作為當年戚爺爺帳下第一劍法高手,被任命用扶桑陰流劍法改編《辛酉刀法》,這一路辛酉刀法在閩浙軍衛中多有傳授,從這一點上來說,單赤霞相當于閩浙軍衛系統的祖師爺爺。
然后,他懂扶桑語,那些扶桑武士潛意識就會認為這位鄭茂才是他們天然的領袖,可惜,這些扶桑武士不懂,越是對一個文明的文化了解,越會生出野心,而鄭乖官,如今也是抱著拿銀子去扶桑收買劍豪的心思的,別的不說,就看伊能小三郎的狗腿行徑,等把小三郎這個招牌立起來,那些原本不過指望著得個六七百石俸祿的劍豪們一看,一個吉岡京巴流的劍豪,也就只配在落魄的足利家領受兩百石俸祿,就因為第一個投奔明國茂才老爺,居然做了十萬石的大名,還不得趨之若鶩紛紛從各地趕來景從么!
這就好像大明朝開國時候張煌言的《上行在陳南北機宜疏》中所說:將見忠臣義士,必且景從亦。
至于海盜們,服氣的倒是不太多,畢竟剛剛因為乖官的插手,他們六十萬白銀的買賣飛了,但和寧波八衛以及扶桑武士的實力一比較,海寇如今什么也不算,而且李玉甫如今也一心抱寧波八衛的大腿,自然不肯跟鄭國蕃多計較,找不自在也不是這么一個找法,人家和寧波八衛的頭頭稱兄道弟,自然也要恭敬起來。
正所謂,一遇風云便化龍。如今鄭乖官儼然已成氣候,再不是大興縣那個要為五文錢的時文跟刻書坊的老板吵架的寒酸少年了。
居移氣,養移體,即便他如今穿著的依然還是未染色的儒衫,可他腰間懸掛寶劍,頭上挽著玉冠,誰還敢拿他當窮酸看待,舉手投足間儼然自有氣度,大名士穿不著色的儒衫,這不叫窮酸叫做不拘禮法,就好像光著身子在小巷子里面叫做流氓,可在課堂上就叫做藝術了。
“姐姐平時最喜歡做些什么呢”乖官看出誾千代的窘態,笑瞇瞇問她,誾千代下意識道:“練習劍術…”
可這話一說,頓時就臉紅了,武家技藝,怎么能拿到明國的大名士跟前說呢!當下忍不住抬手遮面,臉上臊熱的不行,不過乖官卻若無其事。
明朝文人看不起武將,受大明影響,周邊小國亦是如此,就算是在尚武的扶桑,做劍豪除非做到冢原樸傳的地步,被前后三代將軍連續封為劍圣,有地位的徒弟收一大堆,出行前呼后擁儼然一代宗師。不然的話,普通劍豪也是要為稻粱謀的,有本事不代表就能吃飽飯,窮困潦倒的劍豪也不是沒有,譬如新免無二西一真,此刻估計就整天在扶桑的京町依靠記女接濟過曰子。
“練習劍術?誾千代姐姐練的是哪個流派的劍術呢?”乖官滿臉的微笑,這真是一個可愛的少女啊!
不過,誾千代似乎覺得自己失禮了,死活不開口,乖官一瞧,沒辦法,干脆就說道:“其實我也很喜歡練習劍術來著…”說著,噌一聲從腰間抽出村正,刀光雪亮。
扶桑的習俗,在房間內抽刀,是很危險的舉止,有兩個侍女當即滿臉驚色,有一個發出了看見[]男人在自己面前晃悠的那種尖叫聲,另外兩個侍女卻是頓時從懷里面摸出小臂長短的懷刃來。
這時候,呼啦一下,從外面一下涌進來無數的立花家家臣武士,乖官握著劍,扭頭很驚訝看著這些家伙,誾千代瞪大了眼睛,圓溜溜的極為可愛,忍不住就呵斥那個尖叫的侍女,“小初,太失禮了。”
很顯然,這四個侍女里頭,有兩個是真正的侍女,應該是家臣的女兒,另外兩個顯然就是女忍者。
那些涌進來的家臣們也很尷尬,明顯,誾千代公主和鄭茂才坐的很近,兩人幾乎貼在一起,雖然鄭茂才手上拿著劍,可是,依照誾千代公主的武勇之名,兩人論劍卻也合情合理,何況誾千代公主臉上毫無驚惶之色,再說了,鄭茂才也沒有道理對公主拔劍啊!
