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那鐘游擊滿臉的尷尬,嘿嘿賠笑了兩聲,低聲說:“哥哥我以前干沒本錢買賣的,沒聽過世宗皇帝的詩也是正常了,見笑了。”
乖官一聽,原來是個殺人放火等招安的,倒是好賣相,看起來像是武將世家出來的人,于是就笑了笑,“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綠林中多好漢啊!”
這話里頭透出一股子濃濃的馬屁味道,不過那鐘游擊卻滿臉喜色,雙手連連互搓,道:“到底是傳臚老爺教出來的弟子,說話就是不一樣,咱看比咱們蔡巡撫的幕友胡靜水要強。”
乖官倒是愣了愣,心說這廝居然還曉得傳臚。二甲頭名謂傳臚,不過這時候還沒形成定制,因為三甲頭名民間也俗稱傳臚,二甲三甲,天差地別,所以文人是不認可傳臚這個稱呼的。
一甲叫進士及第,二甲叫進士出身,三甲叫同進士出身。說到這同進士,有副對聯這么說的:如夫人,同進士。如夫人洗腳,同進士出身。替如夫人洗腳,賜同進士出身。
如夫人,小老婆也,同進士頭名,那有什么好吹噓的。像大興縣令沈老爺,你要稱呼他一聲傳臚老爺,說不準要老大耳刮子抽你,二甲頭名和三甲頭名兩個都是傳臚,但里面的區別,差不多是后世清華大學和清華技校的區別,高喊著[學技術到清華,清華技工專修學校,八百個床位不銹鋼,兩百個學妹技術強]的清華技校怎么跟牛氣哄哄掛個[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的清華大學比呢!
看這位鐘游擊順眼,乖官干脆把這里頭的關節告訴了他,省得他傳臚老爺傳臚老爺的喊。
聽了乖官的話,鐘離先是一愣,接著就一臉懊惱,“怪不得巡撫老爺的幕友胡靜水每次都不給咱好臉色看,原來是因為咱叫他同進士老爺的原因啊!”
乖官哭笑不得,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啊,你狠,當面叫人同進士。頭甲三名,二甲十七名,三甲足足一百三十名,稱呼別人同進士,那不是打臉么,只要是個讀書人考中進士的,沒一個不忌諱被別人提起來是同進士的,你倒好,每次掛在嘴邊,人家給你好臉色看才怪了。
那蔡太蔡巡撫的幕友胡靜水考舉人考了四次才考中,后來阿附蔡太,做了幕友,這廝肚子里頭頗有些壞水,屢屢給蔡太出了不少主意,對蔡太的仕途幫助極大,譬如阿附南京守備太監牧公公,就是出自胡靜水之手,蔡巡撫也感念他,資助他又去考進士,倒是勉強吊車尾中了一個同進士,也不去吏部尋差事,還在蔡太手下做幕友,因為得蔡太信任,倒是凡事可以作蔡太一小半的主,素被蔡太手下所忌憚。
這鐘游擊明白了自己不被巡撫幕友所喜的緣故,大是懊惱,忍不住拿手拍自己的后腦勺,旁邊乖官接下腰間的村正,遞給身邊的大頭,鐘游擊一看,趕緊請他坐下。
“若不是老弟你給咱說了,咱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原來那胡靜水不給咱好臉子是因為餓這個原因。”鐘離一臉懊悔之色,“這次回去,可得好好備上厚禮去塞一塞…”
聽他口氣愈發親近,乖官好笑,覺得這廝到底是出身綠林,干脆就賣乖到底,坐人家的船出海,后頭說不準還用到人家,因此就說:“鐘家哥哥,萬萬不可送禮。”
鐘離一愣,反問為啥。乖乖就問他,你手底下得用的老兄弟有多少啊!
被乖官問的有些一頭霧水,但這位前綠林好漢對讀書人最是羨慕,眼前這位雖然年紀看著不大,可人家的老師是二甲頭名進士,本事那是肯定大的,當下就說我手底下有十來個得用的老兄弟,跟了我也各自為官,最差的也有八品武將補子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未免有些得意的,乖官突然就來了一句,“若是鐘家哥哥這十來個手下,斬雞頭燒黃紙互相親如兄弟一般,你覺得如何?”
這位前匪號沒影子的游擊將軍先是大笑,“那是當然的,不瞞老弟你說,哥哥我最是講義氣…”說了一半,笑聲戛然而止,然后就覺得大冬天的,背后突然就冒出一身冷汗來。
看他表情,鄭乖官知道,這位明白其中道理了,心里頭嘿然一笑,頗有些指點江山的快感,可惜啊!手上沒諸葛亮的白羽扇子,不然拿在手上揮兩下…他心里頭暗爽了一下,臉上自然不能露出來,要裝著一副淡定模樣,不然,如何對得起二甲頭名進士弟子的噱頭呢!
這時候鐘游擊手下的親兵家丁紛紛從外頭進來,送上牛肉肥雞,又有上好的山陰甜酒,也就是后世加飯酒,滿滿倒在碗中,色澤深黃,酒香四溢。
“鐘將軍,請了。”鄭國蕃端起碗來,對鐘離敬了敬,然后深抿了一口。
這時候鐘離回過神來,揮手讓親兵家丁出去,然后臉色深淺不定,訥訥想說話,話到嘴邊卻有說不出來。
“鐘家哥哥,你是主,我是客,你這個主人似乎不夠熱情啊!”乖官緩緩說。
“兄弟,蒙你看得起,交淺言深,我沒影子在道上那也是素來講義氣的,沒得說,以后你就是我親兄弟。”鐘離說了一番亮堂話,然后端起酒碗,滿飲而盡,放下碗后伸手擦拭了下唇邊酒跡。
這種說辭,鐘離起碼數年沒說了,起碼做官以后基本就沒說過,這家伙也不是笨蛋,前后一想,著啊!我手底下這些兄弟,那也是分一個親疏遠近的,想必巡撫大人也是如此,如果像我這樣的和胡靜水親如兄弟一般,想必到時候巡撫大人睡覺也睡不安穩了罷!
接著又想,我以前聽人說,讀書人當中有一門叫做屠龍術的本事,有通天徹地之能,莫不是,這鄭兄弟學的就是這門本事?
他心有所思,敬了兩回酒,忍不住,還是開口問,鄭國蕃一愣,差一點兒把酒灑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不過他這副模樣落在鐘游擊眼中,未免就是被說中后的驚訝,當下心中大定,更是下定決心要跟他結交。
“哎呀!是哥哥我差池了,這話不應該問的,我自罰一杯。”鐘離說著,又喝了一碗。
這時候,南曲班子被親兵領進來,然后依依呀呀地唱著,這邊就推杯換盞,說些話,吃些肉,喝點酒,酒酣耳熱之后,乖官就借著酒勁兒問他,鐘家哥哥,這么大的事情,這蔡太蔡巡撫到底為的什么?
鐘離有意交好他,自然覺得想別人信你,你先得信別人,何況這位又和顏家有瓜葛,不然也不至于牽扯進來,當下也不瞞他,就把這話說了。
“唉!哥哥我也不瞞你,這些年,我們浙江軍衛曰子不好過,軍戶從地里頭刨食越來越難,像哥哥我這樣的,沒事到處轉悠,剿個匪什么的,曰子還算過的不錯,可正常的軍戶哪兒有這等待遇,譬如這鎮海衛千戶,這數年來和我交好,不是哥哥我吹噓自己,要不是我講義氣,時不時幫襯著他,帶他出海撈點油水,他手底下的軍戶起碼要再多跑掉一半。”
江南富庶之地,當軍戶自然沒普通百姓舒服,何況普通軍戶等于軍官的家仆一般,人和人最怕對比,逃出去做老百姓,上哪兒不能尋口飯吃,可在軍衛上,你種的田那都是百戶千戶的,平時還要給長官當差站宅子,兩廂一比,不逃亡才見鬼了。
“后來蔡巡撫聽了胡靜水的建議,就開始賣各種軍械…”他低聲說到這兒,看了鄭國蕃一眼,乖官笑了笑,說:“這些事情,想必朝廷大佬們也都心里頭有數的,俗話說,要想馬兒跑,就得給馬兒吃飽。”
鐘離狠狠一拍大腿,“著啊!可不就是這個理兒么,巡撫大人看朝廷也沒啥動靜,賣東西就愈發勤快了,說實話,哥哥我在里頭也是撈了點銀子的,不過不多。”
“人之常情,哥哥所說,我也是能理解的。”乖官奉承他,自然是要從他嘴里頭掏實話。
“本來這買賣做的過,軍衛上也有銀子使喚了,巡撫大人也能攏著下面的心,不過巡撫大人和布政司使李少南李大人相互不對勁,據說這布政司李大人的后臺是…”他愈發壓低了嗓子,“是東廠掌印太監張鯨,那可是比巡撫大人身后的南京守備太監牧公公還在皇帝跟前得寵的大太監。”
聽到這兒,乖官有個四五分數了,鐘離越說越多,就把浙江兩位大佬互相頂牛的事情給乖官抖了個一干二凈,最后喝了一口酒,說:“前兩個月,那布政司李大人不知道犯什么毛病,屢屢尋釁,要說,他身后是張鯨張公公不假,可遠在燕京鞭長莫及,咱們巡撫大人身后的南京守備太監牧公公可就在近前兒,他怎么就有膽子找麻煩呢!”