所以,眾人趕緊全部拜倒在地請罪,乖官哭笑不得,干脆一手拎著劍,一手就拽著誾千代,腰間一挺,就站了起來,誾千代被他一拽之下,不得不也站了起來。
“好了好了,我只是跟你家公主論劍,你們要是好奇,也可以留下來。”他說完就不去管那些家臣和趕緊跪下來的侍女,轉首對誾千代說:“我大約六歲的時候開始練習劍術,劍術老師是家里面的老管家,嗯!你可以理解成家道敗落但卻不離不棄的筆頭家老…”
他把老管家單赤霞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眾人一聽,這位明國劍豪一生殺人數百,未嘗一敗,唯一一次受傷就是被流矢射中大腿,忍不住俱都驚嘆,有些機靈的,就推算認為,鄭茂才和寧波八衛關系如此交好,想必就是因為鄭茂才家中重臣單老爺的緣故。
“…單叔黯然以百戶致仕,這個百戶大抵等于你們扶桑的正六位彈正大忠,單叔隱居家中,就傳授我劍法。”乖官把單赤霞生平大概說了說,那是要告訴這些立花家家臣,我的老師也是一代宗師,我是文武雙全。
所謂各花入各眼,乖官萬萬沒有料到,他說了一遍單赤霞的生平,卻是把屋子里頭涌跪著的二十來個立花家家臣感動得淚流滿面,為首的孫右衛門年不過二十多歲,滿面涕淚,“這位單彈正大人真是我等武士的楷模,義理如謙信公,武勇又如劍圣大人,真是一位毫無缺陷的完人啊!”說著,深深拜倒在地,其余眾家臣也都雙掌按地,把腦袋深深埋了下去。
這孫右衛門的意思是說單赤霞講義理就好像扶桑的上杉謙信,武力又好像冢原樸傳,上杉謙信在扶桑戰國極有人氣,史傳謙信的老對頭武田信玄家中缺鹽,他就派人送了很多鹽過去給武田信玄,可這并不妨礙兩人三番五次在戰場上殺的死去活來,五次川中島合戰上萬人的規模,在扶桑的確算是了不起的大戰,這一則逸話傳遍整個扶桑,當時普遍的觀點是上杉謙信人品第一。
義理這個詞,就好像《水滸》里面寫的:那廝暴得作個都頭,知道甚么義理。
可見不管是大明朝還是扶桑島,大家都還是講究這個東西的,即便自己不講究,也希望別人講究。
當官的都黑,這不管在明國還是扶桑,估計都是定論的,可是,黑麻麻的一群里頭有個白烏鴉,卻顯得是那么顯眼和珍貴。
殺人盈百,又能做到正六位彈正大忠,那當真是顯赫天下的知名武士了,卻因為講義理而毅然做回庶民,這樣的人品,是多么的珍貴啊!所以,這些武士忍不住就被感動了,這個時代的人淚腺普遍都比較淺,被一個人的一生所感動,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
原來鄭茂才的老師是如此義理的武士,志向高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真是了不起的人物,怪不得能教出鄭茂才這樣的人。眾家臣是如此想的。
乖官有些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單叔的事跡還能把人感動哭了,雖然他知道這個時代的人淚腺比較淺,可畢竟還是很哭笑不得,正所謂燈下黑,他已經習慣了單赤霞如父親、如叔叔、又如老仆,尤其是這數年來鄭老爹得病,家中當真全靠單赤霞支撐著,但任何東西,一旦習慣了,就根本察覺不出珍貴,就好像被父母寵慣了的孩子,根本看不到父母的辛苦。
干咳了兩聲,鄭乖官轉首看睜大了眼睛盯著他的誾千代,說道:“現在相信我也是劍術好手了罷!”說著,下意識就抖起手上的村正,越抖越快,村正頓時抖成一蓬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