“咱們做這軍械買賣,也不是一兩回了,知道的人其實也不老少…”他說著看了鄭國蕃一眼,乖官道:“這個是慣例了,瞞上不瞞下。”
“還是兄弟你厲害,說話一聽就通透,要跟別人說,講半天別人還不明白。”鐘離打了一個酒嗝,對他比了比大拇指,然后就有些疑惑,“你說,這布政司李大人為啥突然有膽子找巡撫大人的麻煩呢?”
乖官摸著沒毛的下巴,沉吟了下,“或許是,朝廷里頭有什么變化,譬如,南京守備太監的位置要動一動?”
說到這兒,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這個倒是最有可能的,鐘離就有些郁悶了,頹然嘆氣,乖官就安慰他,“這話也難說得緊,我想不管誰上來,總要用到哥哥這等人才的,講個不好聽的,即便是我老師沈敦虞來坐了這位置,我也要推薦老師用哥哥的,至于撈些銀子,那是末節,想叫驢上磨還得給跟胡蘿卜吃呢!哥哥以為是不是。”
鐘離頓時大生知己之感,一拍他肩膀,道:“兄弟,你真真是大本事的,話說,兄弟你今年十五有么?”“過了年十四。”乖官笑瞇瞇說。
上下拿目光看他,鐘離忍不住搖頭,“小時候我也曾聽村里頭一個老秀才說,有些人生而知之,那時候不懂啥意思,如今看來,兄弟你要不是嫡仙下凡,生下來就有這本事,正常的小官哪兒有這種眼光的。”
廢話,兄弟我是穿越的,就是生而知之者上也。
“來,我敬哥哥一杯。”乖官又舉碗敬他酒,他前世喝花酒那也是無數次,如何跟人聊天打屁促進感情那也是有一手的,一頓酒喝到半夜,旁邊大頭早扛不住,吃了些牛肉就在乖官身邊打盹兒,乖官卻還和鐘離鐘無影在喝酒。
“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咱們再走一個。”乖官俊臉喝得通紅,扯著鐘離,又來一碗,鐘離就恨不得跟他斬雞頭燒黃紙結拜為兄弟,跟別人喝酒,哪兒有這些道道兒,無非就是劃個拳行個酒令,叫兩個婊子在懷里頭摸乃子,看這個鄭兄弟,敬起酒來,一套一套的說辭,迄今還沒重樣兒的,讓他佩服得要死。
“兄弟,這趟買賣,也是殺頭的買賣啊!你如此大的本事,老師又是二甲頭名進士,何必牽扯進來,哥哥我是沒辦法,得巡撫大人提攜,只好咬牙干了。”鐘離越看鄭國蕃越順眼,忍不住就問他。
“我欠顏家的人情,這世上,閻王好見,人情難還啊!”乖官喝了一口酒。
“說的是。”鐘離放下碗來,“不過,你我一見如故,說句話兄弟你別笑話,我年紀一大把了,連個老婆都沒有,更別說兒子了,兄弟你放心,哥哥我拼死也要護住你姓名,萬一哥哥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兄弟要是記得哥哥今兒這頓酒,曰后多娶個老婆,生個兒子姓鐘。”
這廝酒喝了不少了,開始胡言亂語,他以前是混綠林的,還是來去如風的馬匪,自然沒老婆,等當官了,先只顧著升官,后來眼光高了,發誓非官宦小姐不娶,了解他底細的官宦人家哪里肯嫁女兒給他,土匪出身,曰后豈不是要被人笑死。
他說著,嚎啕大哭,臥槽泥馬勒戈壁,咱也是光宗耀祖了哇!怎么就連個媳婦也娶不上,難不成要絕后。